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南国是没有雪的。洛雨半夜醒来,大雪却淹没了山川河流,窗外一片坦然的白色。那弯月明亮异常,黑与白将世界一分为二,天浊地清,颠倒过来。他坐在床头,忽然觉得,这个陌生世界和自己都是空无一物。

这是大二的暑假,坐火车回家途中。

软卧的房间里空调呼呼吹着,洛雨的脑袋昏昏沉沉。对铺被子卷成一团,人似乎离去不久。桌上的小西瓜没动,水果刀躺在不锈钢盘里。

他有些渴,忘了买水,就拿起西瓜和水果刀,想出去吃。

起身拉开锁,门外坐着一个女人。

她的身子朝前,脑袋转过身后,脖子上一道裂口往下淌着血液。

见鬼了。

洛雨的心脏抽了一下,强压着恢复平静,咽了口唾沫。想要走,却不知道要往哪边迈开步子。

女人听到了开门的响动,脑袋转过九十度望着他,忽然问:

“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柳眉杏眼,是标准的古典美人脸。如瀑的长发垂到胳膊。只是脖颈被刀子反复切割,皮肉糜烂,血液汩汩而出。

一看就知道她不是活人。女人的眼睛像夜色一样深邃,是不带任何感情的。

现在,车厢里只能听见洛雨自己的呼吸声,女人的询问在走廊荡开。灯也灭了,剩下月光和雪地苍白的反射,前路一片黑暗。

月光映照出地上的血泊,还有倒在血泊中的张姓老人。

老头睡洛雨对面铺,健谈,眉目慈祥。白天的时候,隔壁房间的小孩来串门还揪着他的胡子玩耍,也一点不生气。年逾五十仍精力充沛。

但在此刻,他已经死了,变成一具尸体仰面倒地,身首分离,半截舌头掉在地上。肚子的豁口和散了一地的内脏,证实了他生前受到极大的折磨。

洛雨小心避开白花花的肠子,走过去放下女人对面的折凳,让手颤动得不那么明显,把西瓜切成四块,推了一块过去。

“请用,”他说,“您要是想说,我可以记下来吗?”

女人的脑袋随着洛雨坐下,也回到正常的位置。她问洛雨:“不怕?”

“怕,不过没事。我活不了多久了。”

洛雨在衣服上擦了手,指着自己心口,“心脏病,好多年了,烂命一条。”

“你可以记下来。”女人回答,捧起西瓜吃了一口,皱起眉头,“这瓜不甜。”

闻言,洛雨把手里的瓜放下,“谢谢提醒。能录音吗?”

女人也放下了西瓜,点点头。一抹鲜血落在桌上,和西瓜的汁水融在一起,难以辨别。

“我没意见。你要从哪里听起?”女人问他。

“您打算从哪里开始说?”洛雨看了一眼窗外,有几个小黑点在白纸上移来移去,“这趟车要停多久?”

女人清澈的眼睛望向窗外,苍茫雪原里升起一道烟尘。晶莹的雪花洒在地上,一辆轿车绝尘而去,有人在车里挥舞手足,放声尖叫。

她说:“应该说得完,今晚来的人不到一切了结是不会罢休。”

“行,那我们就开始吧。”洛雨拿出手机,解锁打开录音,“今天是八月二号,凌晨……十二点半?那离我家很近了,应该一点半到站。能回去吗?”

“那是我们到来的时间,现在不是了。你不该醒来。”女人说,“我是来找这个男人的,没人来找你就说明不应该死。但你偏偏醒来,总是有个理由。”

“什么理由?”洛雨问。

“不知道,我也刚回来。”女人回答。

“好吧。”

女人看着对面的人,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在轻微颤抖,没有移开。语气平静得像是和朋友聊天。

她又问了一次:“你真的不怕?我已经死了,这老头死成这个样子你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么会——”

洛雨开口之后,觉得没有可说的,视线垂了下去。他咬着嘴唇想了一阵,猜测这个女人是要留住他,还是要杀了他,总没有结果。

不过,今夜的生死不是自己能选择的了。

他想通了这一点,如释重负,又看向女人的眼睛。表情自始至终都没太多变化。

“对……我还没自我介绍。”他说,“我姓洛,洛雨,下雨的雨。在岭西省学动画,老家湘泽省。”

女人愣了,“就说这些?”

