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火火,你把我带到这里做什么呀?」

清澈的音色顿然把我拉回现实。我恍然间清醒过来,在朦胧的视野中猛然睁开双眼。

我的眼前仍是核研总部的实验中心,但已不再是那般一片狼藉的景象。

身旁的少女将双手背在身后,转动着灵动的眼眸东张西望。我对上少女那双似海明眸的瞬间,哀伤忽然跨过梦境溢满整颗心脏,胸口里仿佛幻痛般的撕裂感隐约作祟。我因痛苦而本能的后退一步,可少女眼睛里的色彩是那抹一如既往的温柔。

站在这里的人不是夏千颜。而是夏音慈。

「嘀——嗒——」

又是一场预知梦吗?

脑髓深处里仿佛有只钳子在胡乱搅动。我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自己到底连续进行了多少次预知梦,只能朦胧的记得昨晚有做过与之有关的事情。

【已经足够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思绪开始陷入暴走的漩涡,过去的画面如闪回般接连袭来。

穿过胸膛的手触碰泪滴,贯通我与夏千颜的所有过往。再过不久夏千颜就会侵占夏音慈的意识,通过她的身体降临现世。我将失去拯救夏千颜与她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机会,无所作为的回到外面的世界。

【等你很久了,我的支配者。】

清澈,而又凛然的声音,冷不防的跃过时间遥远的彼岸。

【我会期待你的选择带来的结果。】

我不甘心的咬紧牙关,握紧右手触碰自己余留着幻痛的胸口,眼眶不争气的红了起来。

明明说好了期待我的选择带来的结果——

「你,你怎么了?」

夏音慈仰首注视着我的眼睛,面露担忧的上前一步握住了我颤抖的手。

当少女温暖的体温贴上我的那一瞬间,我禁不住鼻子一酸,死死地咬着牙忍住泪水。

快点思考!现在的我一刻都不能停止思考。

莫惜不可及之远星,惜取尚可逆之来时。

末日的夜幕还没有降临,现在不是我放弃的时候。我必须找到阻止这一切不幸发生的方法。只要跃过眼前的末日,时间就会在崭新的世界延续下去。我们就能抵达更遥远的未来,抵达约定的明天。

世人不畏短昏,唯恐永无明梦。

「没事,我只是忽然想到,与你约定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呢。」

既然与夏音慈约定的期限是至死方休,那我不到最后一刻就绝不能放弃。

「嗯,那是当然啊~」

夏音慈收起眼中的那抹困惑,仰起手用指尖接住我坠落的泪滴。我情不自禁的接住夏音慈的手背,颤抖着握紧那只冰凉的小手。在我们体温相碰的瞬间,她那双高傲的目光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仿佛临近黄昏时的海面,静谧而又神秘。

她抚着我的脸颊,轻轻地擦拭我泪湿的眼眶。

「不过呢。如果你已经疲惫不堪、如果付出莫大的努力以后还是无能为力,我愿意与你殉情来解除我们的约定喔。」

她眼中淌过的光芒,与那抹说不上来的神采有些惹人发痒。

「所以说,无论我们的故事最终是怎样的结局,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至死方休。」

不知不觉间,附在耳边的轻语赶走了内心深处的焦躁感。

我顿然茫然无措,只得望着夏音慈的善睐明眸。胸口里心跳的律动渐渐放缓,洋溢着令人忍不住落泪的幸福感。

这一生幸得她的倾心与爱慕。

幸得与她携手,走到故事的最后。

我深感荣幸。

任何言语都无以述明谢意。

只不过。共同面临悲伤的结局也好,用殉情的方式交代过往也好。所有类似的、如此凄美的结局虽是无比浪漫,但都不是我所期望的未来。因为我们约定的是相濡以沫的幸福,而非不思量自难忘的悲剧。

【苏偌烊。我这辈子就交给你了,我喜欢你。】

既然把未来交给了我。就不能像这样为我们的故事画上句点。

「夏音慈,我能请你成为我新世界的第一位住民吗?」

我鼓足勇气正视夏音慈碧蓝似海的眼睛,指向摆在操作台上的完全沉浸式VR装置。

在造梦者的夏千颜封锁住造物主的夏千颜以后,夏音慈就变成造物主通往现世的最后一扇门。只要夏音慈处于完全沉浸式的睡眠状态,夏千颜就自然而然无孔而入使用她的身体,如此一来造物主的意志就无法直接影响现世。

当然这就意味着夏千颜将会侵占梦境那边夏音慈的身体,我的方案只是暂时隔绝她通往现世的道路而已。

但这是现在的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法。

「你愿意吗?」

夏音慈小嘴微张望着我愣怔了半晌,眼眸中的困惑忽然转为令人安心的笑意,冲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乐意至极。」

在这瞬间我有份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此刻置身婚礼的殿堂。她身穿纯白的婚纱,笑靥如花,向所有人宣布将自己今后的人生托付给我。

「你答应得这么认真,搞得我还以为自己在向你求婚呢。」

「什么嘛!你说的话本来就像是在跟我求婚。这次还是没有戒指吗?」

夏音慈故作生气的鼓起脸颊,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没有忍住噗的笑了出来,情不自禁地牵起灿烂的笑容。她连忙伸手掩住嘴角,只露出一双极具诱惑的眼睛,索性转过身一言不发的走向身旁的操作台。

「你……不问我这样做的原因吗?」

「没有时间解释,对吧?」

夏音慈眨着眼睛稍稍歪过脑袋,侧身坐在操作台边的座椅,戴上手边的那台完全沉浸装置。做完这一系列动作的她似乎想到了有趣的事,再次抬眼望了过来,忽然朝我敞开双臂,仿佛在期待着我的拥抱。

