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了不知多远的距离之后,克里斯终于看到了灯光。那是前来接应他们的当地驻扎军,他们估计是收到了那名巡逻队长的联络,刚忙开启了六号线与十号线交汇车站“万智站”外部的地铁主闸门,前来接应返回的二人。

“波拿巴!天,他这是怎么了......”

“他貌似受刺激了,在外围六号线电网的搭建区域附近,我们巡逻时候经常去的那个火堆那边,貌似是想起了四年前的事情......总之先送他去找洛奇医生吧,他一路上一直在重复四年前的那些事......”

来接应他们的是守卫队的队长阿兹莫夫,他是克里斯与波拿巴的老熟人,就住在十号线地铁站月台改造成的居住区里,和克里斯家也相隔不远。看到波拿巴这副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念叨着些什么的样子,他也吓了一跳。平日里还挺爱笑的那个波拿巴变成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估计难免让他对波拿巴的印象有所变化吧。毕竟,连克里斯自己都没能注意得到,波拿巴精神压力如此巨大的事实。

“他在念叨些什么......”

“四年前的事情,六号线四年前发生在终点站那边的灾难......见鬼,我不该提那些事的,我明明知道他也是逃难而来的幸存者之一,见鬼......”

“四年前的事......是吗,他还是没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啊。”

同行的几名成员从克里斯身旁接过了波拿巴无力的双手,他们护送着波拿巴往车站的方向折返,这才松了口气的克里斯跟在几人身后,而负责殿后的守卫队队长看着前方波拿巴与他们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后,情不自禁的感慨到。

“是啊,从那件事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毕竟那天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而我们当初都还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已......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好接受这一切的发生。”

克里斯下意识的翻出了自己胸前那条挂着一块水晶的项链,在他的记忆里,这是他对自己父母唯一的印象了,作为自己十四岁生日的礼物,克里斯的父母不知从哪里搞到了这条水晶项链,但这现在却成为了混乱之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克里斯唯一的遗物——他的一切都被埋在了六号线那一端的废墟中。

“啊,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四年前那场战争的受害者之一......”

“没关系,我早就释然了......但他们没有啊。”

故意避开了“走出阴影”的时候,克里斯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还没有从那件事的阴影之中走出来,现在依旧在苦苦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装出一副“自己很正常”的样子?他绞尽脑汁地想证明给自己看,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但却又找不到足以支撑他自己这个观点的证据,就像刚刚,被提起四年前发生在六号线的那场灾难之时,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有那么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自己应该做些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这不可能,自己早就已经走出那件事所带来的阴影才对。克里斯将项链放回了自己的胸前衣服内,继续向着前方走去。

“当!当!当当当!”

穿过被黑暗与各种细微声响所笼罩的六号线隧道,克里斯与前来接应的守卫队回到了万智站前的地铁主闸门,这扇看上去坚不可摧的金属闸门在暗号敲击的时候都会发出厚实金属所特有的响声,本是用作应急设施准备的,现如今却作为人类领土的分界线,堵住了六号线的隧道与外界的联系。

对完暗号之后才肯拉开闸门的守卫军似乎对外面的部队还是有点起疑,唯一几个还在运转的旧式摄像机转向了他们的方向,里面的人这才拉下闸门开关,随着几声沉重的金属零件撞击声之后,齿轮转动时所发出的沉闷轰鸣瞬间充斥了整个隧道,仿佛像是克里斯在少有的几部能找到的电影之中看到的那样——主人公站立在门前,望着巨大的门扉缓缓打开,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的眼前......但可惜的是,现在这一切并没有加上光影特效,也没有什么陪衬的背景音乐,只有四周黯淡的铁路照明灯所照耀的这扇铁门,还有算上他与波拿巴一共五个人手中绑在突击步枪上的手电筒照亮着的脚下道路给他们作为衬托,生硬的金属齿轮咬合声给他们配上背景音而已。

“巡逻队这么早就回来了?明明还有一小时......嘿!阿兹莫夫!你刚刚说的意外情况就是这家伙吗?”

搭建在铁闸门后方,依靠着地下铁路本是月台的车道两端维修出入口的方向,搭建在这里宛如高塔要塞一面城墙般的木质岗哨堵住了整个隧道,想要进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从下方的铁门通过,在巡逻的卫兵询问了两句之后,这些岗哨上站岗的士兵们也向着克里斯投去了问候的目光,他们都是同一个地铁站的人,互相多少有点印象,虽然交情也没深厚到能够借点粮食的地步,但起码不会被刁难。尤其是在精神不正常的波拿巴通过铁门时口中不停默念着的那几句话,让负责下方铁门的那名卫兵视线几乎不敢从他身上挪开,生怕什么时候出了差错。

“就是他!他在隧道的那边受刺激了,现在精神不太正常,快带他去找洛奇医生看看。”

“行,你先帮我看着点,我送他去!”

