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感觉自己刚刚就像是做了一个梦。

梦境中温暖舒适,他看到自己的师傅正坐在窗边用刀慢慢悠悠的将手中的木料切削成型,自己则正在翻看那本几乎看不清字迹的纸册,上面依稀能够看到几个似人非人的身影,那就是世人传言深山之中的仙人所制造的“木楔众”。

纸窗外的蝉鸣声不绝于耳,未成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书册,已经淡如水渍的字体看起来模糊不清,令他能够继续看下去的只不过是因为上面有那些看起来或妖娆或勇猛的傀儡绣像而已。

“小子,你以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完全不像是就坐在自己眼前的匠十三所发出的声音。但未成不会听错,毕竟他已经听了几十年了,就算是师傅站在山脚喊他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听到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回答。

未成的手指沿着纸册上的绣像慢慢描摹,原本就已经逐渐褪色的墨线被他一点点的从纸册上擦除,最后只留下一堆白纸。

成为什么都无所谓,毕竟自己一开始就一无所有,阻碍自己做出选择的先决要素并不存在。但如果非要从诸多选择之中挑一样自己喜欢的,那果然还是……

“我想成为和您一样的木匠,继承您的知识与技艺,然后将它传给我的徒弟,就像您对我所做的一样。”

铁铸的刻刀停在空中,就算连续三天不眠不休为村民雕刻佛像也绝不会手抖的师傅此刻凝望着未成,握着木料的手止不住颤抖。

“当然,前提是您愿意把那些知识传授给我,不过我可能比较笨,学起来会比较……”

未成从未见过匠十三露出如此表情,以为是自己的话惹怒了对方,话语声也渐渐变弱,最后融入窗外的蝉鸣声之中。

“成为像我一样的……父传子,子传孙,原来这就是……还真是令我意外,我以为你更希望成为木楔众。”

匠十三放下手中的刻刀与木料,缓缓站起身来,拽过窗台上晾着的湿布擦拭着沾满木屑的脸庞。

“可是,如果我成了木楔众,又有谁能记住您曾经教导过我的事情,还有谁会记得您呢?”

木楔众没有感情,也没有太多言语——这是匠十三教导给未成的事情,而他也理所当然的接受了。

既然没有感情,自然不会记得恩义;既然没有言语,自然也再也不会提及自己的过往。未成在刚刚下意识的想起了那副光景——那副如果未成不在这里,独身居住在这间茅屋之中的匠十三所处光景。

无心之言所产生的效果远超说者的想象,匠十三那似乎永远皱着的眉头第一次舒展开来,微笑着用自己那蒲扇般的手掌拍了拍未成的头:“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老爷子我的关门弟子,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学生。”

苍白的洪流中混合着令人感到温暖的事物,但未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回忆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随后飘散的无隐无踪。

他想要开口说话,但火焰已经占领了发声器官。他想要抬动手指行使术法,但关节中也已经潜入了火焰。想要低头等待死亡,但火焰紧紧捆缚着他的脖颈,迫使他扬头望向降下雷霆的术者。

“羽氏啊啊啊啊啊!”

癫狂破碎的语言从嘴角倾泻而出,但那不是未成想要说的话,他想要忏悔,想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成一场幻境,想要得到最后的解脱。

但火焰并不同意,即使刚刚的雷霆毁灭了坑洞中积蓄的所有火焰,但依旧有黑色的火焰沿着未成的眼耳口鼻渗出,就连关节接缝之中也有火苗跳动,仿佛未成的体内封存着炼狱。

那个几十年前就成功寄宿在未成体内的力量由于无人看管而肆意生长,因吞噬恶念而变得愈发强大。而在今晚,火焰的力量终于达到顶峰,反过来控制住了未成的身体,意图将那原本无垢的灵魂染成与火焰一样的颜色。

匠十三的术法将未成的灵魂与火焰剥离,但失去宿主的黑色火焰却因此变得更加疯狂,甚至就连羽齐的雷法也没能完全将其摧毁。

原本费尽无数心力改造的躯体变成了真正的傀儡,想要将自己推向顶峰的人被自己欲念所培养的怪物吞噬,现如今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存在。

“杀,统统杀了!”

无论是躯体还是内在都已经被火焰所操控,如果不是因为匠十三消逝之前留下的术法保护了未成的灵魂,他可能就会连自己现在正在做些什么都完全不知道。

“好好揍他一顿,我可是差点被烤熟了,最近的人怎么都喜欢玩这种危险的火焰,必须得好好教训一下了!”