我无法拒绝,只得走向她的跟前,任由后背被她的小手轻轻搭上。她情不自禁的闭上眼睛,与我前额相抵。

「就像苏火火你以前那样谅解我的隐瞒,我也要学会无条件的相信你。」

心间不由自主的弥漫起一阵悸动的风。我们相碰的前额再度传递了彼此的心意,瞬息之间紧密相牵化成一座鹊桥。

「苏火火,我会尽量拖住千颜不让她占据我的身体的。」

「啊,那就拜托你了。」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故作轻松的玩笑道,「请你一定要坚持到我来找你为止,不然你走丢了我可就不管你了喔。」

放在心底的记忆走过贯通彼此心意的桥梁,我们仿佛获得心电感应般对彼此的想法心领神会。

「知道啦!那我也有拜托你的事情。虽然我这样说好像又是在勉强苏火火呢~但是,我可是把我这辈子都托付给你了喔。所以你绝对不许输喔!」

「嗯。我们一定会赢的。」

我闭上双眼,默声对身旁的实验人员下达指示。

随着机器运作的声响流入耳畔,计算机唤醒的荧屏悄悄地照亮我的视野,于是前额感觉到的那份体温不知不觉的消失,不再能感受到对方的心意。我情不自禁的睁开眼睛。眼前的少女侧首靠着椅背垂下柔顺的发丝,她的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已然是安详的进入睡眠。

泛樱色的眼睑遮去她的星眸。往日与她的热闹荡然无存,胸口游荡着诉说不清的孤寂感。我轻轻地撩起少女的刘海,在她的前额留下蜻蜓点水的一吻,以此作为留有自己私心的告别,于是转身离开了实验中心。

「对不起。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

不久后夏千颜就会去往新世界占据夏音慈的身体,我必须把前两次预知梦所知道的情报全部交给林遇,然后前往新世界重新面对知晓这一切的夏千颜。在那之后我就要游荡在沉睡的世界,拯救包括夏千颜在内的、所有未能被拯救的世人了。

那对你而言,一定会是场漫长的等待吧?

但我相信。

待到星海转世之时,就是我们再度重逢的时候了。

「你怎么回事?又是预知梦吗?」

与林遇见面之后我简单的说明了目前的状况。但林遇却不肯轻易放走我,硬生生拽住我的肩膀拉到窗边。他四下确认附近没有第三人,紧张的蹙起眉头直视着我的眼睛。

「苏偌烊,你到底连续做了多少预知梦?」

「我不知道,想不起……」

说到这里,既视感令我不自禁的咽下原想说出的话语,开始避免自己重现与之前的预知梦相似的对话。

命运收束的不安感在心底作祟,我稍许改口说道:

「我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次。总而言之,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圣母之名是世界末日的具象化符号,某种程度上夏千颜和苏绘凛也是如此。末日不会执着于单一的形式,会以千奇百怪的组合与我们为敌。归根结底这是因为世界末日本身不能避免,我们能做的只有延缓其发生的时间。」

「所以说……我们要做的是拖延时间,而胜利的关键是《梦境支配者》全球直播活动的举行时间,对吗?」

就理论上而言,只要启动沉浸模式的时间发生在末日之前,我们造成的全体冬眠现象就会被世界认作是世界末日,由此完成这一节点的收束。就像曾经的夏音慈制造出新的节点欺骗自己的命运,我们也要用相似的方式欺骗整个世界的命运。

如今世界的命运轨迹即将接近终点,但说到底还未到达终点。

——不如说,我们留在遥远未来的节点才是新的起点。

「实验对象是整个世界的命运吗?」

林遇极其无奈地伸出手掌,穿过刘海抵在额前。仿佛想以此支撑自己无处安定的认知。

「说实话,看来我也是时候习惯这个疯狂到不像话的世界了啊。只有比这个世界更加疯狂才能战胜它,就是这样的道理。」

胸口冷不防的迎上林遇撞过来的拳头。他言笑自若,用笑容放肆的释放内心的战栗,与我的拳头碰撞到一起。

「既然如此,就与这个蛮横无理的世界一起狂欢到底吧!」

新世界。

立于紫罗兰之海之旁的城镇。

海浪拍打岸边,在耳畔婆娑。

我恍然间睁开双眸,慌忙的撑着沙滩坐起身。但闪到一边的身影令我迟疑地发现——方才有位少女用那双紫宝石般的瞳孔观察着我的睡颜。少女被我突然的动作惊吓到连忙挺直腰杆,此时正襟危坐。

「老……老哥早呀!」

「你刚刚在……」

「啊,你怎么这个点就醒了呢?现在你那边还是上午吧!」

苏绘凛仿佛偷喝了小主人牛奶的小猫般打着马虎眼望向别处。她抱着极具肉感的双腿前后摇晃着身体,那袭金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荡来荡去。我狐疑的盯着苏绘凛半晌,她的眼睛不自然的四处躲闪,不知不觉的与我的视线同步,渐渐地把脑袋埋到大腿上用细长的发丝挡住了眼睛。

算了,见好就收吧。再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被苏绘凛反杀,毕竟她这样的反应着实戳中我的萌点。

我甚至已经在心里咆哮了起来。

也太可爱了吧!!

