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记,此药绝非救人治病之物,而是能够腐骨蚀心的剧毒……无论何人因为何事向你求取此药,都绝对不能将其交出!”

“究竟,服食此药会有什么后果……”

“人将变得不再是人,若是前世尚有因果未断,食之必死。”

短暂的回忆穿过了漫长的时光,轻轻晃动着苏无义那尚且处于混沌之中的意识。

眼睛上被什么东西黏住了。

苏无义茫然的转动着眼珠,想要睁开的双眼的时候能够感受到有一点点疼痛。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不能起床太晚……

即使心中明白自己不应该继续放任身体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但灵力凝滞于体内的状态下根本没有办法自由行动。

对于修行者而言灵力凝滞并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对于已经无限接近羽化的苏无义而言,灵力凝滞的严重性几乎与普通人的心脏停止跳动一样。

到了这种程度的时候,不仅仅只是随心所欲的控制灵力,甚至就连身体也在一定程度上与灵力融为一体。而正是因为平日里习惯了在灵力流转于体内而做出行动,所以此时的苏无义才会十分难看的趴在地上。

嘴中残存的味道很浓烈,很明显不是普通的酒所残留的味道,而是某个苏无义十分熟悉的……

药的味道。

药园之中种了蔬菜,但也依旧有不少可以入药的植物留存下来。对于苏无义而言,身体染上的疾病并不需要刻意诊治,自身的修为也已经不再能够依靠药物来提升,种下那片药草并勤勉收获至今的原因很简单。

制造毒药,创造出能够杀死不老不死之人的毒药。

然而对于药理的研究并不透彻,苏无义即使照着医书记载的知识慢慢摸索,在这近百年来也仅仅只是研究出了能够令自己暂时麻痹的毒物而已。

而残留在苏无义口腔之中的那种味道很明显与她亲手制造的那种毒药没什么区别。

——下毒的人究竟是谁已经没必要特意去想,但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举动?

苏无义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从地上爬起来,然而对于已经习惯了灵力进行辅助动作的这具身体在这状态下就像灌了铅一样沉。

身上扎着银针,而且不是一两根那么简单,几乎所有的穴位都被刺入了细如牛毛的银针。经脉所行之处还被贴上了符篆,无数张长达两米的宣纸紧紧地包裹住了苏无义的身体,即使她完全看不懂纸上究竟用金文写了些什么,苏无义也能凭借直觉猜出那些东西的效果。

为了能够给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木薇用上了自己所能使用的一切手段。

苏无义并没有隐瞒自己实力接近真仙的事实,木薇也很清楚用于对付一般人的手段并不能在这个“半仙”面前生效。

但苏无义终究还没能成仙,人类所具有的缺点她自然也无法将其完全消除。

在误以为那一晚的木薇是因为即将离开此地而变得消沉的那一瞬间,苏无义便已经犯下了致命失误。

“可恶,明明就是个比我不知道小多少岁的小丫头,居然敢……居然还真敢给我下药啊!”

用牙齿拔除了舌尖的银针,苏无义那因为过度愤怒而变得粗重的鼻息也随银针一并撞击在地板上。

仅仅只是一重束缚确实无法奈何苏无义,然而在面对木薇耗尽所有才智研究出的封锁面前,苏无义还是陷入了困境之中。

在地上难看的扭曲着身体,用牙齿一根一根的拔除从心脉一直延展到手臂的银针封锁,苏无义在这一过程上花费了不少时间,一直磨蹭到角楼之上铜钟敲响了四声的时候。

当然,在钟声的回音即将消失的那瞬间,苏无义察觉到了那几乎微不可闻的悲鸣声。

不需要去劳神费力的猜测视野之中那断掉的桌脚究竟暗示着什么,也不需要根据地砖上的裂痕进行推演,苏无义已经完全凭借本能猜出大殿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死之药自从被恩师炼成之后就一直高高的悬挂在大殿顶端,而想要拿到它就必须突破雾泽外的屏障并成功打赢平时一直镇守在大殿之中的苏无义才行。

木薇早就已经凭借猜测找到了不死之药的藏匿地点,就连收纳在大殿那破旧蒲团下的那瓶毒药也想办法测试出了其效果,仅凭这样就制定下了计划——根据现在的所有状况所做出的猜测乍听起来十分惊人,但苏无义很快就根据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从苏无义不知道第多少次拒绝了木薇一同旅行的提议之后,这个曾独自一人制定了逃脱家族计划的少女便又一次开始她最擅长的谋划。

经常因为莫名其妙的中毒而找苏无义帮忙解毒,时不时的独身一人坐在大殿中央思考着什么,偶尔会在独自饮酒的苏无义旁边看上很久——这些都是木薇为了制定计划而进行的举动,而苏无义从一开始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可恶,可恶啊!”

