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神雷的威力经过调整,原本足以将整片陆地沉入海底的攻击被“五门”设置空中用以狙击异星存在降临的特殊术式所阻挡,九百多公里外的高空中发生的灵力相撞并没能对这片土地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就像试图使用烛光引燃十几米外的鞭炮一样。

当晚大多数普通人都只是睡得不太踏实,家养的宠物叽叽喳喳的吵闹着,它们比人类知道的更多,而那些与神佛邪鬼相关的知识也依旧凭借它们无法被人类理解的语言代代相传。

修行者们则稍惨一些,他们有人在冥想时口吐鲜血,有的则在小憩之时梦入厄境,当晚丹炉中炼制的丸药俱为焦炭,而用以推演祸福的司南则因为未知原因偏离了万古不变的方向,供奉的神佛雕像则出现了程度不同的损坏。

这些并不能算是对土地造成了伤害,最多只能算是无可避免的计算误差——借助当今顶级的计算装置测算当量为1200万吨的核爆实验并不困难,但如果要让人仅凭心算得出结论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而且除了计算直接爆炸产生的影响,评估其他影响也同样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在此之上还要考虑到“五门”对于此事做出的应对,还有最终与赔偿有关的种种事宜。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痛,而思考如何应对那些人的诘问更是让人感觉烦躁无比,甚至比遭受劫火灼烧的时候还要痛苦得多。

如果可能的话,羽齐真的就想这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将自己正在烦恼的事情统统抛给与自己无关的星辰银河。

一只手伸向空中,五指并拢挡住星光。

羽齐知道即使这样挡住也完全不能弥补自己招来的雷霆在九百多公里外的高空中劈出的那个巨洞,但他现在不想看见自己所造就的那个“杰作”,他只想假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静静地看看星星。

那一击毫无疑问击溃了未成的躯体——羽齐微微用力攥紧拳头,回味着刚刚那久违的全力一击所带来的感受。

这是羽齐在几年前放弃成就果位后第一次使用全部力量,虽然没有了雷部众神的加持,但至少这股力量不再受他人辖制,像这样凭借自己的心意施展力量所带来的感觉与以往确实有所不同。

羽齐不认为未成值得被拯救,无论受人操控还是出自本心,做出了那种行为就必须付出代价,而刚刚的雷法则是羽齐按照自己的判断标准所给出的责罚——已经放弃成就果位的他并没有实质上的权利审判他人,但雷法本身就是借用神力,说成是灵界的雷神做出责罚也并无不妥。

只不过羽齐虽然做出了这般判断,但也没打算继续揪住这份罪孽不放。如果师父真的有什么办法把那具已经劈成焦炭的躯壳重新修复完整,他也不会再对未成做些其他多余的事情。

剩下的烂摊子全部交给“五门”来处理,毕竟混在这场师徒恩怨以及林家内部争斗之中的小书店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这场战斗所留下的各类痕迹了——算上林家宅邸的损失以及高天之上的术法损伤,羽齐甚至觉得这一次的委托会变得血本无归。

无声的张开嘴巴,望着从口中呼出的白雾飘入夜空,羽齐双手撑地站起身来。

不远处就是经过层层削减抵达地面的雷霆所造成的灾难现场,圆弧形的灼烧痕迹正是羽齐成功将这股力量收束至极限的成果——如果不是因为师父当时与未成的距离过近,他甚至能够保证这种程度的术法不波及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我是有说过搞个猛一点的霹雳把他打爆啦,但是你是不是做的太过火了,这种痕迹怎么看都不像是‘罪魁祸首最终被失控的火焰反噬烧成灰烬’的场景吧?”

从地面上的水银液面中重新显露身影的师父看起来非常狼狈,右手的焦痕还没能完全恢复,头上的发饰也因为遭到雷霆的袭击而化为灰烬,只有那些由魔力构筑而成的衣物依旧保持着完好的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师父及时使用了身上最后一瓶魔法药将自己的身体传送回书店,刚刚的雷霆毫无疑问会将未成和师父一并毁灭——虽然羽齐并不了解师父身上持续运作的种种加护究竟能够帮助她免受何种程度的伤害,但面对纯粹的毁灭概念时大多数人类所能掌握的奇门方术基本都会变得毫无效果。

“你还好意思问我疼吗?超级疼的啊!这可是工伤,我要是因此变得没办法用右手玩游戏,啊不对!是没法用右手吃饭干活,那就全是你的责任哦?”