那个跟在羽氏身边的女人探出头来,挑衅似的冲着未成做了个鬼脸。

黑色的火焰在未成的手中凝为圆锥状的实体,如同弓箭一般瞬间射向那个女人的头颅。即使从未成的视角来看这种攻击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但在黑色火焰的驱使下他依旧做出了对应的动作,就像这动作其实本就是他所想的那样。

“砰!”

沉闷的撞击声荡向远方,凝为实质的火焰终究只能维持片刻,只要没能击中目标就会因为失去可燃之物而逐渐熄灭,那朵黑色的焰火改变方向投入空中,瞬间寂灭于那白色的雷云之中。

——木楔众,又是木楔众,如果刚才直接被火焰烧成灰烬该多好,现在只要杀了羽家书店的那两个就万事大吉,一切都能按照计划进行……

半熔毁的面部扭动着想要做出表情,但最终获得的效果也只不过是令更多黑色的火焰找到了从未成体内窜出的路径,原本就已经扭曲不堪的身体在火焰的包围下变得更加诡异。

远距离的攻击无法起效,那就接近他们——火焰驱动着未成,又或者是重新掌控了火焰的未成驱动着自己的身体,他们开始沿着火焰灼烧而成的坑洞边缘奔跑,成功避开了羽家的术者所释放的雷霆。

“羽氏,该杀,一个不留!”

无边的怒火促使着未成全力攻向那个自己早知不敌的对手,至今为止所有被他所吞噬的木楔众全部以藤蔓与火焰作为躯体现身于此地,一切习得的术法均以火焰作为动力驱动,他的身影从一变为十,继而是百,随后便是成千上万。

以正常人的视角来看,那处坑洞的底部只有未成和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羽齐的眼中却是数不胜数的木楔众,它们凭借各自的术法与武器与九霄雷霆抗争,而且成功拖住了羽齐的攻击。

“我从刚才起就这么想了,你这家伙是不是把我和林家的这位大小姐当成摆设了?从一开始就在那里自言自语,你问没问过我和笨蛋徒弟的感受,我今晚回书店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啊!”

师父的十指之间夹着数个盛有异色液体的试管,她翩然转身越到持盾挡住黑色火焰的小女仆,将那盛满了各种具有魔法效果的药剂连同自己没能按预定计划回书店看电视剧的怒气统统抛向奔涌而来的千军万马。

未成右手一挥,从指尖渗出的火焰凝为长鞭将空中的试管尽数摧毁,但并不熟悉魔道学与炼金术的他并不知道这些液体本身就具有力量,单纯摧毁盛放它们的容器只会提前释放其中的魔法术式而已。

蓝色的冰晶在黑色的长鞭表面逐渐析出,表面浮动的黑色火焰被魔法术式强行变幻为具有实体的存在,而原本无法无法直接针对未成下手的雷霆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将那已经成为冰雕的众多火焰尽数毁灭。

“虽然是由恶念衍生出的火焰,但这份力量在拥有神格的神明面前依旧不够瞧,看来那个人当初也只不过是在你身上试探性的留了极小部分的力量而已,也算是她少有的几次大意吧。”

师父将口袋中预存的最后几瓶魔法药扔向与雷云缠斗的木楔众幻影,一脚踩在已经冲到面前的未成身上,借势跳回小女仆和羽齐的身后。

“我,从未大意,一切都是,计划之中!”

火焰借助未成之口反驳师父所说的论断,原本被师父的魔法药剂封印了形体的火焰烧熔了外层的冰晶,显化为众多具有人类外形的幻影。

“图书馆,外敌,叛徒,逃跑者,集聚一切希望之人,你会死在我手上!”

羽齐的雷霆毫不留情的斩灭了从未成体内蔓延而出的火焰,那团似乎具有人形特征的幻影近乎诅咒般的对师父诉说着怨恨,但这对羽齐挑选出手攻击的时机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唔……啊啊啊啊啊!”

