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阙对于“木匠”这一名词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小时候曾经在自家庭院看到过的那些使用绳锯和刀斧雕刻木质凉亭的工匠上。没有与生俱来的天分,也不像青那样具有超越常人的力量与体力,说白了就是一群掌握着寻常技艺的普通人而已。

但那个时候,林阙的叔爷爷却并没有和往常一样陪着林阙在湖边疯玩,而是十分认真的站在旁边观摩着那些工匠们如何将原木雕琢成型,如何使用刻刀令原本已经开始霉变的木料变成栩栩如生的祥云浮雕。

当时的林阙并不能理解这种敲敲打打的动作究竟有什么可看的,她只是隐约记得在那个下午自己的叔爷爷把躺在草地上睡着的她背回房间,枕边还放了一张看起来十分粗糙的木质面具。

而过了没多长时间,戴着与之类似面具的修行者便开始频繁出现在林家宅邸,而林阙的叔爷爷林华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忙,甚至已经没有了每日午后查验林阙修行成果的空闲。

年幼的林阙并没有因此感到寂寞——准确的说,她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思能够在族中私塾教师的看管下去感叹孤独,每天十三个小时的术法练习以及卜卦之法几乎是每个林家子弟都要经历过一轮的修行课程,就算林阙是林家家主的女儿也不能例外。

也正是从林华长老几乎没时间照看林阙的时候起,那个戴着纯白面具的修行者就时不时的陪在林阙的身边,成为了除林华长老和林家家主以外第一个并非因为林阙身份而试图接近她的存在。

这位看起来成熟可靠的修行者姐姐不仅仅只是帮助林阙操办衣食住行,就连那些平时总在背后对林阙日常课业考核结果议论纷纷的熊孩子们也都她教训了一顿。在林阙终于在六岁时通过了家族私塾教师的所有考核之后的那天晚上,那位修行者姐姐更是不知道用什么障眼法瞒过了守在宅邸门口的护卫,悄悄带着林阙在外界玩了整整一晚上。

林阙曾一度以为这位神秘的修行者姐姐就是她曾经在书中读到过的,所谓的“朋友”。

林家家主性格乖僻,族中几乎没有几人能够稳稳的把握他的意思,强大的实力与地位又进一步加深了族中众人对这位喜怒无常的领导者所持有的畏惧之情。而林家家主却放任这份情感不断酝酿膨胀,最终导致自己的女儿遭到了族中众人的孤立。

“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我都完全不在意啦,毕竟我还有叔爷爷和大姐姐嘛。叔爷爷最近很忙,要是姐姐你……能偶尔陪我一起玩就好了……”

林阙当时确实是这样想的,她无比希望那段时光能够无限延长,但就算是被称作“百年一遇的天才”的林阙也无法使用自己最擅长的占卜术预料到未来发展的方向。

“……我只是大小姐您的一介随从而已,和林华长老相提并论什么的实在是有些……”

将林阙抱起的双臂和往常一样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这位修行者姐姐的怀抱也一如既往的温暖,但这句回答却令林阙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冰窖之中。

那便是林阙第一次感受到“孤独”究竟为何物。

“哦哦,醒了醒了,果然治疗身娇体弱的大小姐还是需要多加点药量,正常来说只需要一粒丹药就可以让人恢复神智才对……”

侵入林阙视野的师父满脸得意的将手中的湿毛巾搭在了林阙的额头,而脖子上拴着写有“做出这种鲁莽举动的我是笨蛋”字样的木牌、正默默收拾着地上散落书页的小女仆和羽齐也悄悄将视线投向这里,但很快便因为青的一声轻咳而终止了左顾右盼的行为。

“妖书,并不会致人死地,只是因为持有人的欲望,过于强烈,所以才会产生那种强度的束缚……判断失败,确实是在下的,过错。”

“大小姐您……”

青那张面具上的花纹交叠缠绕在一起,林阙很清楚那是代表着无奈的表情,她也很清楚青究竟为什么会摆出这样一副表情。

“那本书的效果原来是真的啊……”

一只手扶着额头上的毛巾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林阙苦笑着掀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无奈的叹了口气。

“妖书本身只不过是强行扰乱两人之间的因果罢了,真想要成为挚友还是需要自己去努力……虽然老爷子我是想这么安慰一下你这小丫头,但你的行为实在是令人看不顺眼啊!”