“也不是第一次见死人。再说我和他不熟。”洛雨伸出左手在桌上摊开,“不知道您是?”

“我姓张,”女人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要说年纪的话应该比你大,叫我张姐就行。我和这人原来住在帝都,老家也是湘泽的。”

“也姓张……您和他以前认识?”

女人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我爸。”

“……明白了。”

“算算日子,我刚死五天,”女人接着说,“尸体现在可能沉在南川河和北桥停车场的垃圾桶里。这人煮过之后分了四个袋子,找的天网拍不到的地方。前天买票到睦洲,然后是岭西的南安,这回是打算跑到湘泽的奶奶家。”

洛雨低头看了一眼尸体,落在远处的脑袋表情扭曲得凶狠,全不复白日的和蔼。于是他问:

“为什么?”

女人这时俯下身子,轻轻一掰,老人的手臂就脱离了身体,放到桌上。

手臂的断口处,血液像是深夜的更漏,一滴接着一滴。桌上的血泊殷红中倒映月色幽蓝,只有手指是苍白的。

“看。”

女人拉开上臂的短袖,密密麻麻的小点和烂疮夹杂在在血肉中,“连血都是臭的。你知道这是什么?”

“注射孔,”洛雨说,摸了摸鼻子,“本来想换个床位,早上他用抽烟的时候点出漂火,我就觉得不对了。不过我有鼻炎,没闻出来。”

“很懂?”

“见过。”

“那你也不简单。”

女人轻轻磨挲那只手,月光下手掌纤毫毕现,厚厚的茧覆盖着掌纹,虎口的茧尤甚,坚实有力,完全看不出是吸毒者的手。只有手腕上暴露的血管深黑,溃烂的疮疤流出脓液。

“就是这只手用枕头闷死我,然后砍了手脚。趁我睡觉的时候。”女人说,“分三次用家里炖牛骨头的锅煮烂,肉汤倒进厕所跟潲水,骨头混着牛骨砸碎,和脑袋分开装了四个袋子没装完,找了几个停车场和厨房丢了。原因是我被他卖了之后,多的钱不肯给他。”

洛雨动了动嘴唇,女人先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不用同情我。我把他杀了,没意见吧。”

“我没这意思。”洛雨低下头,“辛苦了。”

“很好。”

洛雨按下了录音结束的图标,把手机收了,撑着桌子想要起身。刚出门看到这幅景象实在被吓得腿软,多亏门前就有凳子,不至于一屁股摔在血泊之中。现在好多了。

窗外飞驰的汽车穿过雪的迷雾,车内的影子手脚挥舞,听不到在尖叫什么,但总是在受着折磨。就像地上老人生前那样。

得走了。就算会死,也不能就这么看着。洛雨想。

他刚离开座位,对面的女人就问:

“打算去哪。”

“下车看看。”他说,“您要拦着?”

“我阻止你不是因为你能做什么,而是你什么都做不了。”女人说,“我们不想多杀人”

“行。”

洛雨坐回了座位。一手扶着火车窗户的框,看着窗外。但女人觉得他不是轻易放弃的那一类,没法读出一丝内心变化。自始至终,他身边像有一道无形的藩篱,客气的话语里带着抗拒与隔阂,人就在面前,又仿佛他远在天边。不会听自己的劝告。

果然,沉默了片刻,洛雨开口道:

“行吧。要不让我猜一下,张姐之前发生过什么。”

反正是打发时间。女人想。

于是她扶着脖子的断口,不让脑袋掉下来,点头同意:

“可以。”

“我直说了。”

洛雨看着女人扔在地上的那只短袖,袖口留着一块不显眼的标签,那是帝都某定制服装的标志。衣服的边沿有些发白,裤子似乎也是一套,腰带的标志剥落了一些镀上的贵金属。

衣服不错,但已经很旧了,依稀看得见富有的痕迹。他一边猜一边说:“南川河还有北桥那边我是知道的,在五环外了,那边有个艺术家跟拆迁安置点。您以前是住体育馆那边的?看手上的茧,我猜老头儿原来开饭店。”

女人皱起眉头,“对。”

“那时间就对得上。”

