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非常短暂的一生。

幼年被父母遗弃,原本是即将在漫漫长夜饿死在街头的弃婴,却被一对穷苦的夫妻所收养,勉强度过了童年。

八岁之时在街上被人贩子拐走带到了几百里外的城镇,卖进青楼,沦为一介杂役,就此与养父母彻底失散,难报养育之恩。

许是人贩子粗心大意,又或是这年头劳力比女色更值钱,总之,她是被当作男孩卖了进去,这么看来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倒是误打误撞的避免了直接流落风尘的命运。

虽是被拐卖的时候年岁尚小,但她也知男女有别。因为在青楼干活,偶尔给客人端茶倒水的时候,她也会撞见客人和那群姐姐们所行的一些旖旎之事。时日一长,自然也开始暗中庆幸自己被人误认成了男儿身,每日清早起来偷偷用锅黑将自己的面容弄得邋遢一些,以此避免惹出事端。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性别之事并非那么容易就能隐瞒。

那日,同往常一样,她端着满满一大盘子的美酒佳肴,匆忙的沿着阶梯向三楼走去。忙中出错,左脚绊了右脚,她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连人带盘子一同摔下楼去。望着离自己有两三丈远的地面,她突然想起了那天从这里失足坠亡的客人。

完了,自己小命估计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把眼一闭,索性放弃了挣扎,任由身体前扑翻过阶梯旁的护栏——反正自己死了也没人在意,最多也就是老鸨要多花几两银子雇人把自己抬到荒郊埋了。哪里像那天的那个客人,还有官府派人来此问讯。

不过,这么香的桂花糕,就这么掉在地上了,着实有些可惜。

闻着空气中飘荡着似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她突然感觉身后一紧,不知是被谁从背后抓住了衣服,硬生生的从楼梯外给提了回来。

啊,桂花糕!

她伸手想要去抓住那正在坠落的托盘,却被人伸手拦下。

“舍命不舍吃,你这伙计难不成是饿死鬼投胎?”伸手将她如提着小鸡一般提回了阶梯上,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突然皱着眉头,用手指轻轻地在她脸上抹了抹。

毕竟只是早晨随意的用炭黑抹上去的,那些痕迹自然是一擦就掉。

“这么一家小小的青楼中,居然也有吞炭漆身的奇人,难道你有什么大仇要报吗?”

“不,不是,恩人您误会了,这只是为了……为了自保而已……”望着那双柳叶眉下锐利的仿佛能直刺人心的双眼,她不知为何脸红了起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随我上楼!”看着她说话吞吞吐吐的样子,男子似乎更加好奇,拉着这个满面黑灰头发蓬乱的杂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的几个姐姐不知喝了多少佳酿,都已然面带红云,香肩半露。此刻见自己的主顾拉着个杂役进来,各自都酒醒了几分,被扫了兴致。

“赏钱照旧,你们先出去,明天再来。”随手从怀中掏出几锭银两放在桌上,男子挥了挥手,几个姐姐自然都是喜笑颜开,各自拿着自己的那份赏钱欢天喜地的出了房间。

待到外面几位姐姐的莺声燕语渐渐远去,男子眯着眼睛仔细的看了看她的脸,突然转身将屋角那一盆盛着温水的铜盆端了过来。

“公子这是何意?唔……”她还未来得及躲闪,男子手中那已然蘸过温水的湿手帕就已经接触了她的面颊。

许是担心炭黑太糙擦伤她的脸庞,男子手上的动作很轻,慢慢的沿着她的面庞,从额头到鬓角,再到唇边。

素白的手帕被炭黑染污,男子就将它在温水中涮洗一番,再继续擦拭。

一炷香的时间,一盆温水已然成了墨汁,手帕也有些发乌,但她的脸却是光洁了不少。

借着那盆‘墨水’的映照,她第一次有时间仔细的端详自己的样貌。

跟那些姐姐们应该差不多吧。

“我还好奇如何自保,原来是个小姑娘扮作的伙计。”

