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不容洛雨多加思考,夜幕便随话语褪去,明月与繁星重挂天空。

洛雨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一次不是鬼怪的世界,无头女尸、小男孩,以及着火的汽车都不见了,只留下烧焦和冻僵的尸体。

他看到了薄纱的流云在月光中穿行,由灰蓝、银白,又变成灰蓝色。几朵凝云,被月华渲染成银白的峰峦,像是乞力马扎罗的雪,挂在遥遥的天空。视界的边缘有着若隐若现的连绵山峰,田里快要成熟的水稻,几点灯火夹杂其间。

蛙鸣阵阵,远远蝉鸣。流水淙淙不知去向何方。

他又回来了,回到了真实的世界。那救了自己的人在哪?

洛雨这么想着,艰难地扭着脖子,偏过头,在搜寻到那个影子的时候,就无法移开目光。

女孩就站在身边,不远不近,穿着轻薄的白色吊带连衣裙,表情有些羞涩而恬淡,手里拿着老式电池的手电筒,光着脚站在草地上。

说她是女人,她娇小的身材与容貌让人无法承认,说她是少女,她的眼睛如晴时的大海平静,却又有暗流汹涌,成熟与持重的气质点缀她端庄的站姿。黑色的长发垂在草叶之间,裙摆随风摇曳,如同海上的波浪一阵接着一阵。

要形容一个美女的容貌对洛雨而言不是难题。《红楼》还有其他诗词中的描写他手抄过不少,“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情目”,“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但她不只是这样。她是一个让洛雨抗拒又勾起回忆的美人,出现的自然而然,就像水田中会有泥鳅与青蛙,稻穗弓下了腰暗自成熟。一个鹅卵石融化在阵阵涟漪的池中,一次最后的震颤,色彩的氤氲荡漾开去,刺痛的红,剧烈的粉,一声叹息,一个畏缩的孩子。

她拿着一个手电筒,刚刚划破夜幕的光应该就是手电筒的光。洛雨想。

“你好。”那个女孩说,“你可以叫我言数美,那是我最开始的名字,或者是我成为冥河的摆渡人之后获得的称谓,明日无依。”

“奇怪的……名字……”洛雨嘴上说着,心里却是一沉:真是古风圈的。

“他们这么叫我,是因为冥界没有太阳,没有时间流逝,永远也不知道第二天如何来临。所有渡过河流的鬼魂都只在今日,唯有转世才能去往明日。我没有明天。”

女孩把手电筒抛入夜幕,它就融进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见。然后走到洛雨的身边,抓住他的手臂。

“你……打算……”

“别说话,你的身体离完全恢复还很远。”

女孩得手穿过后背,另一手扶住洛雨的大腿,把他抱了起来,向着不远处停着的列车走去。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不能用太多的力量,要尊重这个世界的意志,只能先恢复你的身体。但是你损失的其它部分,我还需要慢慢帮你恢复。不要抗拒。”

“开……开玩笑……”

洛雨微微出了口气,胸口已经不再像火烧一样疼痛,但脑海中的情绪依然沸腾。现在他在女孩子的臂弯里,像公主一样被抱着,单薄的裙子仿若无物,女孩子细腻的肌肤毫无保留的贴在他的手臂,还有些许花的香味。不知道是什么花,从未闻过这样淡薄而芬芳的味道,如同远远地观赏月亮,美丽而不可亲近。

他缩了缩脖子,低下头,闭上眼睛。再让视线停留在言数美的身上他就要疯了。鬼魂的火焰与心脏的病痛没能让他失去冷静,不能摧垮他的意志,一个女孩子却让他没办法克制。洛雨确定黑暗中治愈他双唇、舌头与咽喉的是一个吻,他永远不会忘记、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经历的吻。他曾经试图建筑的高墙在这个吻面前一败涂地,证明他无法忘记过去的感触,过去的努力毫无意义。

现在她该看到自己的脸是火焰般绯红了。洛雨想。同时他又想起女孩说话时的样子。优雅,稳重,虽然和自己的妹妹一样稍显稚嫩,但他感到了某种绝望的平静。像是那个早已离去的朋友,最后和自己说的话,还有一个没有完成的吻。

我不能再想了。

洛雨在心里默数,从二百开始倒着数,隔三个数一次。二百、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四……这是那个朋友教自己冷静的方法。用计算去消耗脑力,用对于数学的厌恶陷入睡眠。

要是能睡一觉就好了。醒过来若是看不到这个女孩,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一切只是梦幻,心里还建筑着一座宫殿来寄托思念。可他现在动摇了,只是快两年的时间,只是一个吻,一个新的女孩就让他不知所措。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你哭了?”

