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看到其他人,统统都走开。”

“这是为了您好啊,只要能够在这一次的事件中积累足够的成果,对于那些一直反对您继承家主之位的人来说也就找不到理由了……”

“……走开,我不想再说第三遍了。”

递入其中的各类器物也被尽数扔了出来,那柄看起来削铁如泥的长剑几乎贴着女佣的脸飞向后方,只不过落地的时候却已经从中间一分为二。

“我知道您究竟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也很清楚您为之付出了多少努力,但对于我们来说您所希冀的身份关系实在太过僭越,只能请您放弃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器灵虽然能够凭借灵力显化身形,甚至能够凭借一些手段变得和人类没什么区别,但从本质上来讲它们不过是寄托于物的幻影,只是修行者手中一件能够听从主人心意的工具罢了。

无论是在什么时代,无论是什么修行者,对待器灵的态度都是一致的,而且也是无可非议的——压制、束缚、惩戒、操控,这些都是修行者们为了压制器灵的意识而使用的手段,而将器灵视作与人类同等的存在乃是离经叛道之举,而且那么做的人没有一个获得善终。

共享灵力,同时还要耗费心神操控,而且常年以来都会作为修行者所依仗的武器用以对敌,这种无止境的依赖将会导致修行者与器灵之间缔结的契约显得无比重要——而为了进一步强化契约所无法涉及到的其他方面的掌控,在平时就使用高压态度对待器灵也就显得十分正常了。

女佣十分清楚这种事情,而且她也早已经见怪不怪。林华长老不像其他修行者那样严重依赖器灵,对于契约的实行也并不看重,但这并不会影响到女佣见识到拜访林华长老的其他修行者所持有的态度。

使用符篆拘役,用朱砂进行惩戒,还有其他各种残酷的驭使方式,正是因为真正见识过何为地狱,所以女佣才能对自己的处境保持平常心。

“我们对于自己的处境没有任何不满。”

这句话中掺杂着谎言,但为了能够让林阙恢复斗志,女佣还是这么继续说了下去:“在契约订下之后,我们就将永远服从于契约的另一方,青所表现出的情感也有一半以上受到契约的影响,您并不需要对那份情感负责。”

房间内寂静无声,空旷的院落内只有女佣自己的声音在矮墙之间回荡,随后消散在茫茫夜色之中。

尽管刚才的爆炸声代表入侵宅邸的敌人再一次进入了战斗,但根据女佣所掌握的情报来看,林家宅邸现有的战力很难形成有效的反攻,就连在宅邸内的核心设施设置防御措施都无法做到。

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女佣将林华长老关在地下仓库。

为了能够随时对入侵林家宅邸的敌人进行反击,林华长老几乎将毕生所学全都以术法的形式融入到林家宅邸之中。地下流淌的灵脉就是永不停歇的能量来源,而使用水银与复合材料管道组建的七十层地下网络则片刻不停地将地下灵脉的能量以术法的形式展现于地上,如果说那些远古传说中的仙门没有因百鬼之乱而毁灭,其门派核心的阵法与此相比恐怕也相差无几。

然而,有能力操控整个术法运作的只有林华长老,而在地下仓库是没有办法对地面上的术法进行操控的。

将林华长老关进地下仓库并非女佣的本意,她原本是想要在仓库中说服林华长老将驱逐外敌的任务交给林阙,然而她却没能说出口来。

女佣的记忆停留在挑选武器运往地面的瞬间,之后十分钟内所发生的一切则显得有些模糊——尽管林华长老也通常会因为防止某些机密情报泄露而使用术法清除宅邸中一部分人的记忆,但女佣已经经历过多次记忆清除,能够断定那绝对不是林华长老的术法所达到的效果。

既然并非林华长老所为,那当时女佣做出那种行动的理由也就只有一个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她们之中最接近原型的那一个,或许就没那么容易被那柄剑迷住心神……

女佣面具下的嘴唇被咬的几乎渗出血来,但她却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说到底,允许女佣对林华长老依旧保有杀意,这项条款已经在契约之中写的清清楚楚,林华长老也早就应该能够想到女佣有可能会在这种关键时刻出手才对。

