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

女佣静静地站在茶室门口,敲响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今天的林华长老几乎一整天都没踏出过房门半步,除了给刚刚出院的林阙打了个电话以外,剩下的时间便都是在这间茶室之中度过的。

虽然名义上说是茶室,但实际上这里是林华长老专门用于平复心境的场所,也是林家宅邸中医疗设施最为完备的核心场所之一。

林华长老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而年老体衰所造成的灵力失控也开始变得随时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所以每逢出席重大场合,林华长老都一定会来到茶室之中平复心境,以免在众人面前因为情绪激动导致灵力失控,被人看穿自己正在逐渐衰弱的事实。

但今天所用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女佣低头确认了一下腕表上的时针与分针,估算着从这里走到宅邸大门所需的时间,最终决定直接推开茶室的大门。

“……”

坐在蒲团上的老人双目微闭,手中握着的竹简已然拦腰折断,原本放在桌角的香炉也被丢在一旁,苍白色的香灰在桌面上描绘出了奇异的花纹。

“医疗组,立刻在茶室集合,启动三号预案!”

“别吵,用不着集合,老夫还没咽气呢。”

林华长老慢慢睁开双眼,将手中断掉的竹简丢在桌上,原本由香灰构成的图形就这样遭到了破坏,变的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希望您下次坐禅的时候能够至少让一位随从待在茶室,这种情景实在太容易产生误会了。”

女佣对着腕部的通讯器小声说了几句话,随手关上了茶室的房门。

林华长老在这座宅邸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随时得到全面的医疗服务,但唯独这间房间是他们在没有得到命令前不得擅闯的禁地,所以医疗组的成员才会将所有医疗器械都搬到了茶室的隔壁,为的就是在突发情况发生时能够以最快速度对林华长老实施抢救。

“用不着,老夫的身体好得很,再坚持个二三十年也完全没有问题,还不需要你们现在就开始操心。有这功夫不如去盯紧了仓库,今晚来的客人可不仅只有一位啊……”

“匠十三大师应该不会提出查验仓库的要求吧,您为什么要忧虑到这种程度?”

女佣待在林华长老身边工作多年,自然也能察觉到此时自己的雇主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尽管出于本能使得女佣随时都想出手暗杀林华长老,但看着自己的猎物出现这种萎靡不振的状态还是令她稍微有些为其担忧。

“匠……十三,已经到十三了吗……也对,当年是老夫把十二……老夫担心的不是匠十三,尽管他手上确实握着老夫的把柄,但他也没权利强行要求查验仓库,只有把林家家主请来才有可能。”

林华长老缓缓伸直了盘在一起的双腿,在完全不依靠自己的双手与他人搀扶的条件下站了起来,抖动衣袖拂去了桌上的香灰。

“那您为何不仅折了竹签,还强行催动檀香灰推演天机?”

女佣将臂弯里早就备好的紫色长袍披在了林华长老的身上,开始着手处理起那看起来就让人头疼的束带与垂饰。

在这整个林家宅邸之中,除了女佣以外没人有机会能够如此近距离的接触林华长老,但在这个宅邸之中对林华长老威胁最大的也非女佣莫属——在日常生活中会毫不顾忌的对林华长老痛下杀手的大概也只有这位终日戴着面具的神秘人,而女佣的这一身份也似乎成为了那些在宵小之徒误以为林华长老的身边有机可乘的障眼法。

女佣的真身,以及女佣和林华长老之间那复杂微妙的关系,知道这两项情报的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而今天前来拜访的匠十三正是其中之一。

“老夫担心的是那家伙……虽然早就知道家族内有几位长老已经老年痴呆了,但也没想到居然会用出这种昏招。把匠十三请来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毕竟那个逆徒还在觊觎《大匠书》的后半部分啊。”

林华长老抬起双手拢了拢本就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银须,却在无意间碰到了脸上拧在一起的皱纹。

“您的意思是……”

“今晚就物归原主,封印‘亿魔铭刻’的甲子之约已经到期,赶快把这个烫手山芋还给匠十三才是上上策。”

抬手穿入袖筒之中,林华长老将腰间悬挂的钥匙递给半跪在地上的女佣,转身迈向茶室中唯一的一扇小窗,静静的望向窗外的夕阳。

“又是师徒相争,今晚……怕是太平不了啊。”

“乱来,这实在是太乱来了,你这是瞧不起老爷子我的作品吗,居然擅自加以修改?”