男子将手帕随手扔进铜盆,伸手打开了窗户。略有些寒意的晚风冲进来,赶走了烛火,迎来了夜光。

十五的夜,月亮正圆。

那清冷的月光伴着星辉洒在那个男人斜倚在窗边的半个身子上,像极了流落凡尘的谪仙。

他一只手提起桌上尚未饮尽的酒壶,另一只手招呼着她过来。

“也罢,青楼的那些庸脂俗粉浓妆艳抹我也看得有些发腻了……”一只脚踏上窗沿,男子歪着头望着她,被藏青色发带束着的一头长发沿着肩头垂下,既蒙住窗外的月,也蒙住了她的心。

“既是我救了你的性命,作为回报让你陪我去屋顶喝上几杯,打发掉这漫漫长夜,如何?”

坊间流传的狐媚之事,可能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吧。

不知为何,望着那飘然如雪似画一般的男子,她放下了所有的戒备,笑着握住了男子伸出的手。

“比起那些姐姐,客官更喜欢年幼些的吗?”

“你这丫头说话有些意思,”一把将她抱起,男子足上发力,飘飘然蹬离了青楼那数丈高的楼阁,如落叶一般在空中飘荡,落在了不知何家的屋顶。“有的人喜欢正值盛开的牡丹,自然也会有人更爱那些含苞待放的昙花。”

“那你肯定是桂花,能用来做桂花糕的那种!”闻着男子身上那甜甜的桂花香气,她这才明白,当时在楼阁上闻到的不是什么桂花糕,而是男子身上的香味。

那一晚,两人相谈甚久。

她告诉了男子自己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无可奈何做了杂役。

而男子也告诉她,自己乃是道门弟子,为追寻背叛师门的叛徒而四处游荡。

“既然如此,不如和我一同离开,顺便去找你的养父母报恩如何?”

男子突兀的发问,而她想都没想就反问了一句:

“那你能给我买桂花糕吗?”

“你怎么总惦记着吃……”

虽是饮酒过夜,但酒壶里的酒一开始就被男子一饮而尽,之后他们所喝的不过是男子灌来的一壶井水而已。

“说好的一起喝酒,结果就喝了一晚上凉水,你不应该补偿一下吗……”粉白的面颊略有些红晕,她紧紧地抱着男子的胳膊,醉醺醺的说着说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明明为了不让她沾到酒,男子还特意用井水仔细的洗过酒壶内侧,但她还是醉了。

“把你送回青楼无异于羊入虎口,还是把你送回家乡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男子扛着昏睡过去的她趁着城门刚开离开了这座城。守城的士兵一脸狐疑的看着男子扛着杂役打扮的她,犹豫了半天才准许他们通过。

当然,主要是因为男子偷偷塞给了士兵一些散碎银子。

坐马车,住旅店,继续坐马车,接着住旅店。

这样重复的生活很快就过了接近一个月,他们也已经路过了两三个城池,但都不是她当年住过的地方。

被拐卖的时候还是幼年,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当初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只能凭着那点模糊的记忆绕着原本的城池兜圈子。

“不着急,我下山找那些叛徒已经有七八年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虽然嘴上如此说着,但男子每至一城定会先安排她在旅店歇息,随后出门仔细打探。

少则几个时辰,多则几天,但男子定然会留下些散碎银两供她上街闲逛。

当然,一个小姑娘,在街上闲逛偶尔也会遇到危险,但男子总能及时赶到。

或是略施拳脚揍翻地痞,又或是施展幻术带她避开种种是非,男子总有办法护佑她。

那各式各样或华丽或内敛的仙道秘术由男子使出,对她而言就像是一场场美妙的梦境,令她越发情迷。

“因为我是修仙之人嘛,想要保护你这个含苞待放的花苞还是很容易的……但你也别总惦记着各种糕点啊。”

尽管会因为她总是由糕点引起许多麻烦而感到头痛,但男子每次对她说教的时候总是难以严肃起来。

“唉,大概你就是我此世的克星吧。”

每次都是以这句话作为说教失败的结束语,男子往往随后就会带着她继续在街上闲逛几日,然后向下一座城镇出发。

终于,有一天,他们到了一座看起来和其他城池并无二处的小城。

虽然外观上看起来和别的城池没什么两样,但她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如此的熟悉。

并不能说出来究竟这是种什么感觉,就像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对这个一路护送自己至此的男人所怀有的心情一样。