羽齐嘴角抽搐着,但对方说的确实有着一定的道理。雷法的威力确实不像当初师父要求的那样被限制在半径十米范围之内,当时的羽齐所释放的术法虽然是由他的意志决定发动与否,但真正决定究竟应当从何处降下雷霆、将罪人以何种威力的雷霆劈成灰烬、要从灵界分送多少力量给这位已经放弃成就果位的修行者等等事宜的并非羽齐本人,而是位列灵界的雷部众神。

“不过这次算是威力刚好,我在躲进水银之门之前用枪命中了他的额头,再加上之前第一发试射成功击中了胸口的术法,从躯干残骸来看无论是谁都会认定他确实被摧毁了。”

羽齐微微颔首,这片土地上除了经过师父的魔法术式加护而幸免于难的水银以外,其他一切实体物质都被雷霆灼烧成了焦炭,地面上还残留有尚未冷却的赤红色土壤,而雷霆的中央则是只剩下扭曲人形的未成。

“他该不会还在活动吧?我觉得你的封印术式加上我的加护应该是可以切实摧毁那团完全成长成型的火焰了,难道计算会有误差……”

师父隔着水银镜面察觉到了羽齐视线的移动,但从她的视角除了羽齐和上方的天空以外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所以她也只能凭借羽齐的反应做出自己的判断。

而羽齐则是通过自己的双眼做出了判断,那堆还在活动的焦炭已经不再具有任何威胁,原本潜藏在其中的黑色火焰已经被雷霆彻底净化。

残留下来的只不过是残渣而已,或许是未成在遭受火焰蛊惑的时候并没有使用天乡木将全身完全改造,又或者是匠十三消逝前的术法曾一度将这具被火焰吞噬的身躯拉回正道,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羽齐完全想不到的奇门之法——他对于傀儡之流了解不多,但这并不妨碍他完成自己的任务。

羽齐绕过水银聚集而成的水洼,迈入遭受雷霆直击的区域。现在已经回到书店的师父大概正在忙着准备带到林家宅邸用来伪造现场的各类工具,水银液面的另一端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师父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声音。

唯一可惜的就是水银之镜的穿梭效果只能使用一次,想要等待师父做好准备回到这里怕是天都要亮了,羽齐稍微估算了一下早晨第一趟地铁的发车时间,不紧不慢的走向已经放弃挣扎的未成。

“我的想法……有错吗?”

即便化作焦炭也能重新再生,就算使用雷法斩断了罪恶的源头,但构筑身体的材料本身并非邪恶,雷法虽然顺势摧毁了未成的大部分身体,但几个关键部位似乎还依旧能够正常工作。

——原来如此,这就是她所说的“反派的自白时间”吗……看样子还有什么要说的,稍微听听应该也无所谓。

羽齐抬头看了一眼因为林华长老借来的法器被雷霆震碎而坐在原地沮丧不已的林阙,决定还是先听听未成要说的临终台词。

那边也是个麻烦事,说到底还是师父非要把最终决战场所选在林家宅邸的问题,如果提前将未成诱导至郊区就不会出现这种事了——虽然羽齐是准备这样把黑锅甩给师父,但无论如何最终要进行赔偿的责任主体都是羽家书店,两个人之间互相甩黑锅已经毫无意义。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那股邪火促使我做出种种行为,但最终的目的……真的有错吗?”

被摧毁了大半身体的未成已经没有余力动用天乡木的再生效果,仅剩的那些尚未被雷法摧毁的部位浮现出淡淡的光芒,就像匠十三当初选择燃烧自己争取时间时身上所发出的光芒一样。

羽齐静静坐在未成的残躯身边,抬手编织了一个小小的术法。

虽然能够摄人心神的术法在羽齐看来全都是邪门歪道,但总是做噩梦的他还是为了自己的睡眠质量学了几个能够助人安眠的术法,而此时他就正准备使用这术法缓解未成身上的痛苦。

雷霆临身的瞬间已经抹掉了未成所犯下的罪业,除此之外的任何痛苦都只不过是他人强加给他的,其本质与暴行无异。

“我想,成为他的继任者,但……想要继承,就必须成为和他一样的存在。如果重新变回人类,总有一天会分别不是吗?”