拿着锤子在书架上敲敲打打的匠十三言语之中透露出一股怒气,而青这次一反常态的没有因为对方斥责林阙而气冲冲的一拳揍过去。

青就只是低着头站在沙发旁,和林阙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羽家的小子那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倒也还能说得过去,毕竟无论如何能够封印妖书就算是有资格当这个店主……但老爷子我听说你这小丫头是林家家主的女儿,没想到也是一副不成体统的样子,那么执着于和道具打好关系有什么意义?”

“十三!继续发言将会,判断为敌对行为,对顾客的伤害,即是与在下为敌。”

“少在那边吓唬人,楔十二你不过就是个除了防守以外一无是处的残次品,把你列为木楔众简直就是……”

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的匠十三摇了摇头,举着锤子的手臂轻轻敲向了书柜,原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实木隔板就这样在众人面前快速拆分变形,无数肉眼难以辨析的细小零件快速重组,本应该因为缺失了一侧隔板而倾倒的书柜却依旧稳稳的立在原地。仅仅凭借纯粹的木质机关完成了堪比术法的异象,匠十三随手展现出的实力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位看起来瘦小的老人产生了新的认识。

“道具就是道具,老爷子我做了这么多年木匠,从来没想过要和自己手中墨斗和刨子做朋友。小丫头,你那梦话还是留着深夜去说吧,这幅样子在外人看来除了愚蠢以外得不出别的结论。”

青的指尖已经因为攥拳过于用力而刺入掌心,师父也因为这段过于严苛的发言而皱起了眉头,但她们什么都没说。

对他人的价值观说三道四并不是什么正常人会做的行为,但匠十三那斥责声中隐藏着的是痛至骨髓的悔意,会这样试图用言语促使林阙认清现实也不过是不想看着与自己相似的人走上和自己一样的道路而已。

“将道具视为亲友的人,最终得到的只有背叛。”

手中的木锤又一次敲向书架,无数重组交替的零件回归一体,聚集于匠十三的手中。

“那场战斗,不是背叛……”

突然开口插话的小女仆试图解释些什么,却被匠十三的一声冷笑所打断:“别在那惺惺作态了,如果不是因为负责守卫的楔十二逃离,怎么可能……”

匠十三那干枯嘶哑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手中多出了一个看起来已经破旧不堪的木质提箱。

而就在此时,书店内的那座老式时钟恰好敲响,原本埋设在书店地下的机关运转不息,将原本需要修行者亲自注入灵力的各类术法按照预定的顺序一个接一个的释放。

书架在自动激活的符篆作用下被送回地下仓库,原本蹲坐在柜台时快时慢摇晃着手臂的招财猫也停止了动作,铜制卡簧弹响的声音预示着柜台那个用于存放书写符篆所需黄纸的抽屉自带的锁舌已经弹出,羽家书店就在此刻打烊了。

“要修的地方不多,主要就是有几个零件老化了……哼,算你小子勉强通过吧,本来还想着当初那么不愿意继承书店的你究竟会把这里糟蹋成什么样,结果算是差强人意吧……”

匠十三一边继续絮叨着要好好珍惜自己的作品,一边将自己带到书店来的种种工具连带着身上那个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挎包一股脑全都塞进了提箱里。

小女仆站在匠十三身旁默默递送着散落在地上的工具,而师父则是蹲在柜台旁边静悄悄的啃着羽齐放在冰箱上的巧克力饼干,一脸狐疑的盯着小女仆和匠十三之间一递一接异常默契的动作。

羽齐当然也察觉到了异样,刚刚匠十三曾经提起却又很快缄默不语的那些话语之中似乎隐藏着这位老人所不愿提起的往事,而小女仆的态度也很明显与之有关。

但在不清楚对方究竟是敌是友的状态下,羽齐很难凭借这些只言片语去推断事情的真相,尽管他隐约能够察觉到事情的真相或许与羽家书店有关。

事实上匠十三说的并没有错,羽齐当初确实对继承书店没什么兴趣,一方面是因为他对于这种整天和书打交道的工作提不起干劲,另一方面则是他对继承羽家书店后不得不接触种种非人之物感到本能的厌恶。