“要我说肯定是这样循环灵力效率更高,老爷子你的理论已经过时了吧?”

“胡说八道,这是世世代代工匠传承下来的智慧,怎么可能会过时!你那才是邪门歪道,不要把四脚蛇塞到曲杆下面啊!”

羽齐蹲坐在拆掉了地板所形成的深坑旁边,手中提着锤子和锯子,静静的看着满身油泥的匠十三和师父蹲在齿轮旁边争论不休。

这种情况已经在今天出现过很多次,羽齐已经不会再感到惊讶了。

事情的起因源于师父那一如既往的旺盛好奇心,匠十三所掌握的不需要过多特殊材料即可制造傀儡的机关术引起了师父的兴趣,而匠十三为了完成羽家书店内机关的维修也恰好需要一个副手,这对从上午吵到下午的聒噪组合便这样一拍即合。

“大小姐,我觉得这样似乎并不合适……”

“有什么关系嘛,前辈不也已经同意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倒也确实想不出来反对的理由就是了。

羽齐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从门外搬运一个又一个行李箱的青,开始在心中计算起究竟每个月应该收多少钱作为这位林家大小姐留宿于此的租金。

按照林阙的说法,原本负责监管羽家书店的“五门”分部执行员现在正因为之前“以文入圣”祭典中立下的功劳而享受着难得的假期,林阙此行前来正是为了接替那位执行员的工作。

“我可从来没听林华长老提到过这件事啊,大小姐你再考虑考虑嘛,这次真的要是在出点什么乱子我可真的会被丢进锻造炉烧掉了啊啊啊啊!”

看起来如水波般晃动的面具下流淌出了清澈的液体,青含混不清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在哭,但即使紧紧抱住林阙的大腿也完全没有办法阻止行李箱被一个接一个的运进羽家书店,所以羽齐觉得那多半应该是感到无计可施而留下的辛酸泪水。

“不会烧掉啦,就算父亲说要烧掉我也绝不可能同意,毕竟你是我的……嗯,就是那个嘛,你懂……”

“那个是哪个啊?说起来那天晚上大小姐好像在战斗中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变成长剑形态之后的我完全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但总觉得好像是什么重要的……”

“收回前言,你果然是个没用的家伙,赶快进锻造炉重铸一遍吧!”

林阙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的差,棉靴的鞋底狠狠地蹭在了青的面具上,想要借此将这个黏在自己身上伺机乱摸一气的家伙踹得远远的。

“哎呀,说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嘛,虽然后来听过羽家书店的人复述了当时的场景,但果然听别人转述还是不够过瘾。来吧大小姐,这一次的定影术法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您所说的一切都会被永久的记录下来,我会把它当做最珍贵的宝物永久……”

挥舞着类似于相机的小型机器嚷嚷个不停的青被林阙一脚踩在了脸上,然而即便如此青也没有放开双手。任凭林阙红着脸试图一根根掰开青的手指,她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也一刻都没有发生变化。

“这么看来,租售的书籍,确实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站在一旁的小女仆拍了拍手,门窗紧闭的书店内掀起了一阵清风,缠在一起的青和林阙之间显现出了纷杂缠绕的红色丝线——就连几乎没有灵力的羽齐都能察觉到那些丝线中蕴藏的力量,更别说已经被缠满全身的林阙和青了。

“所谓的能够帮助他人,妥善处理人际关系的书,实际上应该讲解的,更具体一点,是强行将两人因果纠缠在一起的妖书……不过,从结果上看,您应该对此书的效果,相当满意?”

“这根本就算不上是关系变好了,只是把我们俩强行捆在一起了不是吗!而且区区一本书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强的力量……?”

说到最后林阙的声音渐渐变小,满脸诧异的望着自己胸前渐渐浮现出的书脊。

“所谓的妖书自然是因为各自有其异常之处才会被称之为妖,羽家书店世世代代不都是为了搜集妖书而接受委托的吗,你小子难不成什么都不知道就当了此店之主?”