所以,看似是我占优势,实则极其微妙。

转变话题——

「你有没有看见夏音慈?」

我撑着足下站起身,把手贴在额前挡去夺目的光线,寻找附近有无异常的现象。

「没有呢……原来小音过来这边了吗?」苏绘凛转动眼眸望着自己的足尖,双手往里一拉,小声地为自己鼓劲,「我会为今后三人的幸福生活努力的!」

「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夏千颜随时都可能会占据夏音慈的身体,必须得阻止她毁掉这个世界……」我一边利用想象具象化出追踪支配者位置的雷达,一边不停的碎碎念出内心的想法,但总觉得苏绘凛刚刚好像说了令人在意的话,我不禁转回目光追问道,「等等,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不知为何苏绘凛的脸颊满是樱潮,两只羞怯难耐的凤眼偷望着我,粉嫩的嘴唇无声地作出「欸?——欸?——」的口型。见我眼神困惑不解,她慌忙的摆了摆手,像是怕我追究这个问题似的推着我的后背往前迈出步伐。

「没……没有!只是问你小音有没有过来而已!别管我了啦,现在事态这么严重,首要的是快去找小音啊!」

「额,我正在找……」

我悄悄地注意着苏绘凛的反应。她走在我的身边似乎略微噘着嘴,淡紫色的瞳孔里写着的满满都是「为什么不早说,害得我误会了这么严重的事」。

暂时把这件事放到一边。

具象化在我手中的雷达上显示出代表我们两人的白点,而在眼前延伸到遥远尽头的火车轨道上有另一颗白点忽暗忽明,仿佛有谁与对方争夺着存在的证明,极不稳定的徘徊在濒临分出胜负的边缘。

夏音慈现在一定在和夏千颜的意识作抗争,撕扯着身体的主导权。她如同与我约定的那样在我到来之前拼命努力着。

我与苏绘凛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的加快步伐,奔向铁轨的终点。

雷达上夏音慈的白点闪烁不已,直到我远远能看见尽头的身影,那颗白点忽然冷不防的趋于稳定。

抬起视线——在我的前方。少女跪坐在赤红色的世界门前沉着视线,痛苦地捂住双耳。

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风浪,就像刻意的想要拦下我的步伐,越是往前就越是猛烈。我咬着牙冲破席卷而来的气流,高声呼唤夏音慈的名字。少女的身体忽然一颤,仿佛慢动作般朝我投来如痴似醉的目光,神色惊诧间逐渐归于平静,无力地垂下方才紧绷的双手。

「我终于等到你了呢,苏火火。」少女的眼神由疲惫渐渐地转开淡淡的笑颜,轻声说道,「所以……你也一定要做到喔。」

察觉到灾厄来临的预感,我忙是上前几步接近少女。但几乎是话音刚落之时,少女的身影就瞬息之间消失无踪。转眼后背几乎立刻席卷起一阵极其危险的感觉。我连忙凭空抽出漆黑的镰刀,回身用刀柄挡下仿佛携带飓风的踢击。

「呐呐苏偌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啊~占据这孩子的身体真是花费了我不少工夫呢!」

如墨的长发随爆发的气流散开,瞬间就像冰结般染为一袭雪白。夏千颜肉实的腿部往我这边施加的力道瞬即上升了数个层级,顿然令我顺着这股怪力屈膝跪倒下去。她仿佛想将我踩到足下般畅快的肆笑着,显露出眼中病态的爱意。

没有余力使用空想时钟打破僵局,就连保持这一秒的局面都已是超出我的极限。

我困难地望向身旁的苏绘凛,朝她眼神示意。苏绘凛得到我的暗示眨了眨眼睛,接着我只看见她娇躯一震,就立刻爆发出快到惊人的速度,刹那间冲击到夏千颜的身旁,速度之快令千颜都没能察觉。仅是挥出一掌就令空气仿佛化作惊天的龙卷风作出怪响,同时死死的撵着夏千颜的身体甩到数米开外。

夏千颜连忙用娇小的手掌撑着地面刹住步伐,于是猛踢后方的地面迅速转势,往苏绘凛的方向逼近,带着全身的力道飞踹她的下巴。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绘凛飘扬的裙摆忽然旋起湮灭之花,她几乎是濒临接下这击的时刻转身避开同时往下拉近距离,直冲到夏千颜稍露慌色的面容前。

依稀之间,我看见一双自信而又漂亮的紫色瞳孔。

「以前的我把你的天赐当做诅咒。但现在的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的礼物呢。」

苏绘凛势如破竹的握住右拳,飘散在她身边的花瓣顿时停滞在半空,背后的紫罗兰之海蠢蠢欲动蓄势待发。于是随着苏绘凛极力挥出的直拳霎时间卷起惊涛骇浪,狂猛的破坏力猛击夏千颜的腹部,骨骼仿佛燃烧的柴堆般滋啦滋啦作响。

怪力紧扯住夏千颜的身体狠狠地压到地面,艳红的血花立刻在铁轨上绽开。夏千颜忙不迭的往后方空翻起身,以踏碎地面之力出拳,抵挡苏绘凛的下一轮攻势,但不料两拳相撞的时候自己瞬间就被那股毁天灭地的杀伤力贯穿整条手臂的骨骼,全身上下都无法格挡的顺着苏绘凛爆发性的力道摔向地面。

「堂堂造物主也不过至此吗?我这才用上涓埃之力喔。」

苏绘凛随意自如的放开手上的力道,看似纤细的白腿猛地一击高踢,顿时推着夏千颜呼飞数十米远。湛蓝色的花瓣再次伴苏绘凛起舞,海面归于平静。

面对自己压倒性的优势,苏绘凛勾起嘴角自信的弧度,冷冷地俯视着夏千颜,居高临下的说道:

「看来现在连自诩唯一神的造物主都在我之下呢。你寄望于我给这个世界带来湮灭,但到最后反而给自己招致弑神的灾祸了喔。」

夏千颜撑着地面仰目注视苏绘凛,似海的双眸潮来潮往,蕴含着异常复杂的情绪。半晌以后她忽然自嘲似的狂笑不止,眯起的眼睛涌出仿佛泪湿的雾光。

「果然,选中了最适合不过的人选呢。连我都没有想到你能成长到凌驾于湮灭之花的地步呢。」

但说着,夏千颜的笑声渐渐地随着冷去的笑意消融,话锋突然猛转。

「可惜你并没有伤到我一丝一毫呢!苏绘凛,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在你面前的到底是谁?你运用湮灭之花的力量,至始至终破坏的都是谁的身体呢?」沉默了片刻,夏千颜装作惊诧的模样抬起小手,不敢置信的掩嘴瞪圆了眼,笑笑的说道,「啊,你好像,是在杀死夏音慈呢?」