那是一种刻画在内心深处的印记,哪怕当年自己再年幼,亦或是日后耄耋之年重返此地,还是会有相同的感觉。

今日是七夕呢,搞不好有机会可以和他说出自己的心意……

在旅馆安顿下来之后,她望着男人和往常一样带着那柄青铜古剑出门离开的背影,有些不安的捏着袖口。

虽说她这么多年都只在青楼做杂役,但也算是见过各种各样的人。

见过声泪俱下拖家带口试图带回自家丈夫的妻子,也见过与老主顾生离死别从此再不待客的姐姐,还见过与哪个姐姐一见钟情为其赎身的落魄秀才。

“世间百态全都一个样,都是一个情字引出来的。”老鸨每次遇到这种事,都要抽一袋烟叶,喝上一晚上的闷酒,话语中隐着无限的怅然与伤感。

自己胸中这种略有些发闷的感觉,也是所谓的情吗?

伸手拉了拉胸前的衣料,她在梳妆镜前仔细看了看,觉得胸口发闷应该是自己作为女性有所成长了的证明。

双手在胸前比划了几下,她觉得自己和青楼的那些姐姐应该还有不小的差距。

还在成长期,多吃些点心也许会有助成长?

将自己那么久以来一直没能像那些姐姐一样成长归咎于青楼那一天到晚忙不过来的工作,她拿了几块银两,将男人交给她的符纸贴在门后,关上门出了旅店,准备上街再买些糕点以备七夕之夜和男人一同品尝。

那符纸是修道之人常用的防盗之物,只要有人擅闯那个房间动了那扇房门,男人自然会感应得到。为了防止她遇到危险,男人甚至还在她袖子里贴了一张。

按照姐姐们的说法,这算是保护欲过强了吗?

迈着轻快的步伐在街上走着,前几日男人新给她买的淡青色宽袖袍子随着夏日的微风不住地飘着,像是随风摇晃的芳草。

男人说她一个女儿身在外行动容易引来麻烦,还是给她买了些男子的服饰,让她依旧女扮男装。

但这身衣服实在太过素净,她在东市随意挑了一家成衣店,另买了一身素白的宽袍换上。

这样两人就穿的一样了呢。

想着男人不爱吃甜食,也许还是去酒坊打些酒来更为合适,她提着买好的糕点有些出神,一路闲逛,却在无意间走到了一处看起来有些老旧的住宅前。

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十分眼熟。

那个住着小狗的狗窝看起来变得破旧了些,经常会来访客脚边找食吃的那只整天咯咯乱叫的公鸡早已不知踪影,院门口摆着的那条木凳也依旧是因为凳脚长度不同而歪歪的倚在墙上。

一切都像是十年前的那般模样,她甚至回想得起这里的一草一木的位置。

因为这就是当年收养她的那户人家。

门没有闩,虚掩着。

她推门进去,却听见了不祥的兵器相撞的声音。在一片狼藉的院落中,当年看起来很文弱的养父居然正在和人刀剑相向。

和童年时的印象不同,养父紧皱着眉头,双眼之中似有怒火。手中长剑的剑刃有些缺损,很明显对手那包裹在布条之中的剑比养父手中的更为坚固。

养父剑招虽然凌厉无比,但却并非毫无破绽。而反观做其对手的黑衣蒙面人,则一直见招拆招,猛攻对手的破绽。

黑衣人手中长剑上的布条已经染成一片猩红,养父握剑的手也已伤痕累累,殷红的血滴随着舞剑的动作飘落,在砖石地上溅起一朵朵鲜红的花。

曾经就算是家里粮食再少也能变着花样给她做出各式各样的饭菜,那位总是微笑着的养母如今嘴角挂着一丝血痕,悲痛的向那黑衣人叫喊着。

“我们已经隐姓埋名躲了二十年,冥土通解早就销毁,你们为何还是念念不忘!”

“就算证物已毁,背叛师门的罪名也无法轻易姑息!”