顾不上按照经脉的顺序依次拔除银针,苏无义凭借着刚刚解开束缚的一只手臂粗暴的将插在四肢上的银针快速拔出,用刚刚恢复流动的灵力强行撕开了施加在宣纸之上的束缚咒法。

虽然这只不过是摧毁了平时苏无义不屑一顾的小术法而已,可她却因此几乎耗尽了体内所有的灵力,险些再度摇摇晃晃的趴倒在地。

即使知道这样强行调用身体内的灵力冲击穴位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苏无义依旧这么做了。于是,理所当然的,周围空间内的全部灵力被苏无义转眼之间吞噬殆尽,而那被高度压缩的灵力又以几乎胡闹的方式强行冲破了身上的所有穴位,炽热的血液在瞬间从七窍之中喷了出来。

原本黏在苏无义双眼上的符篆被鲜血浸湿而脱落,苏无义挣扎着伏在断了一只桌脚的书桌旁,勉强挪动着步子向书库外走去。

——很痛,非常痛,听不见了,眼睛里也都是红红的一片,嘴里有股奇怪的甜味,脚也不听使唤……

如果不是因为苏无义的身体被强行刻上了“不死”的祝福,那她在刚才那一瞬间就应该因为经脉尽断而吐血身亡。然而“死”对于她而言实在太过奢侈,即使将身体弄得破破烂烂,哪怕仅仅只剩下一根手指头残留,苏无义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初。

就像现在这样。

因血气翻涌而变成了红色的肌肤迅速恢复了正常,原本已经无法睁开的双眼也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丝光亮,之前彻底陷入死寂之中的世界变成了充满“嗡嗡”声的聒噪之地。

“这个小丫头,居然……”

手中握着刚刚从身上拔出来的银针,苏无义扶着门框走进长廊之中,挥手将那些沾着鲜红露珠的器物扔进了旁边的草丛之中。

——既然你对于终有一天会因衰老而死去的人感到不安,那我就成为和你一样不老不死的存在。

苏无义与木薇之间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即使两个人几乎性格完全相反,却也并没有妨碍她们理解彼此并在这段短暂的时光之中成为朋友。

苏无义并不是没有思考过将木薇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存在,但那只不过是仅仅在她头脑中闪过一瞬便被否决了的想法。

毕竟苏无义十分清楚这究竟代表着什么,也明白这项决定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固然希望有人能够永远陪伴她度过这几乎相当于永远的时光,但永远活下去所带来的痛苦已经不在人类所能接受的范围之内,成就不死意味着就连灵魂都会蜕变成为怪物,能够留存下来的只有那不会随时间改变、以异样的方式永葆年轻的身躯而已。

苏无义不希望看到那种事情再度发生,无论是再怎么重要的人,她也绝不希望对方成为与自己同样不死的存在。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至少让我来……

大殿的门口悬挂着一柄长剑,没有剑穗,没有多余的装饰,甚至连剑鞘都只是未经磨制的木料——从表面上看仅仅只是将剑身插进了木料之中而已。

但那绝非用作装饰的样品,而是沾染了鲜血的凶器。

迈入大殿之前,苏无义恭恭敬敬的将那柄剑从门框上取了下来。

苏无义身上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但衣袖上以及脸上尚未干涸的血渍为她平添了一股煞气,和她拔出剑身时的表情形成了完美的呼应。

苏无义的门派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平凡终老的命运,那些没有天分终将老去的徒众曾不惜一切代价强行攻入大殿,意图抢夺恩师飞升之前留下的不死之药。

“锃!”