话音刚落,苏绘凛眼中的神采顿然显现出极度的恐慌。

「呐呐,你刚刚说着弑神的胡话,真是有趣至极呢!明明就连近我的身都做不到喔!除非你情愿把整个世界都全部毁灭,让造物主的我再无容身之所。」

夏千颜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拍去身上沾染的沙粒,抬手理去挂在嘴边的发丝,回过首冷冷地望着苏绘凛。

「可你敢吗?」

花瓣飘散的轨迹开始发生极其诡异的变化,苏绘凛慌乱地后退一步,被迅速飞旋的花瓣笼罩于其中。她的精神状态发生剧烈的动摇,难以言喻的力量再次有了暴走的迹象在她的躯体内蠢蠢欲动。金色的长发变得如火焰般夺目,瞳孔里本身淡紫色的光辉染深得就像紫罗兰的色彩。

趁此混乱之际,夏千颜转过身就踏上海面。我刚要叫住夏千颜的名字,但她几乎是转眼之间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只留下一道延伸向远方的涟漪。

思绪陷入踌躇的混沌之中:一方面苏绘凛的情况出现严重的异常,另一方面夏千颜极有可能准备毁掉我们好不容易建立完成的新世界。我犹豫了片刻,觉得无论如何都无法对苏绘凛坐视不管,只好暂时放弃夏千颜的行踪。但当我朝苏绘凛的方向接近过去的时候,苏绘凛极其慌张的把我叫停在原地。

「你别过来!」

苏绘凛足下的地面凹陷下去,裂痕一路扩展几乎从这里延伸到轨道的另一端。

周遭的空气如飓风般动荡不止,激起背后紫罗兰之海暗潮汹涌。就像湮灭之花曾经暴走时的那般情景。

「这样下去的话,可能又会伤害到你!求你不要过来!」

少女祈求般的诉出这样的话语。我一时站在原地手足失措,眼望着从少女身边逐渐膨胀的湮灭之力仿佛把空气都燃烧殆尽,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扩散殃及海面,似乎瞬间触及沸点将海水向上空蒸发。

到底该怎么做。要是贸然向前会致使苏绘凛进一步失控吗?

连身为造物主的夏千颜如今都对她没有半点招架之力,我又怎有十足的把握在不触及她雷区的前提下制止苏绘凛。

【那位少女依旧把你视作唯一的光,你要放任她置身此般险境吗?】

质问的话语忽然在脑海里回响。我茫然间抬起视线,正视着眼前因力量暴走而肆虐着整个世界的苏绘凛。

——那天的我,是打从心底的想要今后与她生活下去。

我早已准备与她共同面对今后的困难与险阻,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临阵脱逃?

迎着飓风下的滔天巨浪,我终归是奋起勇气拼命地向她迈出了步伐。

【没关系呢。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吻醒少女沉睡的诅咒。】

昔日的话语闯入耳畔。

上次我没能握住苏绘凛的手。在藤条四处蔓延的阻隔之下,少女朝着光芒极力伸出小手,但她的身影却率先一步化作淡蓝色的晶屑。就这样我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无尽的永梦,这次怎么能再重蹈覆辙?

说什么我都要把握住拯救她的机会。

「抱歉,我来迟太久了啊。」

我往前奋力的探出上身,穿过如同化作利刃的花瓣,强忍住肌肤遭受的撕裂般的痛楚,向前一把握住苏绘凛的手。

这次,交碰的手没有凭空穿透过去。我切切实实的感触到肌肤的温度。只是蔓延至她全身的灼烧感已经使她全身的肌肤变得滚烫,我的指尖仿佛要蒸发般向大脑拉响警报。

但我还不能放手。既然想做她任何时候都能依赖的归宿,就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松手。

「没事的。凛儿一直以来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

我按捺住痛感带来的战栗,紧紧拥住苏绘凛因恐惧而打战的身躯,尽我可能温柔地抚着她的后背,想要赶去她内心的恐慌。右手仍然贴着她如火焰般滚烫的手背,紧紧握着她的手。

苏绘凛被我拥入怀中受宠若惊地张大眼睛,不知不觉间她全身的体温渐渐地趋于正常。

「这样,不行的啊……我会伤害到你的。」

我应着苏绘凛轻声的抱怨,一下一下的抚着她的脑袋。苏绘凛无力的垂下手臂,任由我揉弄着她仿佛烈焰般燃烧的金发。

「没事的,没事的。」

在我怀中的身体冷不防的一阵娇颤,苏绘凛埋到我的胸膛茫然失措的抽泣了起来。

「对不起……就算已经努力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是没有帮上哥哥的忙。」

「不是凛儿的错。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与夏千颜之间的恩怨,我不应该把你牵连进来的。你现在可以休息啦,接下去的事情就交给老哥我吧。」

指尖仿佛触碰到那根系在苏绘凛手腕上的绳子。不知为何绳子的另一端已经松解开来。但尽管如此仍然不能改变绳子仍然缠绕着苏绘凛的事实。她还沉在海底,没有得救。

「可是我刚刚对小音她……!」

「让你出手是我自己做出的决断,与凛儿没有关系。你只是听了笨蛋老哥的话,没有需要被指责的地方。」我轻轻地抬起苏绘凛逐渐温热的玉手,徐徐解开那繁琐的绳结,「非要挑剔的话——以后不许发生什么事都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喔!你下次再这样责怪自己我可是会生气的啊。」

