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夾層蛋糕,128元。這草莓都快壞掉了吧?還是不要了……」
位於市中心的冰激凌甜食商店。
明明是大都市的繁華地段,卻到處都不見有客人光顧。唯有櫃檯前有位少年身穿黑色的風衣,把臉湊近到玻璃櫥窗前,自顧自的喋喋不休。
「奧利奧咸奶油蛋糕,325元。做工好像不錯,不過看起來就像甜到發膩的樣子,我絕對吃不慣啊……嗯,那就換成榛子巧克力蛋糕,285元!」
少年說著幾乎把臉貼到櫥窗上,近距離端詳着這塊做工精緻的巧克力蛋糕,不經意的皺起了眉。
「有點漏氣啊,希望別變質了……算了,過期我就自認倒霉吧!蛋糕我就拿走了,給你300元。」
終於拿定主意的少年自說自話的拉開櫥窗,把選中的蛋糕放進簡易的包裝盒拎到手邊,再從口袋裡摸出兩張皺巴巴的鈔票,放到櫃檯上用稍有分量的菜單板壓住,以保證鈔票不被這幾日愈加肆虐的颱風給吹跑。
「生日快樂,蘇偌烊。」
迎着昏暗的天空,我拎着沉重的袋子站在原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在心裡默默地訴出自己今年的生日願望。
——希望我能仍然忠於初心,儘早完成最後的任務。
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廢棄的報紙經強風吹起在空中高高地飛揚起來,透射出了微弱的光芒。
我的思緒情不自禁的追逐着流光飄向遠方。
自那之後,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年。
這一路上我走過無數的平行世界,去過許多相似卻又不同的地方。但不管怎麼說,這都算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世界旅行吧。
我數不清自己去過了多少所病院,把多少身患絕症的病人送往新世界。
儘管他們之中有許多人早已經絕望,沒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但我還是擅作主張,決定了他們將要延續下去的時間。
我去過不少的孤兒院,還有敬老院。
他們彷彿孤立於整個社會般,渾然不知外界的情況。
他們沒有父母或子女的陪伴,與外界近乎是斷絕了聯繫。因此無論是《夢境支配者》還是其中夢境夾縫的內涵,根本就沒有傳到他們腦海里的途徑。
就好像,普世的情感橋建立在他們觸及不到的高處,但他們被這個世界遺棄了。
有些地區正處於戰亂之中。或是飽受饑荒、貧困、疫病,還有各式各樣我未曾親身體會過的災禍。
我忽然仿若夢中驚醒,原來世界上有此般破敗不堪的地方。
誰都有各自的幸福與不幸,只是形式有所不同。
明明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道理,但不到這種時候人們卻怎麼都無法親自體會其中的意義。
知曉道理,卻不懂得道理。
於是這半年,越到後來我就越是拚命地加快前進的步伐。因為我愈發明白世上有許多人等不到我那麼久,隨時都有可能在這沉睡的世界喪命。我想儘早拯救那些身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世人。想帶他們去往相對客觀、相對公平的世界,讓他們由衷的感嘆一句:
「你好,新世界」。
今天是生日。我特意啟程趕到與海濱城相似的城市,結果卻湊巧碰上強勁的颱風。不過,能趕上為自己慶祝生日,倒不能說是不幸。
說實話,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我把蠟燭插到巧克力蛋糕上。但無論如何手掌罩着蛋糕努力了半天都點不着火,我只好暫且作罷,抬頭望向那片風聲喧囂的蒼穹。
如今,世上尚還清醒的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不知不覺已有超過90%以上遺留下來的世人在我的帶領下去往了新世界。
但至今為止我還沒有見到過一次夏千顏。外界的自己到底給我爭取了多少的時間,我也一概不知。況且最近這長達一周的時間,我沒有見過醒着的人,明明還有10%左右的漏網之魚。從這種角度來看我的任務還遠遠沒有完成吧。
——吃完今年的生日蛋糕,我必須加倍努力才行。
「不過,果然已經不能吃了啊……」
蛋糕里已經沒有了甜味,我終於還是放棄了開動這塊蛋糕的想法,把它裝回包裝精緻的盒子留在了公園的長椅上。
剛想轉身離開這裡,背後忽然響起了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我不由自主地回過首望向了聲源。有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顫顫巍巍的站在我的面前,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顯露出不易察覺的驚喜。他張開了乾澀的嘴唇,從喉嚨里困難地擠出因年邁而乾涸的聲音。
