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海洋。

抬起脚,无言的看着鞋底沾染上了与海滩上那些猩红的液体一样的颜色。

又是熟悉的梦。

虽然这令人感到烦躁的梦境最近已经很少出现,但果然还是重新回到了这个梦境之中。

手上的玉牌刻着九天荡魔祖师的名讳,仅仅只是挥动就足以唤出神雷诛杀妖物,但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却并没有动手。

因为,无论怎么看,自己面前这位正一脸惊恐却又张开双臂护佑自己妻儿的中年大叔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海滩上横七竖八的散落着肢体,虽然有的已经在雷霆的作用下露出了兽类或是非人的本相,但仍有相当多的一部分焦炭状残骸依旧保持着人形。

好恶心,好想吐。

不仅仅只有雷法,拳术、剑法、暗器、毒杀、幻术——海滩上横陈的无言之人身上的伤痕种类繁多,几乎杂糅了修行者中所有能够收集到的技术。

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为了从非人之物手中守住这片土地,守住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孱弱人类,守住那些依靠普通方法无法解决的敌人,必须有人放弃一切。

放弃善恶,放弃是非,放弃情感,放弃理智,放弃伦理……最后,放弃成为人。

“斩下去,不需要你提出自己的疑问,你只需要斩下去就可以了!”

遥远的空中传来了不知何人的怒吼,手中的玉牌扬起,如怒龙一般的雷霆在面前扫过,面前只留下了些许灰尘。

只要不留下残存的部分,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斩杀的究竟是不是伪装成人类的非人之物,也就永远也不需要怀疑他们的指示。

——真相并不重要,毕竟即使如此我也是不断朝着那个目标在前进着的,从威胁之中保护弱小绝对不是错误的事情。

即使脚下的液体越发粘稠,即使那片无限之海渐渐升高,即使从海的深处传来了无数怒骂与诅咒,前进的脚步也依旧从未停下过。

直到那一天到来,直到许久未曾谋面的父亲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那终有一天将会吞噬自己的海洋便永远的封印在了自己的心中。

但在某些时候,那本应该消退的血海会重新漫过心灵的堤坝,那段用术法封锁住的过去总有一天会重新追上来。

但至少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真是令人惊讶,我以为羽家小子的灵力几乎是无穷无尽的,没想到也会有因为灵力亏虚而住进医院来的一天啊?”

“不过还好只是产生了和贫血类似的症状,静养几天应该就好了吧?”

“只是灵力亏虚还不算什么大事,之后要发生的事情才是真的恐怖吧?林华长老的脸色看起来相当危险啊,我都不敢靠近林阙的病房了。”

“大概会被打死吧,毕竟林阙小姐是在羽家书店遇袭的?”

羽齐闭着眼睛听着身旁几人的谈话,一边装睡一边思考着之后的应对策略。他确实知道自己“因为遭到袭击而昏倒”这一事实,但究竟是被谁因为何种招式而放倒他却完全不清楚。

没有杀意,没有声音,甚至连对方的真身都没看到。

但羽齐能够确定那不是人类,那由球状关节连接的手指只消看过一眼就绝不会忘。

淡淡的消毒水味时隐时现,而漂浮在羽齐周围空气中的味道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洗发水的味道。

草莓的,苹果的,生姜的,还有不知名的草药的味道。

当然,仅凭洗发水来判断此刻正聚在羽齐病床旁的众人身份并不现实,羽齐还是稍微回忆了一下,这才将风格各不相同的话语声与她们的身份一一对应。

——“以文入圣”仪式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哦,先驱者,感谢您将这么珍贵的只是传授于我,实在是太感谢了!”

随着病房气动门的开闭与房间内一瞬间的减压,羽齐能够根据脚步声清楚的分辨出一高一矮两个人走进了房间。

那个中国话说的还是有些别扭的是雪婉的老师吗,那另一个岂不就是……

羽齐立刻清空了脑海中的杂念,准备让自己的意识重新回到梦境之中。

“啊,笨蛋徒弟你醒啦,看样子完全没有什么问题呢?”