黑暗中是言数美在问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要掩饰:“……没……”

“你在雪地里也哭了,”言数美说,洛雨感到一只手指在脸颊拂过,“我看到了。你很努力做了你想做的事。真了不起。”

“我不是……我……没有……”

“不用抗拒。没有维持好冥界的秩序,这是我身为摆渡人的责任。而你作为一个普通人,今夜遵循了你的道德与良心,不论结局如何,过程如何,你的代价如何,你可以说自己死而无憾。我也很感激你。”

响起了“噔噔”的声音,大概是女孩走上了列车的阶梯,随后“砰”的一声,也许是门关上了。“嗒嗒”是她踩过了浸满血液的地毯,血腥味扑鼻而来,空气黏湿,仿佛丛林中雾气重重的夜晚。

大概张老头的确是死了。和自己见到的一样,内脏和肠子散在外面,过道的桌上搁着吃了一口的西瓜。

接着大腿附近的手动了一下,门锁转动房间打开,一阵冰冷的空气涌出,然后他感觉自己被横了过来,进门,关门,门锁“咔哒”一声闭合。身体轻轻柔柔地坠下,不怎么柔软的布料把自己包裹,是铁路的棉被。消毒水的味道窜入鼻腔,忽然又被一阵芬芳驱散。他的鞋子被人褪下,过了会儿,一股热气扑到了耳廓。

“辛苦了。”言数美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是要休息一会儿,还是现在睁开眼睛,听我说?”

洛雨睁开了眼睛。心绪不宁,但是无法回避。现在言数美坐在床边,俯下身子,离自己的侧脸只有一张纸不到的距离。明亮的眼睛似乎有星辰闪烁,鼻尖小巧可爱,嘴唇是桃花的粉色,侧过头就能再一次接吻。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似乎恢复了一些,能吐出的字多了一些,“你为什么……”

“是问我为什么从死者的世界来到这里,还是问死者重回人间的原因?或者说我为什么要救了你,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还是要问……我为什么要亲你?”

那双眼睛实在太过诱人,接吻还是用“亲”这个字眼,可爱得有些过分。洛雨放弃似的撇过视线,嘟囔道:“你想说的话……”

“好。”

女孩扑倒在他的身边,共一个枕头,洛雨好久没有和女孩子如此亲近。上一次还是过年陪妹妹们午睡,温热的呼吸一阵一阵,女孩的眼神平静如深深的井水,话语没有一丝颤抖,与洛雨竭力抑制的心跳和呼吸形成鲜明对比。

“我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之间会裂开一条缝,”言数美眨了眨眼睛,“我是继承的冥河摆渡人,是死者世界的意志,因为不同世界有着不同的规则,所以被困在裂缝之间,鬼魂的力量弱小反而不受限制。虽然我堵住了裂缝,但鬼魂已经重回人间,我需要一个代言人,在这个世界替我引导鬼魂回去。至于为什么亲你……这个嘛——”

话到了最后提上了一个音阶,转了调,像是鸟儿约上枝头要发出嘹亮的鸣啼,她掩着嘴笑了起来。

洛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怀疑自己被她抱着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反应太过激烈,这会儿她要来嘲讽自己了。

然而言数美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面沉如水,脸色变得比考马哲时翻答案都快。笑容还留住唇齿,一缕阴霾顺着夜色落在眉间。

“你说,一个人到死还留着初吻是不是特别无聊?”她笑着说,“我的明天就要来了。在这之前,我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