「沒想到,除了我之外還有醒着的人。」
我詫異的注視着眼前的老人,在這沉睡的世界聽到人聲是極其的不易。令我有一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
說實話,我起初不認為如今城市的街道上會有清醒的人。畢竟這裡到處都有《夢境支配者》的海報,到廣場那邊甚至還有宣傳廣告循環播放。凡是走上街道的人都有接觸夢境夾縫的途徑,按照我們的設想睡去以後就會來到夢境夾縫無法醒來才對。
事實上這半年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例外。我懵在原地半天,許久才想起自己應該禮貌地回復老人的問候。
「啊……老爺爺您好。」
「你好,你好。這座城市現在已經是一座空城啦!大家都睡死了,就我這個不中用的糟老頭子還醒的過來。」老人拄着拐杖走近到我的面前,努力地睜開眼縫瞧我,說道,「剛才我遠遠看見有個年輕的少年郎走出蛋糕店,還以為是我不見活人都出幻覺了哪。小夥子,你這是從哪裡過來的還是住在這裡的?」
「我是來這裡……旅行的人。」
「哦,這樣啊。那小夥子,我能拜託你一件事情嗎?」
照理說我現在儘快把老人送到新世界才對。但或許是這一周時間沒有見過清醒的人,或許是理解這位老人的孤獨,我竟然忍不住想要和老人多說兩句話。
「是什麼事,您請說吧。」
「我家孩子在外地一座小島的勘察站工作,聽說他在搞科研工作,可有出息了。照平常來說每三個月會回來一次,我想等他回來告訴他這邊的情況,他這孩子最喜歡研究這種稀奇古怪的怪事了。但我打他電話沒有人接,已經快半年了。心裡沒底,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您是想讓我轉告您的孩子回來看您一趟嗎?」
在許多所敬老院里,我都或多或少聽見過這樣的訴求:希望自己的孩子看望自己。
我心想着這位老人或許有着相似的想法,但不料自己說出的話卻讓老人顫顫巍巍的搖了搖頭。
「千萬不用讓他回來。孩子在外面闖蕩做一番大事業,我怎麼可以把他栓在身邊?我是擔心城外是不是跟我們這一樣的情況,這顆心一直懸着不放哪。」
老人從口袋裡摸索出一張名片,伸出蒼老的手顫抖搖晃地遞了過來。我不敢怠慢連忙接過名片,但看見上面名字的時候心裡頓然一怔。
「請問老人家,您貴姓?」
「馮。」老人爽快地笑了起來,指着名片上的名字。始終眯起的眼縫忽然睜大了,瞳孔里閃放着光芒。他驕傲地說道,「我家孩子就叫馮承幻。當初給他取這個名字啊,就想讓他承載咱們家世世代代都有的奇思妙想,可以充滿探索精神、冒險精神的活在這個世上,誰知道他真就成了那麼回事。」
心臟忽然劇烈的顫動了起來,只沉着視線緊緊地攥着手中的名片。望見馮承幻的名字,我情不自禁地牽起嘴邊的笑容,重新望向面前滿臉欣慰的老人。
「您的孩子我認識,不久前還和他見過面喔。他可是沒有辜負你們的期望,有着與『承幻』這個名字相稱的理想啊。」
「他……他沒事嗎?」
我笑着扶住向前邁開步的老人。流光在空中飄揚始終沒有消散,此時,終於衝破了那片聚攏在天空中的陰沉色彩,透過藏在雲層背後炫目的青空。
「不僅沒事,還想着見證這個世界走向更遙遠的未來呢!在他的前方,是更遠、更遠、更遠的未來。」
得到答案以後。老人的臉上徐徐的洋溢起欣慰的神采,他向後退了半步,在我的攙扶下坐在了公園的長椅上。
「終於……可以放心了吧。大家都自顧自的、不打招呼的睡著了,再也沒有醒來。我一個人住在空空蕩蕩的城市裡,買東西的錢沒有佔過一分錢的便宜,盼着大家總有一天還會醒過來,幫我問問我家孩子的狀況。現在終於能放心了。雖然大家還是沒有醒,但我可以把放心的把這個謎題交給孩子吧?」
「嗯,你的孩子。是值得託付的,出乎意外非常牢靠的人喔。」
老人雙手拄着拐杖,任由眼角的皺紋揚起寬慰的笑容,睡意漸漸昏沉。颱風過境之後的陽光穿過雲層,照得柏油馬路閃着星點般的光芒,又將溫暖的溫度灑在我們的身上。
回首望向公園的長椅時,老人已不知不覺的垂首闔上了眼帘,安詳的沉入夢鄉。
我恍然明白了怎麼回事。
原來如此啊。
老人果然早就通過街道上的各種海報接觸過了夢境夾縫,但他和我一樣半年以來沒有睡上一覺。因為一旦在夢中睡去,就會在嶄新的世界生活下去。或許老人冥冥之中有着這樣的感覺,所以是那份挂念懸着他的意識不放,令他清醒至今吧。
沒有服用藥物卻僅憑意志清醒大半年的時間,人類果然是不可思議呢。正因為如此,世人擁有的這份自由意志,才如此值得我去拼盡全力拯救。
趁着天色大好,我一路走到這座臨海城市的邊緣。這時夜幕已然降臨了海面,在我的眼前鋪開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墨色海。
於是,我開始了又一段新的旅程。
送走在南北極點勘探站的科研員,送走了獨居在孤島上的守塔人。