能够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床铺上,紧接着便是什么凉凉的东西触碰到了羽齐的额头,那湿润柔软的触感令他立刻睁开了双眼。

然而只不过是条普通的湿毛巾而已。

师父半个身子倚在病床上,满脸坏笑地望着羽齐。无论是装睡的理由还是刚才的想法都被师父通过面部表情读的一清二楚,羽齐即使知道现在采取措施为时已晚,但却仍旧执拗的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哎呀真是危险呢,要不是林家的小姑娘来到书店也被抽干了灵力,我们两人可能还要在小女仆的照顾下休息一个星期左右才能恢复呢。”

师父像是变戏法一样从羽齐的病号服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随手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自动人偶在外国的魔术师圈子里也是比较流行的,不过大多数都是需要海量魔力支撑却做不了多少动作的残次品,小女仆看起来也算是那些高耗能造物中的佼佼者了呢……要吃吗?”

——才不吃啊,你之前究竟把它藏哪了!

“诶,才不是我藏的,昨天晚上我只不过是趁你关门的时候躲在书架里想试试能不能直接被符篆送到仓库而已,结果直接就被小女仆给揪出来了呢。”

师父从雪婉的挎包侧面摸出了一把水果刀,开始悠哉悠哉的削起了苹果皮。

羽齐知道师父一直对书店用于储藏所有图书的地下仓库十分感兴趣,但也正是如此所以他才禁止师父进入那片区域——对于神秘学相关的事物狂热到异常程度的师父如果看到了仓库中的东西,羽齐很难说服自己相信她还能够保持正常的判断力。

——但也没想到居然能躲在书架里试着进入仓库啊,果然还是低估她了。

羽齐伸手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倚靠在病床上。尽管他能够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但现在的他还需要时间整理一下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啊,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说明这件事的……你们确定要听吗,林华长老说过要把所有听到的人都沉到海里去来着……”

原本显得有些拥挤的病房转眼之间就变得空荡荡的,师父不紧不慢的啃了口苹果,一边嚼着一边用脚轻轻踩了踩羽齐。

“生气了?”

——没有啊,只不过被当面揭穿自己装睡而感觉有点尴尬罢了,不过那几个人应该……

“没错,他们并不在乎你是不是装睡哦,不要想太多啦笨徒弟!”

——虽然我也知道,但你这样直接说出来未免也太伤人了吧?

羽齐叹了口气,将头转回了师父的方向——反正就算偏过头去也只会被玻璃窗的反射暴露表情,倒不如这样直接面对面交谈更正常一些。

——差不多可以让那东西从天花板上下来了吧,我觉得墙角的天花板马上就要裂了。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快快快,小女仆,不能再继续给书店增加新的欠债了!”

慌慌张张拖着椅子跑到墙角的师父刚刚说出了令羽齐十分在意的名词,但鉴于天花板的裂纹正在逐渐扩散至整个病房,感受到危机的羽齐决定先不去过问关于欠债的事情,抬手掷出符篆勉强固定住了正在不断开裂的石膏板。

——哪是什么小女仆,这不是古装coser吗!

“不不不,我才不会根据服饰给人起外号呢。这名字的来源是因为她的气质啊气质,这孩子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和林家的那两个戴面具的是不是一模一样?正好她们俩的工作和女仆也没太大区别,所以我就直接给这孩子起名叫小女仆了。”

“在下并未承认这个名字,而且天花板的崩毁与在下并无直接关联,是建筑物设计标准太低了。”

虽然面无表情,但羽齐还是能看出来那个被师父从掀开的天花板上抱下来的少女此刻应该是极其不情愿的——准确来说就像是被完全不懂按摩技巧的人类紧紧抱住的猫咪那样,虽然不会叫出声,但眼神中的那股嫌恶感已经浓到几乎要溢出来了。

“可是从手感上来判断,至少体重也应该超过二……”

“敢再说下去就拆了你,就算能够再生也没有意义,不会让你再像昨晚那样侥幸逃走了。”

师父乖乖闭上了嘴,看样子昨晚羽齐听到的求救声并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场战斗——而且从两人的关系来看,谁胜谁负简直一目了然。

“实在不好意思,由于您的门客岔开话题导致在下没能第一时间报出名号……”

从长发中取出的发簪准确的刺入屋顶的正中央,无数木质机括与横杆在发簪内蕴的灵力作用下迅速展开,轻而易举的固定住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天花板。