凭借板着一张脸保持面无表情的状态假装对任何事物都毫不在乎,羽齐倒还能勉强继任这份工作,但这种拙劣的伪装在师父和小女仆面前是毫无意义的。

羽齐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排斥与非人之物打交道,那种感觉并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而是某种淡淡的如泡沫一般虚幻的感情。尽管不愿承认自己和前任羽家店主那样整日游手好闲,但羽齐也没办法否认自己确实在每一次完成委托的过程中有意无意的并未使出全力。

就像时不时会在白日假寐时看到的梦境一样,羽齐从来没有思考过所谓的“清明梦”对于他这种尚未成就仙人果位的修行者究竟意味着什么,自然也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自己心中这种时隐时现的厌恶感究竟从何而来。

——即使偶尔会厌烦这份工作,但至少最近状况有所改善了……虽然应该是因为忙过头导致的。

羽齐将握在手中的书籍小心谨慎的贴上了封存用的符篆,思考片刻后还是将那本据说能够帮人交到朋友的妖书放在了沙发靠垫上。

“你……算了,你现在才是书店的店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匠十三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终于将摆了一地的绳锯、锤子、木角料以及其他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工具统统塞进了那个看起来比枕头大不了多少的木质提箱里,而小女仆则转身接过师父手中的盘子走向了厨房。

林阙并没有伸手去拿那本近在咫尺的妖书,而青也在没有叫嚷着“不要把这么危险的东西交给大小姐”之类的话。

“和我成为朋友……是那么困难的事情吗?明明只需要随便答应一下然后稍微改换一下态度不就行了吗?”

羽齐抬头望向正在用湿纸巾清理嘴角饼干残渣的师父,而后者则是刻意摆出一副“真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将手中的三枚玻璃珠抛向地面。

不知道师父究竟在什么时候网购的彩色玻璃珠沿着木质地板的缝隙滚向了三处不同的方位,封存在玻璃中的字符随着师父的响指声开始绽放出微弱的光芒,原本低沉压抑的啜泣声被完美的封存在了半径不足三米、将青和林阙囊括其中的结界内。

即使是需要与地下灵脉共鸣才能发动的复杂结界,对于师父而言也只不过是用不同零件拼凑而成的与魔导机械并无差异的造物罢了,想要随手布下这种仅需隔离声音的结界对她来说就像是打开冰箱拿一罐柠檬茶一样轻松。

“这个新发明可是能做到双向隔音的,这样一来也不用担心林家那边会提前收到消息了吧?”

师父接过小女佣从厨房冰箱中拿来的冰镇柠檬茶,另一只手如同变戏法一样从裙摆下摸出了那本棕色的记事本:“和老爷爷你相关的情报甚至就连‘五门’都没有记载,如果不是因为受到林家邀请从而得到了穿越城市外围结界的通行证,恐怕我们就连这张仅仅写明了名称与出生年月的通行证都找不到吧?”

“老爷子我常年住在深山老林里,除了羽家店主以外能够找到那里的也就只有五大家族的长老们,自然也不可能那么轻易的就被小丫头摸清底细。”

“想找到那种藏身之处也太轻松了,掌握了林家书库钥匙的我们当然能够查到大部分隐世不出的修行者们的资料,作为将机关术穷究至极的匠十三自然也在那份名单之中……只不过,我有个问题要问。”

师父“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记事本,摆在柜台上的那原本看起来像极了礼品店贩售的廉价雕塑转向了准备打开书店大门的匠十三,不知何时蓄积完成的灵力在无形之中已经封锁了他的行动,在这个距离下想要先于攻击使用术法进行格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一开始蹲坐在门口的时候就已经设下了这个陷阱的师父此刻戴上单边眼镜,盯着匠十三的脸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是抱着终有一死的觉悟来到这里的吗?”

匠十三的双眼隐藏在那头盔之下,但羽齐还是看到了那双苍老的手在听到师父所说的话时微微一颤,很明显是被师父说中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自称‘师父’,确实是有些本事。那老爷子我如果回答‘是’呢?你又有什么要说的?”

“那么请务必和我们书店订下契约,倒不如说除此以外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吧?比起需要自己豁出性命才能完成,倒不如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委托成功率百分之百的二人组——啊不,现在是三人组了。看在您是老主顾的份上给您打个八折优惠,下次带其他人进行委托还能享受两单委托第二单半价的服务哦?”