年邁的守塔人說,「在這座方圓數公里空無一物的小島,你彷彿身處遼闊的大海之上,卻又分明腳踏實地。」
就像如今四處流浪漂泊異鄉的我看似居無定所,但我的歸宿早在等待我回家的那天。
時間彷彿加速流轉。世上尚未睡去的人數急劇下降,逐漸接近留存率0%的目標值。期間不時會有聖母之名的教徒阻止我的任務,呈組織性的帶領一批清醒的人躲在所謂的避難所。
以一人之力與其對抗耗費了不少的工夫,我甚至險些因他們的偷襲事先墜入夢境。
這段時間,聖母之名收集了大量的致眠藥物永冬,用來與擁有空想時鐘的我對抗到底。他們幾乎把半數囤積的藥劑以槍彈的形式貫進我的身體。
但那瓶橙紅色的藥劑的藥效卻異常頑強,硬是與我因永冬而萌生的睡意死磕到底。拜此所賜,我時至今日仍舊維持着清醒。
這場與清醒意志的拉鋸戰,就這樣進行了足有3個月之久。
最後,抱着與聖母之名「同歸於盡」的想法,我解開核研的保險泵向他們的據點釋放了最大劑量的永冬。
身穿黑色衣袍的教徒與我對峙了數十日時間,終於因過高劑量的永冬而敗下陣來,紛紛高捧着他們所謂的教義倒在了地上。
「這樣的終末,我們絕對不會承認的。你根本不是在拯救世人。」
臨睡前,我聽見有人這樣說道。
可我來不及深究對方的話,睡意如同蔓延的病毒侵蝕我的全身。
我拔腿就跑,朝藥效愈加強烈的據點之外逃開,漸漸加深的藥效將睡意凝聚到意識的深處,對我展開猛攻。
直到自己的身體被糾纏不休的睡意抽干力氣,眼前一黑,身體無力地摔到路邊的自動售貨機前,我才不得不停下步伐。
視野所見之物逐漸模糊。意識彷彿隨時都要斷線。我扶住彷彿鑽心般劇痛的胸口,長期沒有睡眠的副作用此刻極其強烈的回報於我。就像身體在向大腦抵抗,意圖用劇痛要挾大腦立刻投降道歉。
或許,也該是時候向睡意投降了吧。
足夠努力過了,我已經努力到了這種地步。
即使餘下的世人我無力再拯救,空留在這個寂靜無聲的世界,也沒有人會責怪我。
任何災難性的事件都不可能做到零傷亡不是么?更何況我所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的末日,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是超出所有人的預料了啊。
所以,就到此為止吧。
若有似無的幸福感包裹在睡意里。
闔上眼帘。
視線徐徐暈為一片。
但不知覺間——哐當一聲,我的後腦勺忽然遭到不輕不重的撞擊,正好是把我昏沉的意識砸醒的程度。我茫然間睜開雙眼,只見罪魁禍首是一罐冰咖啡,孤零零地滾落到了地上,停留在面前的少女跟前。
「給我站起來。既然你打從心底的不認同我『消除世人自由意志』的解決方案,那就拿出充分的證據,向我展示你新世界的方案能帶來怎樣的結果。」
少女居高臨下的直視着我的眼睛,凜然的聲音與她眼中冰冷的神采相得益彰。
「說出漂亮話就給我負責任。要是沒有走到終點就放棄,那我即使消失不見也要記住你今天這副白痴的慫樣。」
話音剛落,未等我作出回應,少女就後退兩步拐過街角,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愣怔了片刻,慌忙地拿起那罐冰咖啡站起身追上去,但無論哪個方向都不再有夏千顏的身影。
如同幻覺般銷聲匿跡。我俯首打量着手中冰冷的咖啡,有一搭沒一搭地感覺到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
扯開易拉罐的拉環,任由冰冷的咖啡灌進喉嚨里,咖啡因融合「ANTI永冬」的藥效使意識愈加清醒。
我不知何時遺忘於漫長時光之中的過往,此刻不知不覺間又在我的耳邊重響。
【耍帥的事都被你一個人包攬了,與之相伴的責任可是比你想象的還要沉重喔。】
當回憶衝擊而來之時,復蘇的情緒洶湧澎湃,我禁不住吶喊着邁出步伐,朝着自己這段最後的旅程,朝着前方拼盡全力地奔跑了起來。
責任沉重,這種事我當然明白啊。可真正的救世主從來就不是我,而是你們吧。
如果不是有你們在我身邊,那我今天的這項任務甚至都不可能有開始的機會。如此來看,我承擔的並非所謂的責任,而是你們寄託的期望啊。
我要做的,是不負眾望。
【我們的命運就賭在你小子身上了!可別讓我們輸得一敗塗地!】
怎麼可能一敗塗地,我們離勝利只差最後的衝刺了喔。
【ANIKI,不許忘記我給你念的那首詩喔!】
抱歉呢。明明那天早晨你給我複習了九十多遍,但我還是只記得自己無意間替換了內容的版本呢。
【如果是你成為神明,這個世界一定會有趣起來。】
那是當然的啊。只有那樣才對得起你無從訴說的愛慕不是嗎?
【老哥,我會為今後三人的幸福生活努力的!】
原來你那時說了這樣惹人害羞的話啊。
如果可以的話。等我回來以後,我願意為我們三人的幸福而努力。
【如果你能贏得支配戰爭的勝利,請你順帶為我的世界帶來光明。】
謝謝你。
我已經贏得了支配戰爭,接下去我會為你打開新世界的大門,用我的方式延續你的生命。
帶來光明這麼重要的事情,果然應該交給你自己去完成才好吧?