“在下无名无姓,乃是百年前平定‘百鬼之乱’的木楔众之一,为履行契约而重新从沉睡之中醒来。”

——但你也不能一醒过来就把我们俩的灵力全都吸干吧?我还以为是有人偷袭呢……

羽齐并不为少女的自报家门感到惊讶,他早就知道仓库中收藏了不少能够在关键时刻保护羽家书店的东西,也知道整个书店的所有机关都是依靠眼前这位少女作为中枢而得以正常运行。

但他没想到把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唤醒竟会将自己陷入此等危机之中。

“嘛,总之就是小女仆闯下的祸,向林家的老爷子稍微道个歉应该就没关系了吧?反正也只不过是灵力被抽走……了……”

“说的……可真是……轻巧呢,诓骗了我孙侄女的臭虫们,墓志铭已经准备好了要刻什么了吗?”

病房的气动门直接被蛮力生生拆了下来,地面的颤动甚至通过病床传递到了羽齐的身上,而师父则果断的拉开窗户准备直接跳出去。

尽管两个人几乎同时被抽干了灵力,但由于师父体内那多到异常的祝福加速了其身体的恢复,所以在羽齐还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便已经能够随意行动。

只不过,在浑身上下散发着杀气的林华长老面前,这种小动作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啪!”

这是林华长老的手扣在师父头上的声音。

“啪!”

这是师父被拽回房间后窗户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啪!”

最后这下,是林华长老双掌合十拍在一起的声音。

简单,但正因为其构造简单而导致几乎无法突破的隔音阵法就这样以林华长老为中心展开。

“虽然老夫确实是想把你们两个家伙都用树脂材料封装成光能板基材铺在海上,但现在不是说那个的时候。”

背对着小女仆的林华长老脸上已经没有了刚刚的那股杀气,原本刻意伪装出的那副怒发冲冠的模样就像是羽齐他们的想象一样,现在站在他们两人面前的不过就是一位拄着拐杖,声音迟缓的老人而已。

“之前说过,‘以文入圣’祭典结束之后就把钥匙的另一半给你们……”

林华长老摸了摸衣兜,从上衣口袋中颤颤悠悠的拽出了一个小小的黑布包:“接下来的事情,老夫没有办法强迫你们,现在再追加条件无疑是十分无耻的行为,但还是希望你们两人能最后再帮老夫做一件事。”

青现在十分焦躁。

即使并不是人类,但却拥有与人类类似的思考方式的她现在切实的体会着本应只有人类才能体会到的焦躁感。

与战斗留下的创伤所产生的疼痛不一样,这种痛苦源于精神,是不可能通过调节感知而减弱的痛苦。

“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失败了……”

听到楼上传来的异响,青那几乎要将面具迸裂的思考暂时性的减缓了下来,面具下的视线移向了病床上还在沉睡的大小姐。

——既然要阻止其他人伤害她,那不如由我来先一步毁掉……

因过大的压力而产生扭曲的意识被术法及时矫正,青呆呆的望着自己那原本正向着林阙脖颈伸出的双手,陷入了更进一步的自责之中。

尽管已经相处了十余年,尽管已经通过术法对这具身体做出过上万次调整,但青始终还是没能完全抛弃对战斗的狂热,也始终没能抛弃对曾经一度将她本体毁灭的“木楔众”们的恨意。

手臂上的血管因为不断翻涌的灵力而呈现血红色,由林阙半开玩笑似的做好的美甲刺入了掌心,已经打开了的信封掉在地上,露出一角的信纸上林家家主的印章显得分外扎眼。

对于林家最终作出的决定,青丝毫不感到意外——实际上,就算林华长老没有把这封信交给她,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变质的食物要丢入垃圾箱,超过年限的汽车要进行报废,而没用的工具最终也只有一个下场罢了。

“还真是善解人意,允许我等到大小姐的身体状况稳定之后再自行了断……”

青自嘲似的自言自语道,双腿蜷曲着坐在病床旁的地上,静静地望着仪器显示屏上那根代表心跳的波浪线有规律的起伏着。

青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准确的说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林阙是未来注定要成为林家家主的人,身边的侍从不可能永远都是青这个经常犯错的器灵。