双手包头的未成似乎承受着无可想象的痛苦,胸前由匠十三消逝前所留下的术法光辉正在无可避免的逐渐暗淡下去,而羽齐所操控的术法也已经难以为继。

众多火焰与藤蔓构筑的木楔众幻影重新化为纯粹的火焰回到它们的源头,已经燃烧了几十年的薪柴现如今依旧能够支撑火焰燃烧,而那股寄宿在薪柴之中的意志呼唤它散播出的诸多力量。

林家宅邸中所有入侵傀儡几乎在同时停止了动作,原本驱使着它们行动的就既非机关术也非其他的术法,用于存放核心的位置只有火焰在燃烧,而当它们的源头发出指令后,所有分散的力量重新汇聚于一体,真正的本体才由此显现。

火焰本身无可束缚,就算是师父借助之前的事件收集到了秋之神明的力量,但那终究只不过是代表丰收的善意,根本不足以压制围城凭借多年恶意培养出的火焰。

“左一下右一下的简直烦死人了!我警告你,要是真的还有什么隐藏形态最好一次性全都显露出来,我可没时间分阶段的去和你的每个形态战斗一遍了!”

师父伸手拔出一直插在枪套里的左轮手枪,一边躲闪着飞向林阙的黑色火焰,一边将挎包里装着的炼金子弹一枚一枚的填入弹仓——如果不是因为平时出门携带枪械会被负责维护治安的机器人列入黑名单,现如今的她可能也不会因为许久没摸过自己的手枪而变得如此笨拙。

说是手枪,但实际上师父手中的这把手枪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手枪所能达到的极限。

为了尽可能的提升这种便携炼金武器的射击威力,在设计之处就完全没有考虑过安全性与耐用程度的这把手枪可以说是完全抛弃了常识。

子弹的起爆装置放弃使用火药,取而代之的则是师父为自己特制的炼金化合物Rtx235。为了能够尽可能的消除高速旋转的弹头对枪膛的影响,膛线被几乎完全抹平,而这也导致了子弹的瞄准几乎完全依赖使用者的运气以及施加在弹头上的魔法术式。而扣动扳机的瞬间则有概率炸断枪膛,可以说是依靠运气才能使用的一次性武器。

和以往所使用的那把只能使用普通祝圣子弹的小型手枪不同,师父手中的这把有可能炸掉自己脑袋的试验品就连她自己也从未尝试过实战射击,但今晚她还是决定使用这把枪。

“毕竟大小姐的术法和我的加护同时重叠,现在我的运气可是好到爆炸啊!”

一个前空翻避开了从身后袭来的黑色火焰,师父绕开了可能会波及到羽齐他们的区域,将自己与未成之间的距离拉至极限——再向前一步就是从那躯体中不断蔓延的黑色火焰,她可不想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踏入那片区域。

“我也是第一次用这把枪呢,之后要给我好好说一下感受哦?”

手指勾动扳机,炼金化合物Rtx235因为受到撞击而爆炸,火焰从枪口与扳机处喷射而出,强大的冲击力使得师父的右手高高扬起,飞向空中的手枪已经变成赤红的铁块。

但比这一切更快的,则是刻有封印术式的钢芯弹头。

羽齐无论如何也不愿将自己所掌握的封印术法或雷法传授给师父——按照当时他脸上的表情来看,很明显是想象到了师父学会这些技法之后究竟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事——作为妥协,师父最终还是弄到了由羽齐亲手刻制术法图样的子弹。

究竟什么样的术法能够起效,而什么样的术法能够增强对方的力量,师父虽然不敢夸下海口声称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幕后黑手所拥有的力量,但根据这么多次与对方的交锋,她也算稍微摸到了一点头绪。

“只要有办法封印宿主的恶念,你就只不过是朵温度稍微高一点的小火苗而已嘛!”

师父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才抵消掉刚刚扣动扳机所造成的反冲力,她用手按住严重烧伤的右臂,一边嘲讽对方一边估算着自己的伤势恢复需要多长时间。

原本冲向羽齐的人形焦炭停住了脚步,被子弹轰飞了半个脑袋的未成将自己的头部扭转一百八十度,用那双已经烧得只剩窟窿的眼部凝视着师父。

而后就是比先前更为快速的冲锋,黑色的火焰尾随着作为源头的未成,一并向趴在草地上的师父狂奔。

计划的核心是要保证自己的笨蛋徒弟不会因为受到攻击而破戒使用超越自己能力的术法,毕竟就算成功完成委托,如果店主因此变成废人就毫无意义了——“付出的代价必须要与收获同等”,师父曾经的某任魔法老师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就像是在游戏中克服重重困难险阻来到最终boss的房间前,这个时候按理来说应该做足充分的准备,但现实世界并没有仁慈到让师父安心做好所有的准备措施。

机会只有一次,而且从刚才开始师父就一直凭借仅有一次的机会攻克种种魔障,现如今在考虑自己没有留些保险措施简直就像是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个月要氪金抽卡”一样愚蠢。

“我的魔眼不能在这片土地上使用啊,你非要紧紧相逼,那我也就只好给你来点好东西尝尝了!”