【給我好好的活下去。】
啊,我明白的,我不會再考慮讓你替代我照顧妹妹的蠢事了。
【等你順利回來以後,我能請你當我的實驗助手嗎?】
當然是答應啊,不然怎麼對得起你三個月的栽培。況且,留在你身邊工作倒是出乎意料的有趣。我想這一定是因為你有遠大的理想吧。
【我可是把我這輩子都託付給你了,所以你絕對不許輸喔!】
不會輸的,我們絕對要贏。
黎明破曉之時,地平線染為一抹奪目的緋紅。
我再度輾轉世界各地,展開最後的旅途。探訪那些與世隔絕的地方,在整體宇宙的版圖中費盡心思尋找着那些仍然留存在這世上的漏網之魚。
在這之後,世人留存率的下降速度顯得極其緩慢。畢竟越是接近0%的目標值,留在這個世界的人就越是少。餘下的人的搜尋難度就由此變得更大。
直到最後的最後——
當留存率非常趨近於零時,我耗費整月整月的時間都找不到餘下的那些世人藏在何處。
我只得停下步伐,回過首審視我擁有的情報。就是這時我不知不覺發現自己追尋着清醒意識的痕迹,竟回到了海濱城。
——所有線索指往的方向,綜合起來的答案就在海濱城K區、聖母之名的新址。
夜幕降臨已有半晌,我推開教堂呈拱形的大門,吱呀吱呀的聲響背後是映得五顏六色的窗欞。黑壓壓的人群聚攏在前排進行着莫名其妙的儀式,彷彿早知我會造訪,即使聽見門開的聲響也沒有回首確認。人群中唯有站在最遠處的一人昂起首,從手中的教義上移開眼朝我望了過來。
「歡迎我們這位新世界的神明大人。」
對方敞開雙臂作出熱烈的禮儀,步伐不聲不響地邁動。黑漆漆的人群往兩邊退開讓出路徑,瘦骨嶙嶙的身影漸漸地接近到我視野的近處。
「您作為自以為是的神,對於『世界如何被承認為世界』會給出怎樣的答案呢?」
「又想給我灌輸『世人的承認力造就神明』的那套理論嗎?」
與聖母之名交戰的這段時日,已經聽過數不勝數的教徒們重複過無數次他們所信奉的教義了。
聽聞我的話,藏在黑袍中的容顏牽起淡淡的笑意,但不像往常那些猙獰的凶笑。就彷彿釋然似的看透真相瞭然於世。
「世界之所以被承認為世界,是因為它相對而言沒有情感,以相對客觀的規則衡量世間萬物。這一份『相對』對我們來說,就是『絕對』的公正。它不會偏頗於任何個體,世人承受着相同分量但卻不同形式的苦難。儘管彼此難以相互理解,情願比較所受苦難的大小,但至死之時必然能理解這份普世的公平。」
月光穿過窗欞,在前方的地面上鋪開繽紛的色彩。與單調的漆黑融為一片,彷彿組成世間所有的色彩。
【這個世界起初只有我一人,我們的原初是千人一體的整體。是造物主從自己膨脹的意識中拆分出千千萬萬的生命,逐漸演化至今才有現在的你與我站在這裡各執己見。世界發展之際,生命的差別愈加擴大,引起衝突與戰爭。只有待到世界歸於原初,我們就都會歸回到造物主的意識,延續我們的生命。】
「所以你們那時說了這樣的話嗎?」
我握住口袋裡僅剩的那瓶橙紅色的藥劑,奇異的色彩在我的視野里暈轉擴散。
「在這將近一年時間的漂泊之行,我見證了世人經歷着各式各樣的災禍,孤獨、饑荒、戰亂、貧困、疫病、拋棄、甚至是自我恐怖的臆想。無論如何現在的我多少能理解你們的觀點,但如果我們此般的命運都是造物主與世界精心策劃的故事,那又何談所謂的公正呢?」
儘管我已知道,那些寫在命運中的故事是夏千顏解救世人的方式。沒有相應的意識我們就不會感覺痛苦,就像機器再怎麼超負荷的運作都不會喊痛。
「至少,造物主從來沒有干涉過我們的現實。即使是支配戰爭她也不曾插手,任由支配者們定下自以為是的規則。她單單是世界的觀測者,而你並不能對災禍與苦難熟視無睹。一旦你達成任務回到你所謂的新世界,你的夢境就會遭受你的意志左右。」
「不,我不可能這樣做——」
「你會的。」對方不容置疑的打斷我的話,直視着我的眼睛說道,「神明要是溫柔,到最後就會變得軟弱。面對親人的死亡,你如何做到不聞不問?善惡雙方戰得不可開交之時,自身站定立場的你要如何不傾向於任何一方給出公正的評斷?既然一切都染上你自己的個人色彩,那我又如何承認這裡是現實呢?」
話音落時,我剎那間啞然無言。我迄今為止的人生,確然一路都是憑着自己的感情用事走過來的。我面對世人遭受的苦難不能無視,明明理應立刻把他們送往新世界但卻忍不住傾聽他們的痛苦。我之所以拼上性命的堅持到今天都沒有放棄,也是因為內心深處期盼着自己總有一天能獲得幸福的生活。
與自己的軟弱較勁。我的漂泊至始至終就是一場到處充斥着情感的旅程。事到如今我心中想着的都是,送走最後的世人我就能坦然站在夏千顏的面前了。
「我們絕對不允許自己睡到那樣的世界。如果你還要為自己辯解,那就讓我給你小小的測試吧。」
對方冷不防地打破空氣中的沉默,迅速從黑袍里掏出漆黑的槍口。但他瞄準的方向並非是我,而是直指自己的胸口。
「讓在場的其他教徒作為公證人——若你能夠做到對我既定的死亡熟視無睹,那你就是我可以認定的神明。公證人會把其餘人的位置都告訴你。」
說完。對方不留我考慮的空隙,極其痛快的扣動扳機。而我根本來不及出手制止,爆發的槍響在我做出行動以前瞬即轟開他的胸口。
強烈的震撼衝擊我的心臟。我自然明白這一測試的含義:人在死亡后的數分鐘內還有餘留的意識,在此期間把這位死者送往新世界就可以拯救他的生命。但我一旦插手就說明我無法對世人的悲劇結局熟視無睹,還是如他所說的那樣感情用事,以自己的意志決定別人延續下去的時間。
對方的眼中洋溢着彷彿達成使命的笑容。他的神情令我覺得不可思議。好像是一臉幸福的死去,這讓我怎麼都無法理解。
生命在我的眼前如捧在手中的沙般逐漸流逝,如此脆弱而堅韌。我不由自主的沉下視線,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
【現實似夢。搬到新的世界后我會記得發生在這裡的過去,還是會忘記所有的回憶重新開始呢?】
早在許久以前就出現的難題,如今改頭換面再次擺在了我的面前。我不止一次想過拯救在刻意為之的命運中死去的人。
但這種做法真的正確嗎?現在的我不是在用另一種方式重蹈夏千顏的覆轍嗎?