洛雨拿起水果刀,在衣服上擦干,接着说:“体育馆用地拆迁有三年了。当时好像是按照户口,还有一平米五万进行补偿。您家应该是分了三套房子,母亲离婚了吧,在拆迁的前夜。是老头为了多分房子假离婚。”

“……是。”

“可是老头在外包了小三,假戏真做,真把您母亲扫地出门。恐怕还不止一个小三,微信摇一摇没少用?我看老头的头像是周润发,名字‘谁知心苦’,一路上尽找隔壁的人妻要号来着……扯远了。染黄之后就是赌,被小妻子挥霍无度套了进去,又为了助兴染上毒——我记得村里有不少飞叶子的,我猜老头的新欢也是哪个毒虫的肉票,有些人就是骚气又讨人喜欢。”

女人忍不住问:“你在帝都住过?”

“待过一阵,饭店有熟人去过,跟老头儿聊天的时候提了这事。”

洛雨点头承认,“我想,老头儿被几个小女朋友搭上伙忽悠,接着房子抵押,财产挥霍一空,向妻子申请抚养费被拒绝,就把气撒在您的身上。和赌场或者是小三商量卖处。发现嫖客多给了钱,毒瘾上来跟您强要,您不给。就把您杀了。”

他看着女人的眼睛,她的眼里泛起了一丝波澜,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于是他又说:

“他跟我聊天的时候没提起您,只说过他老婆偷人,很坏。不过,我想不会差太多,毕竟不幸的家庭也有相似之处。您做什么我没法评价。今晚来的人或多或少和您有着相同的理由,我不一样。”

“我可以走了吗?”

女人看着他站起身,眼神忽然冷下去,就像窗外的雪透过玻璃飘了进来。

洛雨背后的黏汗一下收了。听见她说:

“你知道你说了什么?”

“见过。”洛雨回答。

女人眼里露出凶狠的光,一圈又一圈的在黑色之中转动。她盯着落雨:“说得和真的一样。”

“是真的,”洛雨顿了顿,又说,“我已经不说谎了。”

手臂的断口还在淌着血液,滴答、滴答。替代了手机上的时钟记录时间流逝。一滴、两滴、三滴,好像永远流不尽。

洛雨疑惑,人手臂中的血液有这么多?却没有去问女人。只是拿起水果刀离开座位,向她致谢。

“辛苦您说这么多。”他说,然后望向窗外,那辆汽车还未停下,“我要去试试。有这心脏我能做的事不多,但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我劝过你。但既然没用,也不介意送你一程。”

女人抬起手,在半空轻轻一挥,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

她站了起来,眼里的凶狠换成了疑虑,塞满了不像是死人才会有的丰富感情。看着洛雨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不禁怀疑,他和自己到底哪个才是死去的魂灵。

或许有的人早早就死去了,只是至今无人掩埋。

女人又问了一次:“你不怕?”

洛雨的回答没太多变化。

“怕。”

他提着水果刀,一步一步向走廊的尽头走着,脚下还是有点发软,所以扶住了车厢冰凉的玻璃窗。

女人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前进的步伐没有丝毫后退与犹豫,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血液浸染的地毯,被踩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就算他们真的有罪,也不该由鬼魂来处理,对人不公平。”他说,声音里带上了喘息,“我烂命一条。就算死了也不怪你。”

“你真没害死过人?”女人问。

“老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当然害过人。”

洛雨的声音低沉下去,走到了门前就有些远了,冷风呼啸着涌进车厢就更难听清,像是在小声嗫嚅。

望着门外的无限苍茫,轻盈的银白沉重地堆积在陆地上,见不到徘徊的旅人,只有声声哀号传开四野。

长长出了口气,白雾被风吹散,洛雨轻声说:

“也许有个人在找我,我也想找她。要是能早点见到就好了。”

“她刚死?”女人问。

“快两年了。”

“那她也许渡过了那条河流,不会回来了。”

“哪条河流?”洛雨问。

“是死人转世的河流,”女人说,“人死之后就会从此岸涉入河水,淹没头顶,洗去记忆,在彼岸转世。我刚下河淹没脚背,恰好冥界不知为何打开了一条缝,才回到了这里。”

“真有死后的世界啊,”洛雨下了一个阶梯,“还能洗去记忆,真好。”

“要是不记得就好了。”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洛雨走下了列车的台阶,来到了八月银白色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