虽然蒙着黑布,声音并不清晰,但她总觉得这个黑衣人的嗓音无比熟悉。

然而现实却容不得她细想,养父因为伤势过重,手上难以使力,长剑被黑衣人那层层包裹着的剑击飞。

“小心!”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冲了上去,迎着养父那满脸惊愕之色的苍老面容,将毫无防备的后背朝向黑衣人。

“呲。”

那是布料被刺穿的声音。

黑衣人的剑很锋利,即使隔着那层层包裹着的布也能感受到那透骨的寒意。

她单薄的身躯根本无法对那点寒芒造成丝毫的阻碍,那剑像是刺穿一片落叶一般轻松,瞬间贯穿了她的胸膛。

绑着剑身的布条被剑刃割破,沾着鲜血在她胸前散开,就像是她曾在秋日见过的枫叶。

是因为剑太锋利,还是那人的剑术高超呢?她没感觉到丝毫痛楚,只是觉得有些冷。

她想要张口说些什么。

想告诉养父母,他们的养女回来了。

想给他们介绍自己的救命恩人,也许日后还将成为她夫君的那个男人。

她动了动嘴唇,却被从咽喉涌出的炽热液体呛得直咳嗽。

血,是那么热的东西吗?

望着新买的白袍被自己咳出的鲜血晕出一朵朵牡丹,她免不得有些心疼自己在店里花的那几钱银两。

省下的钱还能给那个人多打些酒呢……

她的袖口突然有红光闪耀,似是与之对应,那黑衣人腰间的符纸也开始发光。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清……

越来越严重的耳鸣令她难以听清养父究竟在对她说了些什么,那黑衣人也丢掉了手中的长剑,扑在了她面前。

果然是,那股桂花味。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但她还是凭着那熟悉的味道猜出了黑衣人的身份。

“还请……放……他们……”

或许是因为血已经渐渐流干了,趁着口中不再溢出血液,她拼尽力气握着已经扒下面罩的那个男人,断断续续的说道:

“最后一面……见君……无悔……”

那个男人的面容,她已看不太清,只觉得脸上似有温热的液体从上方滴落。

她想要抬手触摸那个男人的面颊,举至半空却又无力垂落。

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就像以往那个男人来救她时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就像是那个夜晚男人对她发出饮酒度夜的邀请时伸出的那只手。

本来就应当在那阶梯上跌落迎来终结的人生,居然还被人救下来。

被关怀着被爱护着带回了家乡。

还见到了养父母。

若是我的父母不是你们门派的叛徒,那该有多好啊。他们应该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啊,毕竟他们那么善良,即使穷困还收养了被丢弃的我。

她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收获了足够的幸福,但却还想渴求更多,渴求上天能帮有些贪心的她实现更多听起来只是微不足道的愿望。

希望能答谢养父母的养育之恩。

希望能和他结为伴侣。

希望能像这几个月一样坐着马车到处旅行。

希望能和他继续……在一起……

终于支撑不住的她缓缓地合上双眼,任由意识陷入一片混沌,飘远。

飘到一片漆黑的彼方……

“呜哇,太惨了,明明是七夕啊……”

鬼门府府主此时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接过了随侍在身旁的少年递来的手帕。

那少年正是几年前府主救下的半灵体,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再叫傻幺。

府主嫌弃旧名字太别扭,给他起了个新名字——末子文。

“我对这种凄美的爱情故事向来都没有抵抗力啊,呜呜呜……”明明是个灵体,泪水却如泉涌一般从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眸中流出,将手帕洇湿也没能擦干泪水的府主干脆把末子文的衣袖拉了过来,用来擦拭泪水。

“府主您,注意形象啊……”末子文无奈的将手臂伸过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新换的衣服袖子被泪水蹂躏着。

晚上又要多洗一件衣服。

“其实倒也没什么了,我只是还放心不下他,所以暂时还不想渡鬼门入轮回。”

双手藏在背后,刚才那段记忆的主人,那个自小被人卖到青楼当杂役的小姑娘用脚不安的在地上划着圆圈,小声的说着。

偶尔会出现这种事情,有的人亡故之后对尘世仍有眷恋,不愿进入轮回。

但鬼门府也不能任由亡魂在人间到处乱飘,必须要将他们与人间隔绝,以防滋生恶灵。

无论亡魂有何种理由,轮回之事都不能拖沓,按理说鬼门府会将那些亡魂统统送过鬼门。为了消去那些亡魂的执念,鬼门府还会用一种秘传的佳酿灌醉这些亡魂,让他们把执念化作鬼火吐出来。