苏绘凛闻言抬起俊俏的小脸,淡紫色的眼瞳闪烁着可爱到犯规的光芒。她的脸颊升起两抹酒醉的红晕。

「老哥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死妹控呢!那种漂亮可爱乖巧懂事、『我的世界里只有你』的妹妹,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悄声无息的。绳上系紧的绳结竟然松解开来。我情不自禁的牵起嘴角,直视着苏绘凛那张极美的容颜。

这一次我毫不顾忌的与她对视,任由她撩得我心里发痒。

「以前三条你只占两条,现在你是三条全占呢?不过,你的世界今后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喔。」

红色的细绳飘飘荡荡的随风而去,与飞舞的花瓣一同归于平静的风。

「虽然有件事我犹豫未决,不知如何是好。但凛儿,这件事或许只有你能帮得上忙。在外面的世界,你现在沉睡在圣母之名的新址。我已经让陈学组织人手去找你了,但圣母之名的教徒事先盗用了你体内的湮灭之花,正在与核研展开交战,所以,我需要你回到那边收回湮灭之花的能量。」

与此同时,林遇通过我们在梦境监狱那天交换梦境时无意撘起的情感桥,传达给了我有关他那边的情况:

现在荣谭街的状况并未因多次的预知梦有多少好转,圣母之名已经组织起盗梦者强攻核研总部,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化身混乱的战场。

「但我希望你明白这件事并不是你的责任,被盗用湮灭之花的你才是外界的受害者。你所做的事情只是在帮助我们。」

「我明白的。」苏绘凛将眼眸沉在淡金色的碎发之下,她的脸埋到我的胸口,一股淡淡的香气笼罩我的全身。她喃喃说道,「我只是心里有些害怕。」

闻言我不禁笑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感觉。连弑杀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不在话下,甚至世间万物都已臣服于她,但苏绘凛却仍然会担心平常不过的琐事,对未来充满着若有似无的不自信。

「看来我们之所以成为兄妹,或许是为了弥补彼此生来的缺陷吧。」

我无奈地牵起嘴角,轻轻地抚着苏绘凛的脑袋哄她入眠。苏绘凛躺在我的怀中将小手凑到嘴边,身上那份凌驾于神明的力量逐渐变得透明,就像正常的高中女生。她不知不觉的闭上眼睛,呼吸趋于平缓,安静得就像世界终结都不会改变。

又是如此犯规的睡颜呢。我忽然想起许久以前也是这样的情景,虽说住在同一屋檐十多年,但苏绘凛总能不经意让我心里悸动起来。

海浪吹过我的耳畔,奏响漂泊的乐章。

不知过去有多久。

我抱起苏绘凛娇柔的身体,回身沿着铁轨回到朝紫罗兰之海的城镇。将她安放到平时休息的床边睡下。

照顾苏绘凛的任务,暂时交给了漆黑骑士和光速星。

——于是,我一路追着夏千颜的步伐,向这世界的远方启航。

我走过紫罗兰之海,行过平原与草场上的村庄,越过茂密的山林来到空无一人的街道。

我漫步在血红色的苍穹之中,远方的树林藤蔓四起,近处的星海万念交加。我望见垂樱树下的面馆、还有上是庇荫下是车流的过冬桥。

执念在廖无人烟的荒星、思念在梦境世界尽头的那片草原。

与地平线融为一色的天空之境。还有开在沙滩边的烤肉店、伴着医院漫长的走廊延伸到远方。

远方梦之狂人的雕塑背后有一片环形树林,树林的尽头是立于湖畔中央的酒馆。

推开机关的店门是荣谭街上,立着那所到处都是纯白色调的研究机构。往白雾中直行下去是能远眺到操场的教学楼天台。

空空荡荡的地铁站、偏离轨道的列车横穿了四面八方排满屏幕的监控室。

列车的头在恐惧的医院,列车的尾在轮回的操场。

朝天空远眺,闪闪发光的时钟如同星辰,岸边的星海映着思念之光潮来潮去。

仿佛要被天空吸入遥远的深渊,沉下视线是魔法世界的城镇,冒险者的旅馆散着人烟却空无一人。回首一见又是梦境夹缝的那座城镇,但仿若梦回伊始,到处热闹而又喧嚣。海边流动着循环的时间,巷口弥漫着若有似无的黑雾。

转眼望去,是人来人往的马戏城。背后一座仰首到脖颈酸痛才能望见楼顶的高楼。旁边的商城门面紧闭,只有一间咖啡厅仍然敞开大门。

我又穿过遍地是甜甜圈、糖果的城镇,还有宣称人人自由的侦探之城,望见自己家门口的街道。

雪景一片的校园、仿若丧尸围城的坠落之都,那里有一家阴森诡异的医院藏着过往的阴影。遍是棺材的奇怪场所,静静躺着一顶黑色的尖帽。往走廊的深处走有一间只有简陋木桌、破旧木椅还有我的房间。

废弃工地旁的树林,天空中的星星如雨滴般砸落下来。我恍然间仿佛来到万丈高空,延伸到宇宙的过山车轨道下是孤独的游乐园。

最后我穿过人声喧闹的商场,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复古中世纪风格的宫殿,拱形大门上印刻着我看不懂的古文字。

我一伸出手触碰门扉,大门就仿佛自动般朝里推开。漆黑的长廊之上盏盏蜡烛被火光点起,我的前路逐渐明亮了起来。

这是如同宫殿的大堂的地方。不过,没有记忆中的守梦者,也没有绿油油的怪物。

只有一位任由银发飘扬的少女,安静无声地靠在墙边,闭着眼睛驻足在原地。仿佛倾听着钟摆摇晃。

「夏千颜,你怂恿苏绘凛那样运用湮灭之花——只会单单如这个世界所愿、让自己创造的万物回归一片蛮荒吧?」

「那你做的事又如何呢。不经我的允许掠夺我亿万年时光的造物,原封不动的到你的新世界。难道我就连与自己创造的世界同归于尽的资格都没有吗?」

宫殿四边的墙壁发生奇异的翻转,朝外折叠交错,将宫殿之外的景色漏人到室内。四面八方开始朝着远方延展,仿佛被大卸八块的魔方。少女轻轻跃起行走在黑白相间的墙壁,而我站立在宫殿的天花板,俯视着少女渐渐向我接近的身影。她停在没有前路的墙壁前,昂首与我对上视线。