站在岗哨亭顶端的守卫顺着梯子爬了下来,他接过波拿巴的双臂,一边对他重复着“没事了,伙计,没事了,你安全了。”一边向着月台上被方形铁盒子挤满的通道里走去。貌似被刚刚闸门开启的声音所影响,一时间有不少人看着那名士兵与波拿巴,有的人捂嘴惊呼,有的人脸上不明所以,有的人也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再关心,但这件事或许待会儿就会变成又一个谣言起始吧,克里斯几乎已经可以想象的到,自己在之后的几天里会听到多少奇怪的谣言了。

“歇会儿吧,克里斯。一个人在隧道里走了四百多米,对你来说也是第一次吧。”

“我走了四百多米?我完全没注意这事,只想着赶紧把他送回来......”

“辛苦了,趁着现在休息会儿吧,别太勉强自己。”

阿兹莫夫说完便爬上楼梯,顶替了那名卫兵的位置,克里斯有些疲惫的坐了下来,坐在城墙之后用于临时烹饪的火堆旁,他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了一块油布扔进了火堆里,零星的火焰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燃烧着的煤炭仿佛像是希望的火光一样,让刚刚还有些后怕的他迅速地忘掉了波拿巴和四年前发生的事。

这温和的火苗既不会吞噬他,又向着咫尺之遥的克里斯散发着这寒冷的地下铁路万分稀有的温暖。在没有供暖设备的十号线这里,尤其是处于外界联通的“万智站”和其他类似车站中,气温几乎都是十度上下左右,深入隧道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却有接近零下的气温,要是不穿点厚实的衣服,不及时补充热量的话,不一会儿就会感觉到寒冷的侵蚀,即便回到了地铁站里,克里斯也依旧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依旧寒冷,这股寒冷究竟是外部气温带给他的,还是内心的恐惧让他宛如深陷寒冰之中?他不知道,他更无从去思考起这种事情。

“嘿!阿兹莫夫!洛奇医生看过了,他说只是压力过大的焦虑而已,没什么大事!”

“没事就好!克里斯,你听到了吧,他没什么大碍。”

“啊......”

那名卫兵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因为他提起这件事而变得不正常的波拿巴并没有什么大碍,估计之后只是静养的问题了。他心中的这块大石头终于得以落地,克里斯心中的罪恶感也因此而减轻了不少。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但现在的他却并不想离开这个火堆。或许是自己太累了吧,亦或许是自己真的需要好好补充一下体温,他如此推断着,继续坐在火堆旁,伸出双手靠近那团火焰的方向。

“怎么了,克里斯?在隧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

克里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从梯子上爬下的阿兹莫夫,欲言又止的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闭上了嘴巴,低下头继续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团火堆看。

“嘿,别装沉默啊,克里斯。你这是怎么了?平常的你可没这么沉默。”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而已......这件事实在是有点太奇怪了!波拿巴之前从来没那样子过,老实说,我也......”

有些焦急的他甚至情不自禁的提高了音量,但随即意识到自己这般激动完全就是在掩饰自己内心的心虚之时,克里斯的声音渐渐变小起来。看着他这副样子的阿兹莫夫叹了口气,也在火堆旁席地而坐,将挂在自己身上的突击步枪放在了一旁。

“比起波拿巴,我看现在更应该去看看医生的或许是你,克里斯。”

“我?我也就这么一会儿会这样而已......过段时间就好了,根本不需要去看医生。”

“不,说真的,我真的觉得,比起精神撑不住而崩溃的波拿巴,看似正常却又让人感觉有些恐怖的你更需要去看看医生。”

“喂喂......这个玩笑可不好笑啊,阿兹莫夫。”

一股由内而外涌上心头的恐慌感让克里斯瞬间警觉了起来,他的双手放回了自己盘腿放在腿上的武器上,但当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阿兹莫夫严肃的表情时,自己还是情不自禁的挪开了手。

“我哪里看起来很恐怖?”

“你这副样子看上去一点都不恐怖。”

“那你为什么要说感觉我很恐怖?”

“因为是感觉。”阿兹莫夫放下背包,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小包饼干递给了他。“你不也是四年前从六号线的终点站那边逃过来的吗?不只是波拿巴,和你一样经历过那边事情的人,这个车站里也还有不少,不是吗?”