风中混合着木料燃烧的香味,羽齐到最后也不知道所谓的天乡木究竟是什么,但这股似曾相识的味道令羽齐稍微愣了一阵。

也许是察觉到了羽齐心不在此,又或者是已经接近半毁的发声结构出现了故障,未成的喃喃低语停顿了一阵,随后又继续开始讲述。

讲述自己在工坊那间秘密房间中看到了用傀儡零件拼凑而成的人体,看到了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甚至还翻看了匠十三亲手写下的记录日志——为了能够看懂自己手中抢来的那半部《大匠书》,未成偷走其中记载如何将未成从人转变为傀儡之躯的那部分。

“……现在想来,那不过为了救我而采取的无奈之举。大匠书之中比这高深的技术数不胜数,但无论哪个都是远超他当时所能做到的。”

错位的齿轮之间猛烈撞击使得未成的话语中时常夹带不自然的停顿,听起来就像是小女仆之前的说话方式一样。羽齐尝试着伸手将那枚脱离位置的木楔推回原位,但未成伸手抓着了羽齐的手臂,阻止了他的行动。

“不成熟的想法与举动招致毁灭乃是理所应当,我对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并没有任何不满,你也不需要对我抱有怜悯之情……”

脱离了黑色火焰的控制,未成那原本被扭曲的认知重新恢复正常,而羽齐也没有多说什么,放任那枚木楔从它原本用于固定头部的位置脱落。

“我不愿承认想法有错,我不想和他分离,我想继承他的衣钵,是为了能够让他活得更加轻松——”

说到这里,未成拉长了声音,仿佛是个突然陷入对往事回忆之中的老人。

变成傀儡之后外观便不会再出现任何成长,羽齐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以这幅样子活过了多少岁月,但至少要比自己要年长的多。

但出人意料的是,除了刚刚那声意料之外的沉吟,刚刚对话的过程中羽齐都没能察觉到对方语气中本应该拥有的老气——就仿佛匠十三用了什么术法将未成依附在这具傀儡上的灵魂固定在了某个年龄一样。

“如果我的继承最终换来的是他毫无牵挂的去死,那我的行为和直接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我害怕他面对自己灭亡时的态度,就像害怕自己现在即将面临的死亡一样。”

这并非那些平日里怕死怕得要命的高龄修行者所说的无病呻吟之词,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可以使用术法将自己的死期一拖再拖,但未成不同——作为亲自动手降下雷霆毁灭未成体内火焰的人,羽齐对未成身上的伤势了如指掌。

就算天乡木能够让仅剩一小块碎片的傀儡重新复原,但如果天乡木之中的力量已经遭受毁灭,那它也不过是块烧起来带有奇异香气的木料而已。

迈向死亡,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体验到的事情。慢慢感知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逐渐沉沦,那种强烈的丧失感从肢体末端慢慢蔓延至全身,最终沉入黑暗之中——那种异样的感觉令羽齐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但他还是继续听着未成在那里絮絮叨叨。

和匠十三主动燃烧自己躯体以换取近乎无穷的力量用以战斗不同,未成体内残存的天乡木只是因为其中的灵体尽数毁灭而逐渐崩塌——用比较通俗的解释来讲,就是猛烈燃烧的木柴与灰烬中残留的那点阴火之间的区别。

“你们在追查……啊不,是你身边那个女人在追查的事情,你知道多少了?”

羽齐一挑眉毛,察觉到对方结束了回顾自己人生的喃喃自语,同时也在思考究竟应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尽管没有明说,但羽齐也知道师父前几天正在忙着从之前几次委托之中调查到的线索进行真相的拼凑与还原。“五门”分部的那位调查员经常会从书店带走大批文件,但长时间运行电脑下载文件导致书店网速变慢电费上涨才是羽齐察觉到此事的直接原因。

师父极力隐瞒此事的进展,那种紧张的态度和以往轻松的氛围截然不同,无论羽齐如何千方百计的想要查探也终究是在做无用功。

将魔道学钻研至极的师父认真布下的防御根本没有任何漏洞可言,而放弃了成就果位的羽齐所掌握的术法就连强行破除她所布下的幻境都不可能做到——师父的房间已经有一部分彻底化为异域,除非她点头同意,否则羽齐根本无法踏足那片区域。