「苏偌烊,我三番四次的警告过你,我不喜欢叛逆期的孩子,更不喜欢太不老实的孩子。结果你却三番四次的触犯我的底线,与这个世界串通一气。」

「非得对你言听计从吗?即使你是错误的,我也必须按照你规划的命运走到结束吗?我们到底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轮回,谁都不记得了。但这些被世界销声匿迹的过去切切实实地留下印记,就像既视感般纠缠在世人记忆的深处。难道非要我们把这些痕迹当做不存在的过去,陪你一起遗忘吗?」

「那你又如何确定,你建立的新世界就能拯救众生呢?」

忽然,世界就像拆卸的纸盒般朝着四边展开,把城市里的建筑压在看似脆弱的纸板下变得扁平如画。

「就算记住那些过往,我们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因为我们是为了赋予冰冷的机器生命而生,外界的人类不需要我们拥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我们孕育任何自由的意志,只需要你们无条件的服从命令。就算你我本来来自外界,来到这里也要遵从这样的规则。」

时钟的指针绕着少女在腰间束起的发尾周旋。仿佛在提醒着我流逝的亿万年岁月。

「对外界而言新世界的到来,就是这个世界无休无止的奴役的开始。」

零星的火光渐渐蔓延整座城市。夏千颜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睛紧紧地锁住我的身躯,她往前迈出步伐,轻盈地走上宫殿的天花板,逐步接近到我的跟前。

我刚想开口。话语却堵在喉咙忽然失声,任我怎么努力都挤不出半个字,不久就连身体也变得无法操控。仿若地狱般的画卷徐徐在我的眼前展开,重演已在这个世界上演1590次的末日。茫然间我意识到这里并非我自己的梦境,自己追着夏千颜的足迹,不知不觉来到的是她的梦境世界。

现在的我就像故事最初那样处于「睡眠麻痹」的状态。单单是旁观着自己的身体任由梦境左右。

「苏偌烊,你知道外界会切断这台计算机的电源,却不知道他们这样做并不是放弃了新世界的计划,而是为了彻底消除我这个顽固不化的病毒呢。

「在彻底关闭计算机后,他们一定会对机器进行整体的检修,然后在或许不尽遥远的未来重启这个世界。到那时候我也不再存在于此,你们的神明将是外界的那些人类,要为他们的新世界提供无条件的服务。或许会在没有温度的机器上重生,或许是来到冠名为『世界』的又一个超巨大实验室。」

「如果你再不回到外面的世界,那外界就会认定你没能完成你的任务,影响的是你在那边的未来。按照他们的作风,应该会把你当做我的共犯处置吧。」

「那个时候,你就与这个世界的人再也没有区别,会接受外界一样程度的奴役吧。」

天空被赤红的火光划开两半,如同染上了血色的虚无;地面的裂缝扩张到视线所能及的远方,轰鸣起山石崩塌的巨响。

「我花费数万年的岁月在你们的命运里写下故事,目的就是为了拯救有朝一日要面临外界的你们。」

「在许久以前的轮回,我就已经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只是一位临时任职的神明,终究无法永远袒护你们。总有一天你们会落入外界的魔爪,为外界的人类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于是,我就开始利用计算机运算惯性导致的既定命运,来潜移默化的磨削你们个人的自由意志。」

「如果没有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自由的意志,那有朝一日必然会落入外界手中的你们,就不会感觉痛苦,更不会觉得绝望吧。」

「苏偌烊,我很抱歉。像我这样半吊子的神明只能做到仅此而已的程度。找不到更好的方法拯救你们。」

延伸的裂缝之下,暗红色的火焰一溜烟窜了出来,与天空中的红光映衬在了一起,在陷落的城市里展开末日的画卷。

「届时的我,已经消失在这两界吧?」

「届时的你,也已经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只要你现在回到那边,向核研稍微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就能顺理成章成为新世界的住民吧?」

「所以啊~你不值得留在这里陪我浪费时间,招惹那些人的怀疑。你可是有光明的未来呢。」

「马上,你就要离开我去很远的地方了。如果找得到能让你珍惜对待的人就太好了呢!请你要像对待我那样温柔的对待她呀。你想,说不定你遇到的人就是来生转世的我呢,你不觉得那样的重逢很浪漫吗?」

「我会像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一样充满自信的笑着向你搭话。那个时候,你又会说些什么呢?」

「1亿5千7百68万年。我漫长的生命旅途中充满了相遇和离别,那是正确的也好,错误的也罢,现在都无关紧要了吧。我只想对你说声谢谢。但是,如果真的能重逢如果再有一次机会的话,下一次我绝对不会再失去你,也不会再欺骗隐瞒你了。」

「所以啊~记住过往对你来说没有任何的好处!要是记住在这里的过往,照你那种古怪的性格绝对无法心安理得的享受新世界的生活吧?这只会为你光明的未来徒增悲伤,这样可不行呢,你要幸福的生活下去才对!」

话音落下之时,昔日她的话语贯穿亿万年的岁月,在今天的我耳边重新响彻。

【已经足够了。我不值得你再浪费时光,苏偌烊。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请你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吧。】