【蘇偌烊,你幫我從過去走出來的那件事,還有,你幫我從夢中醒來的事情,我還沒有認真地謝過你吧?】
耳邊迴響起艾露絲宛如銀鈴的聲音。我情不自禁地握住身上的風衣,彷彿懷裡抱緊了那頂尖帽。
【一直以來,都謝謝你啦!】
視野開始劇烈的搖晃,我彷彿看見黑袍中的男人徐徐地闔上眼帘。他嘴角牽起的那抹幸福的弧度令我恍然間找到了答案。
遠方一望無際的星海捲起浪潮。空氣浸染海風的氣息,融進躍動的波光。海面下忽閃的繁星似是訴說著死去的人不為人知的真心,互相推搡着形成來來去去的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推向岸邊,朝空無一人的街道排來思念之光。
死去的生命理應得到最基本的尊重。而逆轉生死,果然是對亡靈的褻瀆吧?
既然如此。這份無意間萌發在我心底的念想從起初就是錯誤,是神明都不可觸犯的邏輯。
我早該認識到這一點。
但是不知為何,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腳自己動起來了。
我情不自禁的捧起在指縫間流走的沙。在遠方岸邊潮來潮去的星點,忽然升到海面上,霎時間如流星般高高地劃過天空,向新生的世界光速飛逝。
——我果然說什麼都不能對逝去的生命視而不見。
「這場測試,你失敗了呢。」
人群中沙啞的聲音闖入我的耳畔,不緊不慢的說道。
「我們所尋求的是現實,而不是夢境。或許你的理念並不是錯誤,我們雙方恰好站在不同的立場而已。所以即便我們無法如你所願,希望你能原諒我們無法把餘下的生命交給你。」
說話間,漆黑的人群已經往門口退散。
他們向著去往我世界的反方向,向著湮滅的世界邁開步前行。
「畢竟,誰都不想沉睡到一場更糟糕的夢境吧。」
「不!你們不會睡去!而是在嶄新的世界醒來!」
我終於放開聲音叫住離去的人群。幾乎是話音剛落之時,身着黑袍的人們忽然停下了離開的步伐。
「那個世界……那個嶄新的世界沒有神明的存在,更沒有刻意安排的命運。」
「那樣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
沙啞的聲音再度作出無情的回復。
我禁不住握緊空無一物的雙手,順從着自己的心意顫顫巍巍的站起了身。
【在不久的未來,你也會想起在遙遠的過去做下的決定。】
這就是我最後的決定了。決定早就躺在自己的心裡,只是我從來沒有正視這份心意——
「只要作出讓步,那樣的世界可以存在。因為我會放棄支配夢境的權利,還給你們一個沒有不自然的命運、絕對公正的世界。」
「這種事你要怎麼做到?即使喪失清明夢的權利,世界也會在你的意志下不經意的發生改變。」
我沒有應答對方的話,只是從口袋裡取出那瓶橙紅色的藥劑。就在他們的眼前把藥劑注射到了自己的體內。
「我說,你們一定了解過這瓶藥劑的作用吧?與永冬相反,使人不眠不休。只要達到一定劑量就會像永冬那樣持續到永遠。」
藥效迅速擴散,將我的意識永遠囚禁在了眼前的現實。在睡意消散無蹤的瞬間,我彷彿看見遠方的星海,明滅閃爍的星光輾轉兩世。
「從此往後我永遠不會回到我的夢境了。沒有神明的新世界,這樣就能完成了吧?」
有人說。神話是世人皆有的夢,夢是私人獨佔的神話。
那麼放棄夢境的我,創造的一定是為世人所認可的神話吧。
後來,幸得聖母之名的配合,余留的意識都逐漸化作轉世的星光。世人的留存率終於達到了無限趨近於零的目標值。
——如今已是約定的星海轉世之時,但我無法再度與你重逢了。
【記憶是不是一個人存在的基礎?萬一失去記憶的自己,其實不能再被定義為自己呢?】
在這無人之世。我遙望着無邊無際的碧海,不經意間想起夏音慈當時的那些話語。
【蘇偌烊,你相信血脈相傳的精神嗎?人類以這樣的方式延續短暫的生命,彷彿獲得永生般將自我傳遞給下一代。我相信如此傳承的生命就存在着逝去之人的自我。所以你真正區別於他人的根據是你存在的全部。所以我相信的不是你的記憶,而是蘇偌烊這個人的存在本身。】
相信的是我這個人的存在本身,是嗎?