拔剑出鞘的声音依旧和当年一样,常年封鞘的剑身上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锈迹,只有作为剑鞘的木料上留有些许红色的污渍。

无论用泉水如何洗涤,那上面的污渍也绝对无法轻易消除,所以苏无义将它就这样保留了下来。

——说到底,“无义”这个名字还真是讽刺啊,明明只是当年拜师时恰好从师尊手中的典籍之中随意拣选出来的名字而已。

苏无义紧紧地握住剑柄,就像即将溺亡的人抓住手边的稻草那样。

那些曾经想要抢夺不死药的师兄师姐们,最终悉数败在了苏无义的剑下。

不死之人永远也无法被真正打败,而有寿命限制的人却并不一样。

无论平时多么和蔼可亲的师兄师姐,无论大家在一起度过了何等快乐的时光,只要对不死之药动了心思,苏无义就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毒杀,陷阱,离间,偷袭,只要能够切实的击溃对手,无论什么样的手段苏无义都可以毫不犹豫的用出来。

四百年前,门派之中记名弟子超过千人,而现在依旧存活于世的就仅仅只有苏无义而已。

和同门战斗的记忆并不存在于脑海之中,苏无义凭借自己对于灵力的掌控完美的删除了自己的那部分记忆,最终残留下来的只有每次挥刀相向之后自己独自一人坐在血泊之中哭泣的回忆。

活着就要承担重担,而不死之人将永远也无法看到自己解脱的那一天。

为了能够不让其他人也陷入这种痛苦之中,苏无义抛弃了一切,将本应该能够陪伴在自己身旁更久的众多师兄师姐们悉数埋葬。

而现在的她,又一次拔出了那柄剑。

“如果,如果真的成为了不死,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没有任何华丽的剑招,也没有使用什么特别的术法,苏无义仅仅只是平举着那柄剑,冲破了大殿的门扉,直直的刺向了那个身影。

在无论怎样都不会死的情况下,苏无义并不需要去考虑如何躲避有可能邹玉的术法,只需要看清对手的位置冲过去就可以了。

怀抱着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不死之人诞生的决心,怀抱着无与伦比的痛苦,苏无义终究没能忍住眼眶之中盈满的热泪,悲鸣着将手中的剑刺向了那小小的身躯。

刺向那已经失去了生气,仅靠药物之中的灵力维持站立之姿的身躯。

三个月。

木广的手指按在石墙上,依靠灵力在墙上留下了又一条深深的痕迹。

从墙上那密密麻麻的痕迹来看,木广被软禁在这间石屋之中已经三个月了。

族中宿老大发雷霆,其他的族人也满怀怨气,就连其他门派也时不时有人拜访木家询问情况。

说是询问情况,但实际上是想要旁敲侧击,借此机会彻底摸清木家的情况,以此重新决定十族的位置。

“真是,一群野狗……”

这句话已经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但木广也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其实本来可以不用把事情弄得这么僵,只要木广好好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族中反对者的声音就不会那么大,大到他这个一族之长需要静坐思过的程度。

但为了保住雪家,为了避免雪家那两个还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才俊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木广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结果就陷入了这番境地之中。

不足九尺的小屋之中塞满了各类家具,但那些都并不是木广能用的,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被抛弃的家具。

正月沾上鲜血的椅子,被白蚁蛀空了内部的饭桌,因干燥而开裂的梳妆台——诸如此类的家具虽然并未彻底损坏,但继续使用下去却有可能变为隐患。而为了防止这些沾染了过多灵力的器具生出意识变成妖物,所以木家历来都将这些道具妥善封存了起来,静静等待其彻底腐朽。

就像被强行困在这里的木广一样。

他甚至都不需要让自己的亲信去专门收集情报,仅仅凭借这些天送来的日常用度之物就能看出来家族之中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原本由于预言之中所提到的“成为仙人的契机”与木广的女儿有关,十族之间几乎将所有能够提供的资源悉数集中在了木家,其目的便是希望能够在出现仙人的时候能够从中分得一部分的好处。

对于已经三百年没出现过仙人的修行者们来说,现在这片世界之中充满了绝望。迈向更高的境界几乎成为了幻想,所以他们才会像这样遇到一点点希望就将自己的一切赌上。

输了就是倾家荡产,赢了就还有一线生机。

十族之中有半数加入了这场赌局,而木家则是位于这场赌局的正中心,几乎被全天下修行者们关注着。

然而就在这种状态下,木广选择了拒绝解释木薇失踪的具体情况,这一举动几乎触怒了所有人。

没有被枭首示众只不过是在顾忌木家的脸面,木广十分清楚自己究竟被多少人所记恨,就连族中也有不少人想要趁此机会夺取木广的权利,取代其族长的地位。

“真的这么想看人成仙就自己去找啊,那丫头才不是什么帮助你们成仙的钥匙……”