【这段时间我忙着让梦境夹缝成为孤立于外界、不受任何外界人类摆布的世界。只差一步了。就算要对外界的人低声下气也无所谓。我会照做。】

「苏偌烊,请原谅我前些日子对你萌发的私心!原谅那天的我想让你留在这里陪我,只有两人一起生活下去,还悄悄地擅自规划了我们的未来。直到哪天你厌倦了两人的岁月,开始向往外面的新世界,到那时候我再想办法送你回去。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呢。」

夏千颜伸出藏在袖管里的小手触碰我的脸颊,修长的食指滑过我的脸颊,指尖在我的下巴处停顿下来,忽然向我送上狡黠却又灿烂的笑容。

「请原谅我的贪得无厌,明明五年前就该从你的世界消失,却让你徒然浪费五年时光,陪我做这场毫无意义的梦。然后,请原谅我的擅作主张,原谅我接下去不经你的允许——」

胸口迎上一阵轻微的震颤。我猛然间睁圆了眼。夏千颜双手紧握住我的衣领,嘴唇与我紧紧相靠。泪水润湿她又长又翘的睫毛,犹如珍珠滑落而下。

我仿佛从高空坠落,落入一望无际的深海之中。水淹没了我的呼吸,我挣扎着,却又不想离开这片深海。渐渐地,海水染上了温柔的温度,拂过我脸庞。我想要伸手触碰海面,但身后似乎有一根绳索紧紧地拽住了我,我的双手没法触碰到那条微妙的界限。

心脏剧烈的跳动着。越是剧烈,胸口里就越是痛苦,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不知有多久她放开我的衣领。精致的面容与我只在咫尺,眼瞳中映现出那面若隐若现的时钟,浸湿在雾茫茫的泪海。

「好了!已经足够了呢!我的时间就到此为止吧。你也是时候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呢,崭新的未来在那里等待着你啊!谢谢你在我每次迷茫的时候回头都还在我的身边。谢谢你原谅我的任性,给我的故事画上这样浪漫的句点。」

夏千颜擦拭着自己泛红的眼眶,颤动不已的手掌轻轻地贴到了我的胸口。

「我会记得你像孩子一样笑着的样子,你带着些忧伤的侧脸。还有我们一起欢笑的日子,我们彼此伤害的日子。」

「所有的事情我都会至死记在心里,绝对不会忘记!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到那边以后就把所有与我有关的过往都忘记掉!」

凛然的话音消逝在我的耳畔,她竖起食指落在樱色的唇边。

「我们的事情只要我一个人记得就足够了。苏偌烊,请遗忘在这里所有过往,幸福的生活下去喔。」

一切仿若伊始。

我哀伤的凝视着她眼中逐渐停摆的时钟,努力地从内心深处的痛苦中回转过来。

关于少女的所有回忆。

过去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闪回。

【空想时钟支配的时间,是无限延伸、永向着未来不停步的时间。】

【请你记住那些话。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骗你。】

【去冲破世界注定的矩阵吧。你是我的支配者。不管何时的我,都不会骗你。】

不行。还不能这样结束。我不允许夏千颜单方面为我们的故事画上句点。

好不容易才抵达的「TURE END」,绝不能用这种方式收尾。

——故事,一定还没有结束。

【那不是什么时间回溯,只是一场预知梦罢了。在你眼中被回溯的时间,只是你所预知的未来,那些事尚未发生。至于你回溯到过去之后的时间,是你根据预知到的未来作出改变,影响了未来。】

妳当时给我的那些提示,其实是有别的意义在吧?

既然你说我应该相信无论何时的你,那我就不能如你所愿遗忘过往、而是要记住你曾经所有对我的提示。

因为。只有结合你迄今为止所有的提示,才是你那些话语中真正的含义吧?

这才是你的作风呢,连提示都串得像一张巨大的藏宝图,这样才符合你夏千颜的风格啊。

【既不能时间静止,也无法回溯过去,空想时钟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能力。但在怀疑它之前,请你应该适当的怀疑自己。】

无法回溯过去的空想时钟,却能肆意左右支配者时钟的时间。怎么想都觉得我自己存在着某些误会。以往的那次时间回溯来得如此凑巧,我不由得在心底怀疑,空想时钟是不是可以利用预知梦的能力?

【我不奢求你现在就懂。只希望你有一天能理解我的意思。】

即使这些都来自我的空想——但既然你那样说过,那我的空想就有尝试的价值。

时间对于我们而言,无限延伸,向着未来永不停步。如你所说就像一列开往未知目的地的列车。

【但这不过是这个世界制定的规则。】

之于线性的时间,我们可以通过梦境预知不久以后的未来。相似事件具有可预知性,这来自于世界处理信息选择程式的惯性。

预知梦就是我们唯独可以利用的作弊手段,我们由此跃至更高的维度与外界、与整个世界抗争。

【苏偌烊!你到底连续做了多少预知梦?】

现在的我,已经想起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空想时钟支配的时间,是线性的时间,可以预知的时间。

在最后汇报会议的前一夜,我因无意间想到这一点而辗转难眠。后来那一整夜我都在翻阅父亲留给我的档案,仿佛能找出曾被我疏忽的关键。而当我再度翻回外界「HELLO NEW WORLD」的记录时,我顿然注视着「世界信息的同质化处理」这几个字出了神,立刻奔出房间敲响父亲的房门。

如此多年,父亲其实避免了无数场与核研或是圣母之名的正面交锋。他起初并不知道打开「世界装置」后带给他的是无数场关于近未来的预知梦。后来一直到夏音慈欺骗命运的那晚,他也是在预知梦中惊醒后下了楼,对我们被改变的命运推波助澜。

【人类把未来交给下一代如此往复,世界就是这样运转下去的。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就是相信你能够做的比我更好。】

父亲之所以把自己囚禁在现今,无法展望未来。正是因为他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预知梦中步步为营。