既然如此。
這是,我最後一次出於私慾的行動。
將自己心底想要幸福生活下去的願望,寄託於終將新生的自己吧。
簡而言之。我選擇了讓世界在數萬年前的起點重啟。
這次,世界將獨立於任何人的干涉之外自然的演變下去。在這樣嶄新的世界,蘇偌烊終有一天還是會降生於世,他的生命里將會承載着我的自我。然後在對我而言非常遙遠的未來,與宿命之人再度相遇。
給我好好地活下去啊。
即使你今後不幸的陷入迷茫,當你猶豫不決,停滯不前時,請你一定要相信你所相信的,因為那是遺失在過往的我們留下的印記。
昨天的我們,還有今天的我——那些在過往之時沒能完成的遺憾,就只能由明天的你來完成了吧。
在交錯相通的軌跡之上。我彷彿看見父親欣喜若狂的抱着哭泣不止的你,母親面帶虛弱的笑容望着這對父子大眼瞪小眼。
你或許會度過比我們都幸福的童年。但人生總是不能一帆風順,你的母親常年工作勞累,最後因病而故。
你和父親搬了家。正好與隔壁的夏音慈擦肩而過,就如同每場陰差陽錯的緣分。數年後父親因為當初母親的夙願,重新組建起新的家庭。你並不喜歡父親的做法,陽奉陰違的跟父親作對,但你發現加入新家庭的妹妹與你抱着的是截然相反的想法,漸漸地受她影響,對父親的看法發生了轉變。
再來。高中時你有幸識得一位有趣的老師,他的名字是林遇。看似弔兒郎當,卻對自己的學生有着彷彿超過任何人的責任感。
之後你還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有多數人可能會讓你感覺到似曾相識的既視感。
你也不必懷疑是否上一世見過,只需惜取這一世還能再見的緣。
最後待到星海轉世之時,就是你們再度重逢的時候了。
到那時候你定可以找到出口,抵達比我們所見更遙遠的未來。
悄聲無息的。如烈焰般的色彩穿過漫長的夜幕,將如墨的海面融化進一片碧藍的天色。
沙沙作響的海浪彷彿在耳畔邊輕輕地拍打着,我擦去眼眶的熱淚,撐着樹枝製成的簡易拐杖站起身,跌跌蹌蹌的朝着最終的目的地出發。
【空想時鐘的流浪者,你願不願意為我再次成為夢境的支配者呢?】
漫天飛舞的沙塵延伸到望不見邊際的前方,凜然清澈的聲音在看似遙遠的記憶中歸回。我邁步向前方行走,踩在覆在柏油路上被水浸濕的泥沙,足下響起「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時而有拐杖落地的聲響作為鼓點,彷彿一首勇氣的讚歌。
但無論經過何處,都不會再聽見半點聲響。曾幾何時的世界就如現在這樣,寂靜無聲,也沒有溫度。只有少女隻身一人的住在偌大的宮殿。
她將最愛慕、憧憬的人稱作自己的造夢者;內心最恐懼的事物化作這座宮殿的守夢者;最尊敬、崇拜的人則身為這個世界的築夢者。於是她不覺間,住在宮殿里的人變得越來越多,世界就這樣從這座宮殿逐漸擴張,數萬年後終於演變為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
到頭來。我還沒有跟你說過一句感謝。
謝謝你獻給我們的世界。如此綺麗,又如此殘酷。儘管殘缺,卻美不勝收。
如今。我已經如你所說的走到了終點。
夏千顏,你又在哪裡呢?
我一味地向前邁出步伐。不知道夏千顏身在何處,只是想着她或許就在不遠的前方,在日光下握住拐杖拖着沉甸甸的影子。
或許是承載的分量早已不堪重負,拐杖沒有徵兆的從中間斷裂。我失去支撐,整個身體都撲倒在地上。
呼吸顯得急促而紊亂,視野伴着遠方的熱浪急劇動蕩。即便如此意識仍是被鎖鏈死死地銬在這裡,沒有半點睡意。我注視着前方,彷彿在岩石上攀爬似的伸出手掌,硬拽着自己的身體向前。
磕破的膝蓋在地面上拖出兩道血痕,就像當初在那間房間,那位少年用指甲扣着桌面被拽向後方留下的痕迹。
這樣看來,我又不知不覺回應了自己命運的節點吧。
想到這裡我情不自禁地牽起疲憊的笑意。嘲笑起無論如何都逃不開的命運。
逃避不了的命運,就儘管欺騙它吧。
道路朝着目不能及的遠方延伸。當我再度向前伸出手掌時,某個奇異的念想忽然閃過我的腦海。
我要尋找的那個人。她從故事開始的那天起,就一直都守護在我的身後。
我恍然間用左手頂着地面,借用這股推力將身體朝天空翻過去,目光往後方望去。
在我仰向天空的瞬間,那雙碧藍的雙眸果然是冷不防的映入我的視野。
「我真是碰上了一個狠心的支配者呢。」
帶有輕微哭腔的聲音響徹耳畔。
躲在寬鬆兜帽下的少女有着美艷不可方物的容顏,身上仍然穿着鬆鬆垮垮的深咖色衛衣,袖子長到連手掌都遮住,只有指尖露在外面,若隱若現的小手顯得分外可愛。
所有她標誌性的特徵,都令我瞬間將她與記憶中某人的身影對應了起來。
「果然是這樣啊……這將近一年的時間,你都一直跟在我的身後吧。」
我不禁仰望着她精緻的容貌,但少女卻不知為何而泫然欲泣,兩隻小手彷彿努力的剋制着某種情緒似的緊緊握住衣擺。
「是啊。我可是每天都能看到你討厭的身影。」
即使淚濕眼眶,少女說出的話語卻仍然是不依不饒。但想到夏千顏就像以前身為我造夢者時那樣,一直都默不作聲的陪伴在我的身邊,我的心間卻不由得掠過一陣暖流,就像當初那般不禁因她獨特的溫柔而真心的笑了起來。
「每天都彷彿做夢似的暈頭轉向地亂走,甚至還一度想要放棄自己的方案。看到你那副模樣我真是受夠了。」
「啊,原來這段時間的我這麼糟糕嗎?」