也许是某个风度翩翩的年轻后生,又或者是某个天赋异禀的当世翘楚,有资格与林阙相伴而行的人太多太多,只不过那其中并没有青的位置。

染了血的剑乃是凶物,再也不可能成为所谓的“君子之器”。

“我啊,一开始可是相当讨厌大小姐的……”

只不过是稍微回忆一下和林阙相处的过往,青的眼前便已经满是大小姐的身影,心中所想也随之化作言语倾泻而出。

“当时的大小姐大概也就五六岁吧,谁会恨一个孩子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恨的应该是林家,是‘五门’,是所有的修行者们。”

青慢慢松开了拳头,被指甲刺破的皮肤慢慢愈合,刚才掌心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就像是幻觉一般。

“林华长老是个很厉害的人……也是,这就是句废话,毕竟他可是那位借助‘百鬼之乱’成就仙人果位的狂人的兄弟,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弱啊。”

四指微微弯曲,大拇指横伸在外,青微微挥动了一下握在手中的那柄并不存在的剑,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曾经令自己兴奋不已的战场上。

不断地挥剑,不断地啜饮鲜血,不断地变强,然后继续挥剑——持剑之人的意志早就已经在无止境的战斗中变质,即使曾经一度为人,现如今那扭曲变形的身姿在他人看来也已经与妖兽无异。

对于一般的凶犯而言,将自己所犯下的罪孽全都推给手中的凶器无疑是自欺欺人的行为。但对于这位持剑之人而言,他所犯下的杀孽的确应当算在这柄能够蛊惑人心的剑上。

就在邪祟横行,人类为了生存而奋起反击的战场上,这位早就已经失去了人形的持剑之人依旧遵循着自己仅剩的杀欲,凭借本能猎杀着一个又一个看起来实力强劲的人类。

持剑行凶的传闻很快就被其他更强的人类知道了,但凭借着这柄剑越杀越强的力量,持剑之人依旧打败了无数强敌,并且顺利的依靠他们的鲜血变得越发强大。

直到那些东西出现。

战场上的其他人类把那些东西称为“木楔众”,但对于他和“它”来说这些看起来和人类没甚区别的家伙只不过就是一群没有血的硬骨头罢了。

虽然手中的剑可以斩断这些家伙,但由于其数量似乎无穷无尽,持剑之人最终还是没能挡下同一时刻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被轻而易举的斩下了头颅与四肢。

已经变得与野兽无异的持剑人直到身躯被烈火焚尽之前都未曾松开握着的剑柄,那时剑身之中尚且一无所知的意识产生了寻找下一人主人的想法。

“此物煞气甚重,但其中已经诞生器灵,就这样直接毁掉未免太过可惜……”

那柄剑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被木楔众用一层又一层的经文层层包裹,送到了那片战场上唯一一位略通炼器之道的少年面前。

“我族仓库之中恰巧有一片空旷之地,把它封印在那里待其煞气散尽如何?”

仅仅因为这一句话,由那柄剑所诞生出的意识便在仓库中度过了整整二十年不见天日的时光。

林家几乎没有人对这柄沾满了鲜血的凶器感兴趣,只有当初那个觉得直接毁掉它有些可惜的少年偶尔会来看一看封印的牢固程度。

二十年后,剑中的意识试过与已经变成中年的他缔结契约,而他也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只要你能够做到我这份契约上的所有要求,我就把你从封印之中解放出来。”

人与非人定下的契约关乎二者的性命,主从关系能否反转全都要看契约的严谨程度。剑中的意识本打算借此机会抢占这个把自己囚禁了二十年的人类的肉身,但那多到需要用推车来运的契约文件令它死心了。

“把完整的器灵拆成三份,大概也就只有林华长老才能做到这种程度吧……”

青松开了手,涌入意识之中的回忆渐渐淡去,只剩下血色的夕阳透过玻璃窗映射在那一片雪白的面具上。

“我,从一开始就不适合当侍者,让‘女佣’来干这种活还差不多……我只不过是那两个家伙遗留下的残渣而已。”

后背贴着墙面站起身来,青向前迈了两步,用手将林阙垂下的发丝挽起。

“真的很感谢您,给了我名为‘情感’的礼物……只不过,到此为止了……”

一阵微风顺着打开的窗户吹入病房,削好的苹果整齐的装盘摆在病床旁的桌子上,空荡荡的病房中只剩下了依旧处于沉眠之中的林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