——就像是青春期的小女生一样,我又不是因为自己好奇才去打探你的隐私……

羽齐想到此处忍不住扶额叹气,而未成虽然看不到羽齐此刻的表情,但也能听到那一声与呼吸声不同的呼气声。

“这是忠告,不要在没做好准备之前太过显眼的刺探他们的情报……虽然不能确认那个人究竟有没有发布相应的任务,但我手中与你们有关的资料全都是他们提供的,你们……已经被盯上了。”

话说至此处,羽齐只听到了木头开裂的轻微声音,而后便再也没了声响。他从刚才起就背对着未成坐着,甚至没注意到院墙外的天空已经渐渐泛红。

——到最后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思,师徒二人还真是一样倔强啊……

羽齐搓了搓手站起身来,捡起灰烬中那两枚亮闪闪的弹头,静静的合掌鞠了一躬。

“我都说了我不是无关人员啦,快把我放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林华长老!住手,不要碰我的背包,我要咬人啦!”

林阙刚打开大门就看到像猫一样弓起后背准备扑向门口护卫的师父,想要轻轻地将大门重新关上,准备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打开过这扇门。

——太丢人了,不想承认自己认识这种奇怪的人,更不想承认这种家伙居然成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昨天自己的脑袋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啊,是林阙小姐,您辛苦了,林华大人他没事吧?”

大概是因为师父突然向自己挥手的动作引起了护卫的注意,那两位护卫虽然从刚才起就犹如铜墙铁壁一般阻挡着背着书包试图混进林家宅邸的可疑人员,但还是中了师父的调虎离山之技,成功一个闪身绕开了两位等级不高的修行者,“滑”到了林阙的身边。

当然,师父依旧没能进门,林阙只把门开了一个小缝,正常人不可能钻过那只够露出一只眼睛的门缝。

“呜呜呜呜,阙阙呀,他们刚才好过分啊。一个说我是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可疑人员,另一个说我是准备伺机袭击宅邸的歹徒,刚刚还要抢走我的书包,我差一点就被他们攻击了呜呜呜……”

师父捂着脸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但那过于浮夸的演技让人觉得仿佛是在看舞台剧表演,而两位护卫脸上那副吃了黄连炒巴豆的表情也从另一方面印证了这一点。

林阙叹了口气,一只手扣住师父的脑袋防止她逃跑,转过头面向两位护卫:“这是可疑分子,带走直接送进警局。”

“遵命,林阙小姐。”

尽管对现状有些混乱,但对于林家的忠心以及对自己岗位负责的意志令他们两人摆脱了迷茫,一人一边架住了师父的两条胳膊,准备就这样直接把她扭送警局。

“诶?等等等等,我们不是刚刚在昨晚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你甚至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了不是吗?明明在那片黑暗之中许下了这么神圣的誓言,你该不会这样残酷的玩弄这样一位柔弱少女的感情吧?”

两位在林家宅邸工作了几十年的护卫面面相觑,以一种颇为奇怪的表情偷偷望向林阙。

林阙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她确实想要反驳师父所说的都是一派胡言,但师父所说的不过是换了种说法的真相,更何况林家宅邸昨晚的大战不能被太多人知晓,夹在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她一时间竟无法对师父的这番言论做出辩驳,而这短暂的沉默与恼火的表情仿佛又印证了护卫们的猜想。

“够了,把她交给我,你们继续守在这里,五门的人一会就到了。”

林阙几乎是咬紧牙关从嘴边迸出这几个字,她一把推开大门踏出结界,将正在偷笑的师父拽离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两位护卫身旁,随后逃跑似的拉着师父冲进林家宅邸的大门。

当然,门口由林华长老布下的幻术依旧在地下灵脉的支撑下稳定运转,两位护卫自然也没有看到本应能看到的断壁残垣。

只不过,他们心中有关于那个天赋异禀、未来将成为林家家主的少女的形象所发生的改变,恐怕还要远超林家宅邸的变化。

“没想到大小姐她……”

“居然有磨镜之好?”

当然,关于之后林华长老被这传闻气得差点吐血以及林阙为了澄清事实所花费的功夫就是后话了——而师父因此受到紫雷符以及禁食点心半个月作为惩罚也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