克里斯半信半疑的接过了那包饼干,看了一眼商标后发现这个饼干是自己之前从未看到过的东西。大概是这个车站附近都买不到的东西吧,原产地兴许在环状线的另一端也说不定,一想到这点,平日里几乎都只能吃压缩饼干和罐头食品的他就有点舍不得自己一个人独占这包看起来薄脆的饼干,只好拿在手心里,抬起头来望着递给他这包饼干的阿兹莫夫。

“这点你不说我也知道。”

克里斯回想起来,四年前六号线遭到那些机械甲虫“多米诺”入侵,整条六号线都变成废墟的时候,接收了难民最多的地方就是地处六号线与十号线交汇站的“万智站”。不仅仅是终点站那边,沿途的雕塑园站,车尾山站,还有离着万智站只有一站之隔的莲台站,这些地区的幸存者都通过万智站的暂居得以幸存。虽然有不少居民在中央公园站的高层颁布更多优惠与福利政策后选择去环状线的其他车站,或是更为深入的那些车站居住,但现如今生活在这个原本作为多层次结构的军工车站里,填充了这里人口基数的人们,大多数都是从那边逃过来的幸存者。

在这其中,不乏有波拿巴和克里斯这样在终点站那边逃过来的人,更有一大批是没经历过当初那场灾难,仅仅是听说终点站被机械甲虫入侵后便逃离了车站的逃窜者,像他们这样从那场灾难之中幸存的家伙,实际上也只是幸存者中较为稀少的那群人罢了。在其他地区的那些人眼中,从终点站那边来的幸存者,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丘之貉。

“老实说,我们所居住的地下铁路突然就被那些机械甲虫攻陷什么的......我之前也没想过这种事,但现如今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在担心这件事,所以我们多少也能理解一点你们当初所遭遇的处境。你明白吗?克里斯,这里所有人几乎每天都活在担惊受怕之中,我们没人能打包票说他们在什么时候才会开始入侵,这种被动等待的局面是真的会让人发疯的。”

“所以?”克里斯静静看着目光有些黯淡下去的阿兹莫夫,决定还是不插嘴的好。

“你还不明白吗?这座岗哨,不,这个地铁站里的任何人,迟早有一天都会像波拿巴那样因为压力太大而焦虑过度,最后通过那种方式把自己心中无法诉说的压力宣泄出来,他那样才是正常的情况。而且,他会好起来的,在这之后兴许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比我们勇敢这些只敢在车站内站岗的士兵勇敢得多......你能明白吗?人体对于压力的这个调控过程?”

“......你是说,那......那副样子反而正常?”

克里斯突然有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也疯了,他竟然觉得波拿巴那样精神崩溃的样子算是正常?明明波拿巴全家已经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从逃到这个地铁站里之后的这四年里,波拿巴和其他逃过来的人一样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家园和家庭被毁的事实,他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从那件事的影响中走了出来,之后的三年里为了不被其他人怀疑与排斥,几乎一直都是在尽力让自己表现的和其他人一样正常,也只有很少几次在克里斯面前展露过自己那副不正常的样子,现如今被这股巨大的压力彻底压垮了的他,竟然是“正常”的体现?

“听着,克里斯,或许你觉得他那样才是不正常的,但我告诉你,在整个当地驻军里,你才是那个最不正常的人!其他人虽然精神情况不稳定,但他们起码还知道该为之焦虑......你不一样。就像现在的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反倒是有些像是愤怒般的激动了起来?”

“这种事不应该是因为波拿巴他的压力太大而导致的吗?而且还是因为他承受能力本来就不怎么强才变成现如今的这幅样子......”

“我说你更需要去看医生正是如此,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一直保持这副平稳的心态,又怎么知道自己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强?又怎么让我们知道你究竟能承受多少压力?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因为相比周围的人,若他们是固定时间与写着倒计时的定时炸弹,那么你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我们根本不知道你里面的爆炸倒数还有多少秒,更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变成和波拿巴那副样子一样精神崩溃......”

“够了......随你怎么想吧。”

克里斯再也无法忍耐自己心中的这股不快感,他拿起自己的武器,从火堆旁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居民区的方向,将自己的突击步枪递给了居民区月台与岗哨围栏隔阂开来的检查亭里那名士兵,推开了通往居民区的铁门。

“克里斯!找时间去洛奇医生那里看看!你听到了吗?克里斯!”

他听到阿兹莫夫在他身后向他喊着,克里斯知道阿兹莫夫是在给他忠告,他的意思大概是尽可能想让他不要成为下一个崩溃的人,或是在自己崩溃之前找到释放压力的方式......大概是这样的吧。

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他或许并不需要这个忠告也说不定?不,心中的这股不快感让他害怕自己会发怒,所以他选择在自己发火之前便离开,离开岗哨,离开站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这样他就不会想起这些事了,也就不会发火......

......也就不可能因为什么外界刺激而崩溃。

整了整自己棉袄的克里斯并没有回头,他咬着牙走上了通往十号线月台,早已静止不动的自动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