“感觉如何?”言数美的笑容温和而带着大人的玩味,从半空俯瞰着他。

“我……我不知道。”

话语轻松地从口中流出,不像之前那样半死不活,要费半天劲。但洛雨感觉自己比之前更加难受。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只能一直举着她,脑袋昏昏沉沉。

“好了,你还没完全恢复,放我下来。”

言数美笑着抓住洛雨的手,把他推开,坐在床沿。洛雨刚刚振奋的精神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变的干瘪,沉重的感觉压在自己身上,意识也有些不清醒了。

拍了拍他的额头,言数美说:“你在雪地里跑了那么一圈,感觉累是很正常的事。休息会儿,和我聊聊天,说些你过去的事情吧。”

的确。沉沉的睡意如同潮汐涌上堤岸,一波一波的来了。洛雨茫然地看着房间的顶部,几乎本能地想要顺着言数美的话去做,但还是问:“……你一直是这样?”

“哪样?”

“我是说……接吻……”

“你是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言数美抬起头,在床边晃着双脚,脸上的红润在昏暗的室内分外可人,“亲亲这种事……还是比想的要,嗯,还是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洛雨撇过了脸,想岔开话题,但是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捂住自己的额头,是一层薄汗,叹了口气。

“我没什么可说的,”洛雨说,“我以前没什么值得说的。”

“说点普通的就行,比如说,末娜。”言数美说,“你都问我有没有见过,不说得清楚点,我怎么会有印象?”

“末娜……她是,她是我以前喜欢的人。”

“说得太抽象了。”

“她是我从小时候的朋友,走的时候十七岁,正好是两年前的暑假,刚高考完的时候,”洛雨说,“她有一个妹妹,叫做末奈,现在住我家。她妈妈五年前和她父亲离婚,两年前,她走的那年过年,她父亲因为要钱杀了她奶奶,判的无期。”

“她好看吗?”

“不算很漂亮的类型,不如你,不过是她我喜欢的人,和外貌关系不大。”

“我懂,我懂。”言数美点点头,“她怎么死的?”

“……是因为,大概是因为没办法了。”

洛雨说:“葬礼上都不准她进去,家里也没有钱,买了房子搬到我家才好点。毕竟是和她妹妹两个人。末奈智力有点问题,和小学四年纪的孩子差不多,帮不了她,妈妈又不知道上哪去了。学校里一堆人要搞她,指指点点,把她书包扔垃圾桶里,堵角落里打……她亲戚也看不起她,路上堵着骂,还要到我家来骂,最后实在是撑不下去,喝了百草枯,三天后走的。”

“你什么都没做吗?”

洛雨咬了咬嘴唇,侧过身,闭上眼睛。面对着墙壁低低地说:“……人都走了。”

“你又哭了,”言数美轻轻地揉着洛雨的头发,“你真爱哭。”

他没有回答,身体颤抖着,任由泪水滴滴答答往下流,脑海中的那泓清水倾泻一空,什么都没留下。

言数美用手指替他拭去泪水,一滴又一滴,渐渐变成溪流,又在秋日干涸。她问洛雨:“为什么这么爱哭?你不小了吧。那个时候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还觉得遗憾吗?”

“我什么都没做。”洛雨说。

“不是失败了就可以否定自己的全部,你应该明白,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言数美说,“我看你还是努力了,是你去求你父亲,跟放贷的做局,逼得几个小公司破产,把末娜和她妹妹从那些人的扣押里面带出来。你不是努力了么?两年前你才十八岁,还能做什么呢?”

“你怎么——”

洛雨想说“你怎么知道”,但是睁开眼睛,他的嘴就被手捂住。肩膀上被重量压迫,耳边传来言数美的声音,像是恶魔的呢喃。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你过去的一切,就在你弥留之际,灵魂即将穿越裂缝的时候。我从你的灵魂中看到了你的一切,你记得的你不记得的,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我需要在这个世界的代言人,确保我的力量不会被滥用,同时我送你回来的代价就是放弃冥河摆渡人的职位,和你的生命绑在一起,当你寿终正寝去往冥界之时,我会和你同时进入那条河流。”

“有没有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她问,“不仅是要保证这个世界不被鬼魂扰乱秩序,还要帮我找一个继承者。当然,这个人不能是你。你的生命已经是我的,即便渡过河流洗掉记忆,我们也不能分开。”

一只冰凉的手抵在洛雨的脊背上,手指沿着腰椎一节一节向上攀着,像是柔软的利刃,一层一层刺透他的身体。他一动不敢动,就像一条毒蛇缠绕在自己身上,毒液早已经从口腔划入喉咙,吞入腹中,胃里像是火烧一般,除此之外的身体如坠冰窖,冷冽刺入骨髓。

“你之前不是在想我的话很奇怪吗?还在想我是不是古风圈的?”

言数美在洛雨耳边噗嗤一笑:“你以为瞒得过我?别傻了,就算你不再说谎,隐瞒部分真相不算说谎?你的确没有亲手害死过人,但是借贷的事弄得几人自杀,是当做给末娜陪葬?六个月前在路上和你父亲聊天,说起临死前‘给了三个老婆一人两百万,然后从公司大楼跳下去’的那个老板,你不是还觉得有些欣慰么?觉得人家死得其所?哈。”

言数美的手攀上了洛雨的肩膀,感受到他在剧烈的颤抖,于是她的手又顺着脊背滑了下去,上升,又滑落。她就像是幼儿园里的老师安慰小孩子,或者母亲抚慰哭泣的孩子那样轻轻拍打洛雨的后背,轻声说:

“还记得末娜喝下百草枯之后就拒绝了你的告白,却要她的妹妹末奈替她拿掉了你的初吻,你觉得这些事都是可耻的?是你没办法绕过去的黑历史?所以你不敢去评价别人,害怕那些话语出口,最后一字不落地回到自己身上?所以你要等别人开口再下决定,等别人出事再提出帮助,你的疑问不敢向我开口。你三岁那年不是还乡下种地么,才过了多久,就看不起别人了。”

“真是愚蠢,”她说,然后笑了起来,“我也是。”

她松开了洛雨的嘴,但是洛雨的嘴唇颤抖着,牙齿打战,一句话说不出来。

月光的位置似乎发生的偏转,变得更低,那片笼罩自己阴影也更深了。车里的空调可怕的冰冷,仿佛有汩汩清泉顺着月光流进了车厢,一点点没过地面,床榻,洛雨的身侧,整个人浸没在冰冷的泉水也依旧没有停止。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言数美说看着眼前的人,在心里说:我见过你。

不只是现在的你,还有前一世的你。前一世你是个女孩子,活得要比现在艰难得多。但你从未想过放弃,即便死去变成灵魂也没有,几乎穿过那条河流到达彼岸,拒绝我做新的摆渡人。

我不是随便选人,我最初的话每一个字说的都是你。现在你成了男人,但你还是你,包括你的思念,你的隔阂,痛苦,冷漠,坚持,从未变过。

见到你我很高兴。

听得出言数美的话语平静中透着喜悦,洛雨只觉得冷。他闭上眼睛,车厢里仿佛被水淹莫,这水无涯无尽,缠绕着他,环抱着他,从此再出不来。他任由漩涡沉浮,忽上,忽下,在半空打着旋儿。

明明言数美拿开了手,他也无法说话,呼吸要比在雪地里发病更加艰难,几近窒息。肩膀上压下一丝重量,透过衬衫的薄布传来的是手指的触感,洛雨恐惧地抓了过去,那是言数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