从羽齐手里接过锤子的匠十三像是在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一样将羽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看起来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羽先生就没和你说过吗?为什么在你年幼的时候将你托付给槐家,为什么急着要你接手书店?”

羽齐答不上来,他对于自己那个似乎除了在家喝酒就是出外闲逛的父亲一无所知,就连匠十三所提到过的年幼之事也没有多少印象,唯一留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就只有自己小时候似乎曾辗转多地学习各种术法。

自从今年春末前任羽家店主突然动身出门旅游之后,羽齐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关于他的半点消息,这大半年的时间羽齐便一直仿照着自己父亲的经营方式维持着这间书店的运转,对于匠十三所说的“搜集妖书”之事更是一无所知。

“前任店主和我打赌的时候也没有提到过这家书店究竟是干什么的,我还以为这些力量异常的书籍只是这家书店的收藏呢……”

从两米深的洞中一跃而起回到地表的师父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身上原本沾染的油污与木屑如幻影般消散于空中——持有特殊祝福的师父本来就没那么容易被灰尘什么的弄脏衣物,平时和羽齐争抢浴池使用权也只不过是因为喜欢洗澡而已。

“哼,他可是历任羽家店主中最出色的那位,如果不是因为老爷子我的老师曾经和羽家有过交集,可能……扯远了,小子你确实不知这书店究竟为何而建?”

抛向空中的木锤落回手中,匠十三拧了拧头盔上的镜片,语气中暗含不满与猜疑。

“不知道也没关系嘛,反正我和笨徒弟肯定会把这间书店做的比以前更好,这不就够了吗?”

师父自顾自的走到书店门口扳下了拉杆,原本在匠十三眼中还未完全修复完成的机关系统按照原本的设计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高速旋转的飞轮更是险些削掉了他的胡须。

“我按照四相冲克之法重新让机关连接到地下水脉,这种方式获取动力肯定比你拆换连杆要方便的多。”

“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了,反正……而且你明明就只用了四脚蛇和岩盐,哪里算是四相冲克,这种胡乱改造作品的方式简直是对老爷子我的侮辱!”

本来还想要说些别的什么事的匠十三被师父擅自改造书店机关的行为气得胡子上翘,羽齐也暂时放弃了从这位敌友难辨的老人口中套出什么与前任店主有关的情报,转而将视线移向了和林阙她们捆在一起的小女仆身上。

“书店内租售的书籍回收,只有羽家书店的店主能做。三天租借期限已满,融入此人体内的妖书,正在逐渐失控。”

“你这家伙居然把这么危险的东西交给了大小姐,可恶,要不是因为这些丝线,我肯定一刀斩了你!”

“呜呜呜呜呜……”

被青和小女仆夹在中间的林阙勉力挣扎着,但那由林阙体内冒出的红色丝线却反而随着她的挣扎而越捆越紧,三人扭成一团的样子看起来反而显得有些色气。

“妖书本身就是,历代店主解决委托后,所留下的凭证,缔结契约时所用的术法,就可以重新将妖书的力量封入书中。”

小女仆边说边微微扭动身体,试图用这种方式让挤在自己胸前的林阙能够不至于窒息,然而到最后也仅仅只是让林阙充分体会到了自己与这位傀儡之间的身材差距而已。

羽齐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一只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以免受到眼前场景的干扰,另一只手则捏住了在空中飘荡的红色丝线。

尽管因为缺少灵力而变得无法使用看穿伪装的符篆,但羽齐的手指在触碰到丝线的一瞬间却能够产生“这确实是一本书”的认知。将一种事物变化成另一种事物的术法非常多,甚至于有些兽类修道之后也能无师自通的使用术法变成人形,但像这样将书转化为丝线的同时还能让羽齐“读”出其中内容的术法却是羽齐闻所未闻的。

前任店主外出闲逛的时候,羽齐往往要坐在柜台那里等上一整天。虽然当初的羽齐确实怀疑这间根本就不曾来过客人的书店究竟会不会被小偷盯上,但为了能够随意翻阅书柜上摆放的书籍,他倒也对当初那段独自一人照看书店的生活没什么怨言。