被刻意抹去的占卜结果、抱着以命相搏的觉悟来到宅邸的匠十三以及林家派来的杀手,这三者交迭缠绕,最终在女佣的意识中构建出了一条完整的答案。

想要解决林家内部的那些长老对于林阙作为继任者的不满,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无非两种——其一是想方设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其二则是让林阙在近期协助“五门”解决难题积累名望。

后者已经因为种种原因屡次失败,而林华长老这一次所想的必然是前一种方法。

而想要转移那些族中宿老的注意力,最佳的方法莫过于让他们忙于警戒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敌人,而为了达成这一目标,令一位长老因敌袭而死显然就是最佳选择——巧的是,林家宅邸此时正有一位林家的长老。

作为器灵并不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尽己所能完成任务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契约并未禁止女佣做出违背林华长老的事情,所以她才得以脱离了预定计划。

“无论如何,还请您继续忍耐下去,因为您和她订下的契约是绝对的,除了林家家主以外再没人能够解开……”

女佣并不擅长劝说他人,准确来讲,她是三位器灵之中最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那一位——越是接近原型,作为控制手段所施加的术法便越是脆弱,而能够令她感受到人类的喜怒哀乐的程度也就越是轻微。

但将识海与记忆共同储存的她们对于彼此之间的认知却超越了她们对人类的认知,如果非要将这种特定的看法以人类社会的关系来讲述,最适合用在此处的词汇应该就是“姊妹”。

并不是为了实现自己与林华长老以生死决胜负的欲望,也不是想要独断专行夸耀自己不受束缚的状态,更不是为了以一个智者的身份装模做样的劝导林阙,女佣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今晚她会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而抛弃一切。

“愚蠢,虽然我的傀儡确实没有办法接近那栋贴满符篆的建筑,但想要干掉处于结界范围之外的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数个阴影从天而降,在落地之前就已经将它们手中的暗器全都抛向单膝跪地的女佣。

“无论如何,请您继续前行……”

女佣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额头抵在地面,连看都没看那些向她飞来的暗器。

空旷的庭院中闪过一道雷霆,被切成碎片的暗器与傀儡散落一地,而寂静则卷土重来。

几乎匍匐在地的女佣再一次抬起头来,原本被黄纸符篆封住的大门此刻已经打开。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和她一样傻?”

“因为我们出自同一位大人之手,性格相似也是。”

尽管表情被面具所遮掩,但女佣知道林阙可以通过面具上的花纹变化看出自己的表情。

“一切尽如你所愿,但你能不能别再摆出那副笑容了,看起来怪怪的。”

“好好好,谨遵律令。”

“那,你的事情办完了?”

空双手捧着杯子,用嘴叼着吸管俯瞰下方的灯景。

不再去想论文究竟还有几千字需要修改,也不再去想实验室的那些研究生究竟还有多少件样品放在烘干箱中等她去拿,也不再想自己放在寝室的手机里究竟有多少条来自教授的语音消息,空此刻只是静静地坐在无人机上放空大脑,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

“我觉得应该是办完了,不过这一次的事情比较复杂,中断这片区域电力供应的人并没有暴露身份,无法排除他们掉过头来再一次切断电网的可能。”

安策坐在在另一台无人机上,手中的打火机吞吐着小小的火苗。

一种闲适安宁的气氛弥漫开来,仿佛原本令人烦躁的寒风也变得柔和了不少。

对于安策来说,在这次事件中帮助林家并不仅仅是为了完成老板的命令,就他个人而言也算是为了实现自己那小小的好奇心。

几十年前埋下的因果究竟能够构成什么样的结果——尽管当初亲手种下因果的人已经不在,但安策却依旧对其结局充满兴趣。

究竟是最终因为得知真相而陷入自我怨恨迎来毁灭,还是说能够实现复仇计划杀掉那两个知悉真相的老人,又或者是别的出乎意料的展开。这几十年来安策一直在想象着这段因果迎来终结的瞬间,但他并没有办法做到未卜先知,能够想象到的场景也不过是从亿万种可能性中随手摘出一种罢了。