那种佳酿就是世人所传的奈何桥上万古不变的特产——孟婆汤。

只不过,这个鬼门府有些例外。

府主总是心太软,舍不得让这些心怀执念的可怜人直接带着遗憾度过轮回。虽然孟婆汤一喝就会忘掉一切,但府主却不会忘记这些亡魂的遗憾。

府中存了一大屋子的酒坛,坛中装的都是没来得及用的孟婆汤。府主遇到那些心无恶意怀有执念的亡灵,从来没给他们灌过孟婆汤,而是留他们在这里等待,等待了却他们心愿的机会。

至于那些有遗憾或者有心愿未了的亡魂,则为了报答府主,或自愿留在鬼门府作为侍从照料府主,或去化雨堂帮忙干活,或者跟随戍卫军一同训练,以备有危难的时候保护府主。

究竟当了多少年的鬼门府府主,为何府主现在还是一副少女模样,还会像初来乍到的自己这样为人间世事而悲伤呢?

这几天来访的亡魂越来越多,仅仅是陪着府主工作了几日,末子文感觉自己流过的眼泪比自己过去十几年加起来的都多,两只眼睛都已经有些红肿起来了。

当然,府主因为是灵体,完全不用担心眼睛会哭肿就是了。

忍着鼻子有些发酸的感觉,末子文尽可能保持着严肃的表情,准备按照府主教给他的礼法继续进行这场审讯。

没错,现在是审讯,不是该被感动的时候!

暗暗劝说着自己硬下心来,末子文理了理被府主抹了了不少泪水与脂粉的衣袖,开口说道:

“就如你所言,但如果只是不想渡过鬼门,为何要在鬼门府中作乱,还偷偷吃光了府主下午准备品尝的金丝莲蓉糕?”

没错,鬼门府这几天总是莫名其妙的丢点东西。

当然,也没丢过什么值钱的东西,丢的都是些日常的吃食,尤以糕点之类丢的最为严重。

“因为……因为没见过阴间的糕点,所以忍不住尝了些。”

末子文想着府中后厨里大概半年的存粮都被一扫而空的情景,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前世可能真的是饿死鬼。

这哪里是尝了些?再晚些时日捉到她,怕是整个鬼门府都要被她吃掉了。

顺带一提,少女是因为晚上在后厨吃的太撑,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才被抓住。

之后是李将军把她带到化雨堂,听说堂主给她灌了两大碗的花茶,第二天就治好送回来了。

“虽然平时就听说阴间有各种刑罚,但没想到居然还有让人腹泻的酷刑……”少女撇着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毕竟那两碗花茶灌下去之后,她几乎一晚上都没能睡成觉。

已经变成灵体的她虽然用不着睡觉,但作为人类的习惯还是令她现在有些困意。

“我是想尝遍天下美食,当然连阴间的菜肴也要尝一尝啦!但果然……还是想和那个人……一起先把人间的尝个遍……”

话说到一半,少女又重新低下了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用感到愧疚!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尝遍天下美食,这不是个挺好的愿望吗!”府主大笔一挥,给少女拟了个后厨尝菜的职位。

这几年以来,府主总是这样,忍不住心软放过那些不愿渡鬼门的亡魂。

“没有办法嘛,带着遗憾转世投胎,反而令我更加挂念啊!”府主每次都用这个作为借口,将不愿渡鬼门的亡魂留在这人间与灵界的夹层之中。

“而且这孩子应该挺擅长杂务的,刚好让她帮着在后厨干活,弥补之前犯下的贪吃之罪。”

望着府主一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的得意神情,末子文忍着笑意,心想着明明是你说的要严惩偷吃糕点的鼠贼,怎么又心慈手软。

虽然末子文一开始就没把少女偷吃存粮这件事放在心上——鬼门府奉领各自所管州县的八成祭拜香火,贡品可谓琳琅满目,自然也不在乎少女吃掉的那半年存粮。

“不吃了不吃了,我已经都尝过了,再多吃会长胖的!”少女欣然受领了府主给她安排的职位,笑着说道:“百年以后他若来了这边,我如果变得太胖,他岂不是认不出我来了?”