即使只有一只手能够随心所欲的移动,但火焰盲目,没有办法时时刻刻沿着师父无法防御的死角进行攻击——它的眼睛既是愤怒倾泻的对象,但未成所憎恨的木楔众已经死去,剩下的不过是这么多年不断彷徨所蓄积的无明业火,并不像未成对付匠十三时那样充满理性。

师父猛然伸手拍掉对方意图抓向头部的手,深吸一口气,祈祷着自己从西方诸岛的女巫与隐士那里所学的技法并没有因为长久不用而疏忽。

“……”

不成言语的声波扩散开来,但由于其中本就掺杂着师父的魔力,所以可以控制这声音定向传播到她所指定的方向。

咒歌,神话中半人半鱼的怪物用以迷惑海上旅者的凶恶法术。但那大多只是触礁沉没的水手们为了掩盖自己醉酒失职所扯的谎话,又或者只是恍惚的晕船乘客在无意间望穿了现实与灵界的屏障——总而言之,当师父周游西方诸国践行自己的魔道学研究时,以人类男子为食的怪物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随着那个神秘学兴盛的时代一并迈入波涛之下。

除了几个依旧醉心此道的老修士和那些躲在密林中小心翼翼过活的女巫知道咒歌的运作原理,当初师父甚至没有办法从任何一个人口中打听到和咒歌相关的事情——除了带着白兜帽还秃顶的神职人员和那些在临海小镇的酒吧里喝得烂醉的水手,前者会把师父直接丢进柴垛施以净化,后者则会把她灌醉之后弄到船上变成连苦力都不如的存在,无论哪种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言语即力量,无论身处哪块土地,无论本土的神秘系统传承如何,所有染指此道的人类似乎都对语言的力量深信不疑,并出奇一致的认为驾驭言语既是驾驭一切。

而咒歌,就是掌握言语之力的第一步。

不成言语的音调结合混杂着师父的灵力,她凭借自己的歌声束缚住正试图把师父撕碎的未成,成功将还在不断从对方体内溢出的黑色火焰震散。

虽然无法理解咒歌之中的韵律所包含的意义,但师父所学到的知识之中包含几十种用处各不相同的咒歌,而现在所使用的这种本能将所有不属于此世的事物全部遣返灵界的咒歌却只能起到这种程度的效果,这令师父在一瞬间感到有些失望。

当初学习这门知识并未想过它会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但真到了需要它大显身手的时候却发现效果不佳,无论是谁都会产生一股无力感。

“不过能稍微拖一段时间应该也够了……哇,你这是耍赖,打不过也不能这样无耻吧!”

黑色的火焰变幻了外形,避开了咒歌所能影响的范围,向着声音的来源区域开始毫无目标的狂轰滥炸——为了维持咒歌的效力就得站在原地不动,但师父衡量利弊后得出的结论并非傻傻的站在原地等着挨打,那样未免显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

“魔言颂唱,水……噗咳……水银之门!”

强行中断控制咒歌的力量使得师父体内的魔力出现紊乱,但即使内脏破裂也能若无其事的继续施行魔法的她仅仅只是轻咳一声咽下自己口中的血液,将袖口保存的最后一瓶魔法药抛向自己的身后。

挣脱咒歌束缚的未成想要追上踉踉跄跄向后退却的师父简直易如反掌,虽然火焰并没有办法察觉到师父究竟在哪个具体的位置,但它却可以凭借刚才咒歌的影响范围反推施术者的位置,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于本就借助一切恶意生长而成的它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哼,和我猜的一样,用海量的火焰吞没这里……正好和我让笨徒弟所做的是同一件事情啊!”

被师父吸引了注意力的火焰并没有察觉到头顶雷云的变化,那团原本被众多木楔众幻影消耗了大多数力量的雷云此刻已经盈满,曾经成就果位之人也早已做好了一击制胜的准备。

“虽然还是不知道背后的主使是谁,不过,再见了。”

师父笑眯眯的举起手中那柄在刚刚逃亡中捡回、现在已经冷却下来的手枪,瞄准了未成那已经被灼烧到开裂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