未知、无法观测、难以确定——这些要素对于本来能够操弄人心达成预定结果的安策而言本应是再也无缘体会到的喜悦,但多亏了他那位几十年前一起工作的同事,这份期待终于得以在今天收获结果。

无人机飞行悬停的位置处于林家宅地的结界之外,既然已经重新恢复了那片区域的电力供给,在地下阵法完全启动的状态下安策也完全不担心空会凭借自己的计算方式查出林家宅邸的具体位置。

凭借人智所能达到的程度虽然不一定有极限,但至少以安策对于空的了解来看,想要凭借“那里似乎有一片被建筑物藏起来的区域”这一认知看破结界实在是强人所难。

术法的本质就是知识的积累,但对于目前为止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仅仅接触过科学知识的空来说,想要以此完全理解术法构成几乎是在说胡话。

“我觉得再等半小时左右应该就没有问题了,空小姐要先回大学宿舍吗?还是说我再去买杯咖啡?”

“现在回宿舍也只会被关在门外,保研的舍友们都睡得很早,我可不想被她们当成寝室公敌。”

空捋了捋头发,将手中的咖啡杯放在了无人机上:“不如来随便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之后记得把我送去麦记快餐店改论文。”

“你还真是天生的工作狂啊,我当初大学的时候论文都是随便瞎写的,就连题目都是导师随口说的,答辩的时候我还看见他在台下一脸茫然的看着我的论文发呆呢。”

安策没有说谎,如果算上使用秘法固定自己外观样貌之前的度过的人生,他已经经历过至少七次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也确实曾经遇到过如他所说的那样不负责任的导师。

“那是你运气好,而且也不需要考虑其他方面的事情。但我可是奔着保送名额在努力啊,不像这样时时刻刻表现出忙于学业的态度,那个死板得要命的系主任怎么可能会把这个宝贵的名额交给他最讨厌的学生呢?”

随着脚下那片商业区的镭射光伴着音乐闪烁,空也开始慢慢悠悠的晃悠着悬在空中的双腿,任由无人机为了维持顶端平衡而开始调整飞行姿态。

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或者是空的动作稍微剧烈一点,最终的结果都将会是她从这近百米的高空垂直坠落——安策当然会去伸出援手,但需要隐藏身份而无法使用术法的他很有可能无法驾驶无人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指定位置,一场悲剧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但空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害怕的表情,明明这是她第一次乘坐这种看起来就不怎么可靠的机器,但其操作熟练度已经与公司中的那几位同事还要熟练的多,甚至仅次于安策。

“我在想,你究竟在认识我之后对我说了多少次谎。”

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将那份安宁闲适的气氛吹散,寒冷的夜风让安策的那颗因期待而变得炽热的心重新冷静下来,静静地听着空之后的发言。

接近这个看起来与修行者的世界完全无关的女大学生是老板交付的任务,而在公司多位成员共同商讨之后,一致同意由安策执行这项任务——毕竟他所掌握的术法与操纵人心有关,想要刻意与某个人拉近关系简直易如反掌,而安策在执行任务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安策真的和空有了接触,他才知道自己过于高估了自己的术法所造成的影响。

“三次,不,应该是四次,我的记忆并不是那么清晰,而且那些片段也都是与你有关的事情——或是确认委托人的身份,或是调查的过程中,总有一些可疑的东西被我忽略,难以想象我居然会把那些事情抛诸脑后就那样草草的为委托调查收尾,按照我的推断,你应该是有着某种特别的方法修改我的一部分记忆吧?”

“我觉得你是科幻片看多了哦?虽说现代医学确实有办法对人脑的记忆系统做出一定调整,但那种方法既不能指定某段记忆也不能确保调整的效果,你又是依据什么做出了是我修改你记忆的判断呢?”