「不僅如此……最過分的是不經我的允許留在這個世界。」說話間,夏千顏的臉上已經哭得梨花帶雨,聲音因抽泣而變得斷斷續續,「你真是……煩死了。現在我光是看到你都覺得麻煩!非得弄到現在這樣的局面,你還怎麼回到自己的新世界!」
聽聞這樣的話,瀰漫在我心間的笑意不禁變得愈加濃郁了起來。原來她是因為我才要哭成這樣嗎?能被她這樣的挂念着,我真是三生有幸。
「沒關係的,我陪你回去外面的世界,不會無家可歸。至於嶄新的世界,就獻給嶄新的我吧。」
「誰關心你有沒有家可回!」夏千顏似乎相當煩心的別過頭去,語氣里卻有些故意賭氣的意味,「況且,我又沒有說過我答應你的條件回到外界。」
「啊,怎麼可以這樣……我被你傷透心了。」
我存心捉弄夏千顏的手足無措,夏千顏被我明顯玩笑的話整得生氣的鼓起了臉頰。
「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你明白的吧?即使我們回到外面的世界,也免不掉要被核心研究協會當做危害安全的罪犯對待。」
夏千顏認真地瞧着我的眼睛。從很久以前,她就顧慮着這樣的可能性而陷入如何抉擇的猶豫。她朝我邁進一步迫切的確認我的答覆,兜帽搖搖晃晃地落到她的肩膀上。細微的光屑在她的髮絲上生暉,柔順的銀髮傾瀉而下直至腿部,被時鐘形狀的發圈在發尾打上細結。
我撐着地面不緊不慢的坐了起來,忍着身體內的疲倦,使力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
「我明白。被視作病毒的你無論回到外界與否都會面臨核研殘忍的處置。要是與你再染上進一步的牽連,連我都會遭受到相同的待遇,是這樣吧。」
「不,不完全是這樣的。」夏千顏不住地搖着腦袋,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她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本應該奪去我的生命,但卻把我帶到了這個世界。」
些許的茫然劃過心間。我半晌注視着夏千顏沒有發聲,只是追索着自己對於外界微乎其微的記憶。
那場把夏千顏捲入其中的恐怖襲擊,並非是空穴來風。
不如說這些恐怖分子就是奔着核研的「夢境沉浸式VR」系統展開了這場行動。在現實的外界中存在一部分人,知曉核研構造人工生命體的計劃,並且對此具有強烈的抗拒感。
他們就是這個世界的聖母之名,處處妨礙核研「新世界」的計劃。
只不過兩者的「新世界」,其中意義截然不同。
在得知夏千顏與新世界計劃成功實行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后,他們孤注一擲的展開那場恐怖襲擊。為了防止核研提前作出警戒措施,他們假借政治之名發布了爆炸預警。
最後,似是被牽連者的夏千顏,才是那些人真正的目標。
至於我,就是那少部分知曉人工生命的人。之所以與核研扯上干係,就是為了阻礙新世界計劃的實行。但我不曾知道,與我抱有同樣想法的這些人把矛頭指向了夏千顏,還獨獨對我緘口不提。
任由新世界的計劃流產,夏千顏就會死去。面對這樣的選擇,外界的我結果還是選擇了後者。
「如果回到外界,聖母之名只要藉機把我的身份暴露給核研協會,我們就都會落入厄運。是這樣對嗎?」
聞言,千顏撫着皙白的脖頸,忽然躲躲閃閃的低眉垂眼,臉頰醉了一抹紅雲。許久她才昂起臉,鼓足勇氣對上我的視線。
「既然你都明白的話,能陪我留下來嗎。」夏千顏輕輕吸着鼻子,收起眼中的淚光,一字一頓的說道,「請你直到世界盡頭都陪我留在這裡,可以嗎?」
「什,什麼?!」
「本來想着至少要把你送回外界的,新世界的系統關閉,作為實驗品的我不在世上,聖母之名的目的就這樣完成,不會再盯上你。但現在已經太遲了,我們都無處可歸了吧?所以說……請你留下來吧。」
說話間,那雙冰結的眼睛就如當初那般灼熱如焰,系在她發尾的時鐘旋轉着指針。但這次我毫不迴避地回望着夏千顏的目光。
「只有兩個人的世界,你也願意嗎?這次的世界超出我們的控制,不知何時就會迎來終結喔。」
「我沒有關係……」夏千顏努力地昂起視線,說道,「所以說,只問你願不願意留下來。」
「我的答案早在幾萬年前的過去,就已經得到確定了喔。夏千顏,我不想成為任何人心目中唯一的那束光。可以的話,我想你的世界無處不是光。我願意陪你直到世界的盡頭,但絕不是在這個奄奄一息的世界。」
「都說了!除了這裡我們沒有別的歸宿了啊。」
「所以回到外界的人是我,而你是在我的邀請下陪同過去的。這樣就能免除一方面的懷疑。這個世界會照常走向湮滅,從此再無重啟的可能性。這樣就能化解另一方面的風險。」
關於外界的核研,他們懷疑的中心始終在於夏千顏一人,那隻要回去的人是我——只是順帶把「看似沒有記憶的她」帶回外界,美其名曰是想知曉她擁有的情報,就能免去某些不必要的懷疑。
至於聖母之名,只要核研新世界的運作系統關閉,夏千顏是否生還就不再是他們關注的必然條件。
「夏千顏,你問過我這樣的問題吧?我們是自己而非別人的最根本證據是什麼。你說答案不是記憶,也不是人格,單單是『我們自己』而已。」
聽到昔日她自己告訴我的古怪答案,夏千顏情不自禁地泛起了臉上的櫻潮。
「我不是說過那只是玩笑嗎?你怎麼還記在心裡。」
「因為你說的話,我想忘都忘不掉吧。」
「花……花言巧語。」