师父摘下了单边眼镜后的瞬间便切换成了一如既往的推销模式,那座摆在柜台上的石膏雕塑中蕴藏的灵力也渐渐归于平静,刚刚一触即发的杀局并没有启动,就连匠十三本人也因为这出乎意料的转折而僵在了原地。

羽齐对师父的了解比其他人略深一些,但即使是他也完全看不出来师父刚刚如此显眼的主动释放出敌意究竟有何目的,只能将此时的疑问暂且记在心里准备之后再一探究竟。

“确实,如果是委托书店……但老爷子我可是相当固执的人,自己的事情必须要自己完成才行。”

匠十三挥手制止了师父,抬手指了指已经座钟上指向六点的时针:“多费口舌徒劳无用,想再从我这里套出什么话还是到了林家再说吧。”

“我也……要去!”

林阙轻松破解了师父设下的结界,面色平静的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只不过眼角仍然有些红肿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刚刚在结界内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青面具上的花纹对于羽齐而言依旧是难解的谜团,想要从那其中看出这位侍从的表情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对主从之间的关系究竟演变到何种地步羽齐尚不得而知,但他能够确定的是现在绝不是询问此事的时机。

“乘同一辆车?在下需要,随侍羽家店主身旁,步行前往更为稳妥。”

小女仆开口提醒羽齐,而青那隐藏在面具下的视线略过羽齐刺向了小女仆,目光中的寒意引得羽齐为之一颤。

——身为器灵的青和作为傀儡存在的小女仆本应该是完全没有关联的两种不同的存在,为什么关系会这么差呢?

羽齐的思考状态没能维持多久就被师父拉扯衣领的动作所打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连带着小女仆一起被半强制的推上了停在书店外的那辆加长款轿车里。

还是熟悉的位置,还是和几周前一样毫无反抗之力,只不过上一次是坐在这里的时候羽齐和师父交换了身体,这次则是羽齐和师父几乎挤在了一起。

如果可以的话羽齐实际上根本不想去参加林家的晚宴——即使不知道林华长老究竟为何要特意宴请匠十三这位早已隐世多年的手艺人,羽齐的直觉也能够清楚地告知他此行绝对不会一帆风顺。

更何况羽齐的那具傀儡已经在大学里闹出太多事件,虽说空学姐后来在聊天软件中已经说过会帮忙处理掉随之引发的舆论,但小女仆和傀儡之间的战斗已经被林阙所知,“五门”分部出手进行消息封锁也算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也不太方便去见需要为此事操心的林华长老。

但既然已经坐上了这趟车,自然也不能亏待了自己——这也正是为什么车上尽管空位很多,但羽齐仍要和师父争夺这张小小沙发椅的原因。

“唔嗯嗯嗯,我可是师父哦,你这个做弟子的难道就不懂得什么叫尊师重道吗,快把这个位置让给我!”

“我可从来没同意过那种称呼,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你一直,在隐瞒自己的真名,强行把人拽上来还要抢我的位置,你难道就没有点作为作为成年人的稳重吗——店主如是说道,但实际上两人是在争夺,沙发椅下方的冰柜。各位要不要来一杯饮料?”

小女仆驾轻就熟的从缠斗在一起的师父和羽齐之间打开了沙发椅下的冰柜,将一瓶又一瓶颜色各异的瓶瓶罐罐取了出来。

“嚯,以前的冰柜可做不了这么小的尺寸,这么一看还真有点稀奇……”

“我要冰镇咖啡。”

“可恶,给大小姐递送饮料的工作……该死的,早知道就让女佣开车来了……”

心情低落的青坐在驾驶位上按照操作手册一步步的使用灵力激活车身上雕刻的术法印记,一边时不时用余光瞥向正呆呆望着车窗外景色的林阙。

“啊不管了,那就这么坐吧!”

双手锁住羽齐脖颈的师父顺势用出了十字固定技,因失去平衡而只能将半边身子靠向沙发的两人恰巧挤进了沙发椅的扶手之间,看起来就像是羽齐昨天从鱼摊上买来的那整整齐齐码放在盒子里的咸带鱼。

“真的一动不动呢,难道是病了?”

师父从始至终都在观察林阙的举动,然而平常早就应该因为师父和羽齐之间的近距离接触而嫉妒的林阙现如今只是静静的望着窗外,就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羽齐他们一样。

就像是匠十三手里摆弄的、那个因为丝线绷断而无法活动的人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