安策用小拇指轻轻掏了掏耳朵,同时刻意放缓了语速——他知道这种反问的方式无法从根本上打消空的怀疑,但想要找出一种合理的解释方法却需要以这种方法拖延时间。

“药物、按摩、针刺、熏香又或者是某种早已在大众面前隐匿踪迹的某种巫术,想要想象出一样常人无法理解的事物如此简单,这并没有什么依据可言,我所说的也只不过是为自己的疑问得到解答而铺设了一条捷径而已。”

空依旧如平常一样用轻飘飘的语调诉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语,但安策却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步一步逼向悬崖边缘。

“记忆本身就是暧昧不清的东西,但对于我来说那些就像是可以随时调阅的文件。只要我有这个念头,我甚至能够说出自己的学弟在第一次社团聚餐的时候使用的筷子上花纹的形状。”

空伸手举起咖啡杯,手指抵在杯底边缘的那部分区域轻轻刮了几下:“对待他人的态度,自己做出种种行为的理由,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情,这些统统都是可以量化记录的东西——并非是用文字而是使用头脑,只要我的行为与我的行动准则出现偏差,将那段部分的记忆判断为受到影响的部分就绝对不会出错。”

死棋了——这就是安策此时的想法。

对于一般人而言,即使记忆出现了些许混乱,他们大多数人也只会选择相信自己的头脑在那段时间的工作并不是很卖力,并且将其视为自己正在迈向衰老的证据。

但在空面前,一切用于操纵人心的术法都显得十分笨拙可笑。即使能够修改某一天的记忆以使空的行为显得合理,但另一天的记忆又将作为证据提醒她自己的行为很明显受到外力诱导。

面对能够将自己所见所知所感的一切全都记录在头脑之中的空,安策再一次体悟到了这位曾经被“五门”加入到极度危险名单之人的恐怖之处。

“关于如何做到记忆的定向定量控制,我觉得就这样直接问你应该是无法得到解答的,毕竟如果能够坦诚相待也就没有必要非得修改记忆了不是吗?”

空伸出舌头舔了舔食指,转过头来面向尽一切可能维持面部表情的安策。

“接下来再说一说你这一次对我撒谎的事情吧。”

“前一项莫名其妙的指控暂且不提,我可是从来没有对你撒谎啊,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基于事实所做出的推论,虽然没有办法确保那些话都是不容违逆的真理,但至少对我而言都是确切的事实。”

“但也仅仅只是对你而言吧,以你的视角进行观察并最终得出结论的‘事实’究竟算不算是我能够认可的东西呢?你避重就轻,目的就是为了避免让我看到你真的说出谎话时那一瞬间的表情吧?”

空举起手中的咖啡杯,将杯底朝向安策,那上面沾着一抹黑色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玉米淀粉制成的杯子中本来就带有的污渍一样。

“我已经尝过了,那并不是杯子加工过程中掺入的显色物质,更何况饮料杯大多数都为了防止被水泡烂而涂抹了少部分的疏水涂层,自然也不可能是被街道上溅起的泥水所污染形成的痕迹。这个味道有点咸,而且闻起来像极了烧烤过程中所产生的味道,最重要的是那种特殊的香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被松木燃烧后产生的灰烬沾染所留下的痕迹。”

安策想了想自己之前的行动路线,最终将视线移向了自己的手指——为了摆脱那些不受控制的傀儡,他出手拆了几个,也就是在那段战斗的过程中自己的手上沾染了些许灰烬。

想要把这件事情就这么抹除并不困难,只要安策使用术法,作为普通人的空毫无疑问会因为术法的作用忘记这段事情,安策甚至能够重新买杯咖啡回来用以替换掉那段被自己修改过得记忆,但这只能解一时之急,完全没有办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你想问什么?”

安策叹了口气,将无人机的自动平衡模式调节为了手动平衡。此刻的空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再是那个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朋友,也不再是老板要求接近的目标,而是敌人。

只要空求知的欲望超越了安策无法容许的上限,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翻转无人机,让这个几乎能够凭借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事物推导出术法存在的危险分子葬送的深夜之中。

这和安策的个人想法无关,他所做的行为只不过是将空早晚会迎来的结局提前几年而已,就算他不做,也终究会有被空逼入绝境的修行者做出这件事。

“总之先再来一杯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