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站在大陆极北的冰盖上,冷风如刀,划得脸上生疼。尽管穿着防止吹空调感冒的衬衫,他的手脚还是变得僵硬起来。  

动起来,动起来。

洛雨这么想着,不知道心脏能撑到什么时候。他的目的明确,不管成功与否,去追逐那些鬼魂,尽可能阻止他们杀人。就算是有罪,鬼魂也不应插手人间。

但迈出第一步,他就明白自己跑不快:松软的雪花没过了小腿,紧紧扯住步伐,只能是一步步艰难跋涉。那辆银色汽车在来回跑,忽远忽近,突然掉转过弯,向着自己迎面驶来。

洛雨避闪不及,汽车却没有撞上,擦着衣角一掠而过!强烈的气流几乎把他扯倒。但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看清楚了:一个女人在驾驶位置上,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两个人都在放声大哭。后座上有一个黑色的影子,薄得像一片纸,却有无数只手,连同安全带将母子紧紧绑缚在车座上。狭小的空间被火焰缠绕,座椅塞满细小的玻璃渣,两块玻璃锥刺穿母亲的大腿,将她钉在座位上。副驾驶上的母亲不顾血肉飞溅,怀中婴儿高高举起。但火舌依旧舔舐婴儿的肌肤,水泡密布,痛苦与绝望充斥他们的眼睛。

孩子的哭与女人的求饶、尖啸夹杂在风中,一下走远。洛雨想起了火灾中被困在高楼的人,看得到死亡却不得不经历其过程,活脱脱一幅地狱形象。 

大人眼看是不行了,那个小孩仍有希望!

洛雨奋力向着那个方向追过去。这里的雪和故乡的雪同样的冰冷,轻盈,堆积之后有着可怕的重量,把人拖拽在泥沼之中难以自拔。

但这里的雪不会在春时消融。它是死寂的冰冷,来自冥界的灵魂在脚步下的阴影中窥伺,低语。茫茫雪原无边无际,是银白色的海洋,天空只有月亮的光,再余下的就是无边的黑夜,不管怎样奔跑都不改变。

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一个人的步伐不过是石子打着水漂,在平静的海面溅起微不足道的水花。  

太大了。这片海洋太大了。身后的列车变成了一条直线,沉了下去。洛雨也不再感到寒冷,衣衫被汗水浸透,手脚无力的在白雪中划动,胸口仿佛有一炉火在灼烧。可是汽车还在好远的地方。

就在他奔跑的时候,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一拌,浑身的力气一下抽空,向前扑倒在积雪之中。  

噗通。  

打着水漂的石头没有张力支撑,一下砸在水中,溅起水花,又很快埋没不见。

洛雨掉进了积雪的深坑,水果刀插在地上,他慌忙挥舞四肢不让自己沉下去,狼狈地想站起来,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拽住了脚。一个尖细的男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一个活人?”那个声音说,“你是谁?怎么醒来的?”  

洛雨回过头,一个看着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他抱着一具冻死的男尸,被大雪埋着。男孩青灰色的手拽着自己,男尸穿着休闲衬衫还打了领带,像是跳水一样对折身体,倒插在雪中,脸上挂着冻死者特有的微笑。与青灰色的可怖脸色放在一起,看着让洛雨胃里一阵翻腾。 

又一个鬼魂!

“我要去那辆车,还有个小孩!”

洛雨蹬了两下想抽回腿,但小男孩拽着不放,带着怜悯的笑容在脸上浮现。

“你什么都做不了。”男孩说,“放弃吧,我和姐姐一定会杀全家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洛雨趴在地上,用手挖开积雪插进泥土,死命往后蹬腿,“放开我!”

“你追不到的,我们就是水中的月亮,近在眼前但你就是碰不到。”

男孩半截身子埋在雪里,亲切地看着洛雨挣扎,娓娓道来:

“你知道吗?我们一家都是死在这对夫妻手上,是他们在我们一家自驾游的车上动了手脚,在高速公路上起火,车门也打不开。我们就活活被烧死在车里。我现在还记得我爸用头砸门头破血流,皮肤被火舌舔舐,一块一块剥落。我姐姐一直抱着我,妈妈扑在我们身上,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喊叫,只是不停安慰我们。我们今天就是来回报我们亲爱的舅舅一家。”

“这么多话你是文科生吧!”

“是啊,每次的作文和摘抄都会被老师拿上台做范例……这不重要。”

男孩轻轻一拉,洛雨插在土里的臂弯一下被拉直,被拖着后退。他的手指擦破的伤口溅出血液,让周围的雪与土壤都染上红色,一下一下抓着地面,想要挣脱,男孩轻描淡写的拉扯却是一座山,他纹丝不动。

“不要试了,”男孩说,“没有用的。我就算放开你也追不到我姐姐。那辆车是一辆火车,运载的是罪业,我们回来就是要杀人。”

“那你杀了我!”

洛雨握住刀柄,翻身就是一刀!直扎进了男孩身边的积雪中,没入刀柄。他一脚踩住男孩的肩膀,抓住他的头发,身体消耗的体力带起粗重的喘息,但表情坚硬如钢铁,坐在地上,俯视着男孩的笑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孩子是无辜的……他才刚生出来。”洛雨喘着粗气,觉得胸口的气有点接不上来,“难道他也要死?你们所有人都要杀了?”

“我和姐姐,还有爸爸妈妈,哪一个是该死的?”男孩笑着问他,“为什么我们死了,你要去救那个小孩子?”

“那你要我看着他去死?”

“为什么不?”

“我不能!”洛雨放下了刀子,抓住男孩的手,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同时蹬着地面,“这种事怎么能交给鬼魂!要不你就杀了我,就在这里!”

“我怎么会杀了你?”男孩说,“让你活着不是挺有意思。好吧,我放开你,还帮你一把去追我的姐姐。但他们一家都得死,你最后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个活人不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人就是活着才什么都做不了。”

男孩突然松开了手,原本蹬地的洛雨受着惯性直直向后栽去,“噗”的一声栽倒在雪堆里。

洛雨想站起来,突然手脚冰冷,心脏骤然刺痛,两眼一片漆黑。不是因为看着夜空。他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身体不受控制,心脏的跳动如同天神的巨锤砸在昆仑山上,发出巨响!

轰隆!轰隆!

男孩看着洛雨的脸色突然苍白,然后由白转青。但四肢还是在雪堆里胡乱扑腾,抓着积雪想要站起来,只是徒劳无功,活像是一个小丑在表演可笑的闹剧。

洛雨每喘一口气都觉得胸口痛得像是要炸开,冷汗如雨,低落在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