既然有留下的,自然也有走的。

大家的心愿其实大体上都差不多,毕竟人死之后不能再回人间,他们也只能在这里静静地守望各自思念的人。

有的希望能和恋人一同前往往生,有的则希望一直守望友人安度晚年,还有的想在这里为自己的家人祈福。

等到自己牵挂的人都已不在尘世,魂归于此,大家自然也就消了执念,来和府主道别。

“我这个老太婆今天就是来和您道别的。”

一直帮府主缝补衣物的张老太太,今天穿的格外庄重,挽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向府主深深地鞠躬。

“之前跟您说过,我呀,就是放心不下自家的这个糟老头子。”

“耳朵不好使,腿也有点瘸,最关键的是女儿远嫁他乡之后,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看着他孤苦伶仃的过日子,我也恨自己怎么就先他一步离开了这人世。”

“还好邻居们好心,又是伺候吃喝,又是帮着照顾生活起居,这老头子虽然膝下未能子孙绕膝,却还是有人照看。”

“如今我已是安稳的过了一辈子,女儿嫁给的书生如今也成了状元郎,临去之前还能看见自家女儿女婿最后一面,我和我家的老婆子也能安心啦。”

老两口颤颤巍巍的向府主道谢,各领了一份孟婆汤。

只有末子文知道,这对夫妇的女儿和女婿之所以能突然赶回,并不是巧合。

府主之前委托过化雨堂堂主,让堂主凭鬼差探听到的老者的面相来进行推测,算出老者阳寿还有多久。

为了让老人家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和女婿最后一面,府主派了几百鬼差去状元府上折腾,还委托各路散仙去给夫妻二人托梦,这才引得状元郎带着妻子连夜坐马车回乡去见老丈人。

鬼门府,除了诛灭恶鬼,不应当插手凡间事务,这本是约定成俗的规矩,而府主毫不犹豫的违反了这规矩。

“规矩规矩,人情面前,规矩也是要稍微变通一下的嘛。”被末子文质问为什么要做这些事的时候,府主笑眯眯的摆着手,“要是真的按照规矩办事,鬼门府就只剩下你我还有李将军了。鬼门府的大家,化雨堂,还有各式各样的住客,都不会在这里了。”

“多寂寞啊。”

府主说出的最后那句话,大概是她在这枯燥且无止境的漫长岁月中最真切的体会。

鬼门府的侍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究竟已经换过多少人了呢?

老夫老妻相视一笑,四目相对饮尽了碗中的孟婆汤。

而府主一直坐在这大殿之上,不知看了多少生离死别,却从未厌倦过。

府主看着幽蓝色的火焰从两位老人的亡魂内分离出来,望着他们渐渐褪去样貌化为无垢的灵魂,温柔的笑着。

大概是因为她每次都把自己想象成他人,翻看他人记忆的时候将其作为自己的一生来对待,才能如此为他人着想吧。

末子文咬破食指,将血涂在府主身后的石质屏风上——半灵体天生能感应到灵界,其血液正是开启鬼门的钥匙。

那时的末子文,以为自己的作用仅仅是用来开启鬼门而已。

用手托着两个蝌蚪状的魂魄,府主虽有几分离别的忧愁,但更多的是为老夫妻心愿已了而感到开心。

古老的石质屏风渐渐发光,幻化成了一座石门。

“岁月流转,世事难测,我们必然还有重逢之时,但还是希望不要太快重逢。”

寥寥数语,是府主每次送亡魂渡鬼门时固定的送别词。

将两个灵体送过那闪着光芒的石门,府主慢慢坐回到椅子上,像是松了口气。

“又是离别啊,鬼门府待渡的亡魂越来越少了,也好……”府主拿灯笼装起空中静静燃烧着的鬼火,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看向末子文。

“他们走之前喝过孟婆汤了吗?”

府主哪里都好,就是记性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