自言自语到一半的时候便不得不中断,木广稍微喘了几口气,试图缓解那股突然涌现的窒息感。

木广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明白自己这些天的饮食之中都被掺入了一些特殊的东西。

实际上,自从自己的双腿毫无预兆的瘫痪之后,木广就已经知道这一切都将会发生。

全天下的修行者都需要一个交代,即使不需要说出来也没关系,他们只想看着应该对这件事负责的人承担应有的惩罚而已。

而面对毁掉了所有人成仙契机的重犯,他们得出的结论很一致。

用咒法毁掉身体,用药石摧残五感,将木广关在这间与仓库没什么区别的石屋之中来羞辱他,最后令他在失去一切,尝尽痛苦之后死去。

就像是照着棋谱下棋一样简单易懂,木广有的时候甚至会因为这浅显拙劣的计划笑出声来。

和其他人所想的并不一样,木广并不感到痛苦,他心中所残留的仅仅只有走向人生终点时无法见到女儿最后一眼的遗憾而已。

按照预言所写的,此刻的木薇应该已经“因死而生”,在未知的因果中获得了成仙的契机,彻底超脱了俗世轮回。

预言的内容相当简略,就连地点与具体的时间都未讲明,仅仅只注明了日期,以及“因死而生”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而已。

只要是稍微涉足此道的人都知道,霞举飞升多半都会留下遗褪,丢下肉体凡胎方能正式成仙。然而现如今已经再也没人能知晓究竟如何才能抛却肉身,如何才能做到所谓的“因死而生”。

然而那从古流传至今的预言之中却为众人带来了希望。

作为以占卜之法成就仙人果位,并且也是凡间最后一位成为仙人的修行者,那位修行者所留下的预言被大多数修行者奉为至宝,成为了那些修行者们最终的希望。

成仙的过程无法使用凡人的文字进行记录,因此亲眼见证成仙就成为了众多修行者梦寐以求的机缘,甚至有传言观摩成仙仪式之时甚至有人可以一并随之飞升。

所以木家才会做出这种举动,才会连续十几年将木薇牢牢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十族自然都想要获得这种天大的机缘,但预言之中提到的成仙之人只有一个,哪一族操办成仙仪式都会对相应的一族产生天大的好处。

且不论修行者们前来观礼所需上缴的供奉之物,冥冥之中的因果也会给族群带来祝福,更别提因此获得感悟的各类修行者们究竟会因此欠下多大的人情了。

百利无害,所以木家的族人们对于木广的恨意远超其他修行者。

权势,财富,机缘,这些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从成为十族之首的梦中回到现实所带来的强烈落差足以令那些平时清心寡欲的遗老气得发疯。

“比起待在这个和囚笼没什么区别的家里,还不如放你出去呢……”

木广在当年并未思考过这些事情,他只是按照族中长老的吩咐迎娶了早就为他安排好的妻子,在三年之后目睹自己的妻子因难产而死,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出生时天空之中有万星陨落,紧接着就因为自己的女儿而莫名其妙的成为了一族之长。

浑浑噩噩的度过了前半生,直到那天木广看到自己的女儿跪坐在母亲的墓前默默哭泣。

小小的衣衫上沾满了尘土,手上还残留着戒尺敲打的痕迹。

在那天,木广第一次动怒,第一次滥用了自己身为族长的权利。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在明面上欺辱木广这个傀儡族长的女儿,而木广也终于开始认真思考和自己女儿有关的事情。

——所作所为无愧于心,所以才会在将死之时毫无迷茫。

对于毒入骨髓的木广来说,仅仅只是维持坐姿就已经十分痛苦,只有静静躺在冰冷的稻草堆上才能稍微感到一丝舒适。

即使空有一身修为也毫无作用,面对一点一点浸透身心的剧毒,木广吃力的扭了扭脖子,看向铁窗外的那一轮明月。

——如果最后还能看见她一眼,如果还能向那孩子道个歉就好了……

“爹,我回来了……”

视野慢慢模糊,木广在临终之际听到了那声似曾相识的呼唤,隐约看到了他此生最牵挂的那人。

——实在是一场不错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