「夏千顏,你已經註定在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留下永遠的印記了。況且我們的確是我們自己,證據就是我自己,別無他物。」
「我以前怎麼不覺得你這麼能說呢?」
「畢竟在遇見你之前我什麼都不會說啊,甚至我的世界都沒有色彩,你出現在我眼前的那天是我這一生初次見到的顏色喔。」
說著,我向面前的少女伸出邀請的手,深呼吸收起心中的那份悸動,從未如此的鄭重其事。
「所以,能請你再度成為我的造夢者,陪我走向下一段旅程嗎?」
那一瞬間,少女望着我啞然失聲。
在寂靜無聲的空氣中,她訴說出最後的答案。
——時間的指針永前旋轉。在眾多巨大器械的中央,有位銀髮的少女靜悄悄地躺在靛藍色的醫用躺椅上。
「拜託您,請再留給我五分鐘的時間!就五分鐘!」
一窗之隔的室外走廊,我緊緊地拽住面前這位教授的手腕,試圖阻止他進入實驗室。
「抱歉,我們的預算已經不容我們拖延下去了。你明白的吧,蘇偌烊?」
教授眼中作出一抹非常倉促的苦笑,說完就狠狠扒開我的手走進實驗室的內部。我只好跟着他穿過身邊的實驗人員,儘管步伐刻意放慢,總操作台卻還是肉眼可見的逼近到我的眼前。我眼睜睜的望着教授向身邊的實驗人員擺手示意,覆蓋整座實驗室的壓抑氛圍彷彿將所有身處其中的人都連結到一起。
「10、9、8、7……」
不知道多少位操作人員等待着倒計時歸零,掌心緊懸在按鈕的上方。鐘擺在耳邊搖蕩,我終於忍不住內心的焦躁,慌忙地找到控制總閥的操作人員,拼盡全力沖向他的身旁。但教授似乎早就預想到我的動作,立刻朝身邊的看守人士示意。
我竭極所能的撲開將要摁下按鈕的操作人員,自己的身體近乎同時受到背後有誰的束縛,雙手被拷在背後拖遠到數米開外。
藏在白大褂里的繪本掉落到了地上。
似乎是小孩子的繪本,封面畫著像滿月一樣散下思念之光的時鐘,還有拖着長柄鐮刀的死神。
是身為生命凋亡的象徵,卻溫柔得不像話的死神。
「就這麼爭分奪秒的計較成本嗎?明明多等待一分鐘或許事情就會出現轉機!難道你們願意放棄這樣來之不易的機會,任由自己的成果付諸東流嗎!」
身體難以抵抗對方的力道,我只能扯着喉嚨向教授喊道。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怎麼可以任由事情以這種方式結束。
「蘇偌烊先生。我一直很欣賞你的膽識,盡我所能的栽培你成為我的助手。但你從始至終都只是在擔心夏千顏的安全,不是嗎?」
才不是這樣啊。
當初,夏音慈的話語給我帶來莫大的震撼,我在那時體會到他們也是貨真價實的人類,並不比我們低劣的生命。我比誰都明白,創造人工生命體的這種事,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可饒恕的罪惡。
但我卻因一己私慾,為了找到延續夏千顏生命的可能性,協助核研打開了這扇絕對禁忌的大門。
說到底,今天的我要拯救的早就不是夏千顏一人的生命,而是藏在這數百數千台計算機里的另一世界。
不只是為了救贖,更是為了贖過。
操作人員在身邊人的攙扶下站起身,重新走向操作台前的總閥,在我眼中彷彿慢動作般把手伸向關閉整個世界的按鈕。
【請不要小看你們創造出來的宇宙喔!】
少女的聲音隨着思緒的浪潮,在我的耳畔邊重響。
喂,里界的蘇偌烊。
我可以把希望寄託於你吧?
倒計時即將默數歸零,我不由得咬緊牙關沉下視線,但實驗室的中央忽然響起奇怪的電流聲。
我茫然的抬起眼,卻發現視野剎那間發生極其奇異的晃動,彷彿意識回到裡層的世界。轉眼后我只望見眼前有一位陽光下笑得傾城的少女。
她打破寂靜無聲的空氣,訴說出最後的答案。
「等你很久了呢,我的支配者。」
她的眼中露出略顯冷傲的色彩,輕輕地束起食指落向櫻唇,凜然的聲音劃過我的耳畔。
「雖然我只是這個世界臨時的造物主,但身為神明卻被逼迫到這種地步,真是太不像話了呢。」
少女溫熱的體溫忽然迎上我的手掌,她的語氣溫柔到彷彿要將我融化。
「蘇偌烊,今後的歲月我們一定可以衝破永劫輪迴的詛咒,去往更遙遠的未來吧?」
話音剛落,天空瞬即被一道鮮艷的紅色撕裂劃分成兩半。但這次並非是因為聖母之名對於末日的祈禱,而是夏千顏用她自身爆發出的湮滅之力將這片無人之世化作墜落的廢墟。
「既然如此,我今後不會再停滯不前,會竭盡全力的做你心目中的造夢者。」
我的意識恍然間被這陣衝擊推回到現實,破壞力彷彿延伸到現實般牽起四處的器械冒出耀眼的電火花。
幾近同時,現實中摁下按鈕的操作人員遭受到電流的襲擊,連珠炮似的紛紛彈飛到數十米之遠。同時,原應關閉系統的按鈕並未起到作用,機器仍舊照常運作。
當所有人都對此景茫然無措之時,躺在實驗室中央的少女忽然張開了冰結的雙眼。
神話是世人皆有的夢,夢是私人獨佔的神話。
你有沒有想過,去支配這個屬於自己的神話呢?
誰都應該考慮過這種事情的吧?
做夢的時候擁有絕對的自由,豈不意味着成為世界的「造物主」嘛?
即使是直接創造一個由你主導一切的世界,這所有的空想在夢中都可以變成可能。
那麼如果,如果你只是我夢中的一個人物。
不管這個夢境有多曲折,有多悲傷,我也永遠不願意醒來。
——因為,是你改變了我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