只不过,当初的羽齐几乎翻遍了书店的所有藏书,现在以丝线状态被他握在手中的自然也在“已阅”范围之内,但书中的内容却和当初他所看过的内容有所出入。

由于当初翻阅这本书的时候上面尽是记录了一些对于普通人来说与常识无异的交友策略,所以当初的羽齐反而对这本书的印象极其深刻——就像是放满了新鲜食材的冰箱里突兀的出现了一碗从便利店买回来的廉价果冻,即使不用纸签标明羽齐也能猜出来是师父买回来准备当饭后甜点的一样。

正是因为这本书在堆满了古籍的书店中显得格格不如,所以羽齐即使只是曾经粗略翻阅过书的内容,如今也依旧能回想起来其中的大部分片段。

但事到如今再次以这种奇特的方式重温这本书的时候,羽齐才发现这本书并不像他当初所想的那样无聊。

曾经因求仙访道抛弃了一切,最终成功超脱凡尘的地仙,最终却因为对湖畔相遇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女动了情思而抛弃了仙缘,直到少女成为老妪,少女的家族彻底没落也依旧没能倾诉自己的思绪——以这种方式阅览书册不仅仅只是看到原本印在纸张表面的文字,就连那背后蕴藏的故事也一并化作信息汇入羽齐的脑海。

在没有灵力可用于稳固心神的状态下,羽齐感受到了那股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叹息中所蕴藏的情感,海量的信息冲入脑海所带来的痛苦令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鼻腔中似乎也有些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

“事到如今,只好销毁书册,需要重新评估影响,请退后至安全距离……”

羽齐向勉力提起盾牌的小女仆摆了摆手,左腿前弓,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在已经亲身经历过三段由活过千年岁月的非人之物所产生的纠葛后,羽齐本身也已经对这种故事或多或少的具备了些许免疫力,想要在那情感的洪流中维持自我意志并非不可能。

——这种故事都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既然感到后悔那就去找她表白啊,窝在书里面算是怎么回事啊!

就算没有灵力,羽齐的体能也在普通人之中属于远超当代年轻人平均值的水平,但这份力量对于因灵力失控而显露形体的丝线毫无意义,只不过羽齐的目标也并非扯断这些循环往复将众人缠在一起的丝线。

【……许汝以契约,万千诡谲之事自收之为册……】

这些丝线虽然难以靠人力扯断,但却依旧能够被人握在手中。拥有一定灵智的丝线察觉到了自己所面临的危机,几乎是在被羽齐握住的瞬间改变了自己的粗细,与发丝一般的丝线轻而易举的割破了羽齐的右手,鲜红的血液沿着丝线慢慢流淌。

刚刚涌入脑中的大量信息令羽齐直到现在都觉得头晕目眩,眼前沿着丝线慢慢流淌的红色似乎晕染了他的双眼,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全是红色。

“嚯,不知道羽家书店究竟是做什么的,却知道应该如何封印妖书吗……”

最终拗不过师父的匠十三看了一眼羽齐那边,开始着手收拾起散放在地上的各类工具。

“哼哼,毕竟是我的徒弟嘛!”

双手叉腰站在一旁的师父看起来颇为得意,然而那副姿态任凭匠十三怎么看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你,和前任店主做了什么交易?老爷子我可不相信那个人会在发生那种事之后还会随随便便允许别人做自己儿子的老师,你来到这间书店的目的究竟是……”

“想打听我的秘密就用你的秘密来换吧,不如先来告诉我为什么那具送给笨蛋徒弟的傀儡中暗藏了定时反叛刺杀主人的术法?”

师父手中捏着桦木短杖在空中晃了晃,原本为了方便进入地下维修机关而拆开的木板就这样摆脱了重力的束缚而重现回归了它们原本的位置。

“那是师门不幸,现在老爷子我也不好跟你们多说些什么……你个小丫头也未免太容易猜疑别人了吧,老爷子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有骗你的必要?”

“首先,我对于你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目前为止所有的疑点都指向你,你与我要询问的事情必定有所关联。”

师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了书柜上,原本看起来像是随手乱画的黑色贴纸瞬间溶化沸腾,化为纯粹的灵力涌向了因为缺乏灵力而即将因失血休克的羽齐体内。

“其次,按照我的人生经验,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骗人,林华长老是其一,你很明显也是其一。”

师父背对着匠十三跑向力竭倒下的羽齐,伸出的两只手指在那布满镜头的头盔上留下了倒影。

“确实……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