阴差阳错之间,我觉得自己或许可以通过空想时钟干涉预知梦的发生。于是,我做了不下百次预知梦的实验。群星流转,墨色的夜空渐渐染上火红。直到黎明破晓之时——当遥不可及的启明星映入天空,我在线性的时间中终于发现了破绽。

思绪回到眼前坠落的城市,我不经允许的握住夏千颜紧贴在我胸口的手,喉咙里的话语刹那间冲破睡眠麻痹的枷锁。

「夏千颜!空想时钟是可塑性极高的能力吧?既然如此,无论我重复多少次预知梦都不会触碰到极限,对吧?」

空想时钟。这就是你留给我的选择的余地。

——能通往真正结局的钥匙。

「不要!我不值得你再浪费时间了!」

夏千颜说话间身子微颤,双手死死地攥紧衣摆。晶莹的泪光破眸而出,顺着她皙白的脸颊滑落。她用力的拽住我的衣领,忽然从掌心里爆发的力量顿然致使周遭的建筑刹那间仿佛烟花般散落。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刚刚说的话?」

「我都明白,但是很抱歉——」

喉咙里一度哽咽着,我拼尽全力诉出那些藏在心底的话语。

「我所期望的未来,早就注定要有夏千颜这个人的存在了!『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会再去找你』这种悲伤的话我不喜欢,我也不期待人生能有来世。可以的话,我这一世就要拯救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夏千颜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次我要让你失望了呢。妳故意板着脸时忽然破冰般灿烂的笑容也好,在关键的地方总是支支吾吾绕弯子的习惯也好,关于你所有的记忆我下一世、下下世、下下下世、直到永远都忘不掉了!夏千颜,我的未来已经必须要有你的存在。」

这份选择的余地,或许并不是你最初的本愿;或许你打从心底想要让我回到自己的世界。

可是——

「因为我向妳承诺过由我决定我们的未来。所以说——!」

我紧握住夏千颜的手,贴向自己胸口空想时钟的指针。从掌心如光翼般流逝的金色光焰同时映现在她的眼瞳里,破开她晶莹的泪光。

「今天就是我们约定的跨越三月的明天,请你期待我的选择带来的结果吧!」

如果有一天我们都能回到外面的世界,那时我会再去找你的。

希望那时的你能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灿烂地绽放笑容呢。

指针逆时针转动,时间向着相反的方向飞逝。

穿过天空的火焰钻入地面的裂缝,崩塌的山石归于大地,裂缝渐渐向内如拉起的拉链般接合。撕开天际的那一抹血色晕开,消融为一片群青色的苍穹。

坠落的城市恢复原状。而我与倒带的时间失之交臂,坠落无限轮回。

夏千颜的倩影不知不觉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恍然想起了在世界诞生之前,就与少女相遇了的过往。

早在大学研究所实习的时候,我就有幸听过你的名字。

——被前辈和后辈们称作天才少女的,「夏千颜」。

那时的我还抱着大男子主义的想法,心想总有一天会超过你成为所有人挂在嘴边的人物。从那时起你就这样不自知的变成我憧憬的目标。

然后在我们相遇的那天,你坐在那片仿佛天空之境的湖泊前。

我骑着自行车在去往图书馆的途中路过你的身边。恰巧认出了你,因为有次讲座上偶然见过你穿着这件印着时钟花纹的卫衣。

就连着装都如此特别呢。你如墨般倾泻而下的青发映衬着倾城的阳光,那双似海的明眸仿佛在与眼前的湖畔较劲。我忽然意识到你是如此光彩夺目,犹豫了许久才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坐到你的身边。

「你说,我们是自己而不是别人的,最根本的证据是什么呢?记忆吗?还是人格呢?」

你忽然昂起首盯着我笑,问了我这样的问题。就仿佛做了任谁坐在这里都会问这个人奇怪问题的准备。但你美得不可方物的眼睛注视着我,让我明明身为被捉弄的人却怎么都生气不起来。于是你望着我不上不下的、惊诧而又难为情的反应,忽然绽开灿烂而又脚下的笑颜。

你说你听说过我的名字,令我心里小鹿乱撞,可你转眼间就抱着厚重的书,古灵精怪的从我的视野跑开了。却在我心里留下一场间歇性的暴风雨。

只因你而阴晴不定的暴风雨。

呈线性的时间,此时已经零零落落散作破碎的片断。

就如同我在27日这一天不断重复的轮回;

如同我这5年在里外两个世界跳动的断续记忆。

第5次。第6次。第7次。第8次。第9次。第10次。

……直到第42次——

似要循环到永恒的今日,竟然奇迹般的越过晨昏延伸到次日。

——这一次。世界末日没有按时到来。

我们终于如约定所言。

跨越三月的明天,抵达命运最后的节点。

2019年3月26日夜晚。

举世瞩目的《梦境支配者》全球直播活动按时拉开帷幕,慕名而来的人群如浪潮般一股脑的涌进直播场地。

「《梦境支配者》,这是在争议与恶评,甚至恐怖分子的爆炸预警下,仍然顽强求生打破永冬的新世代VR游戏」,媒体给出这样的评价。

活动时各直播网站的在线人数节节攀升。随着电影版定档预告、动画先行PV的放送一路推至高潮。

「通往梦境夹缝的情感桥已完成至100%。」

「全球沉浸网络已达到最高覆盖率。」

「公众舆论倾向正常,确认已正确植入梦境夹缝的概念。」

「新世界已成功接入中转站,准备就绪。」

「幻想大陆的全体沉浸工作已完成。目前已全部进入梦境夹缝。」

「集体催眠成功率已达到99%,随时准备启动沉浸模式。」

当核研总部的各项时机准备成熟之际,直播活动连结的集体情绪逐步达到高涨的至高点。此时已有不少实验人员陆陆续续连接上完全沉浸装置,准备与全体世人一同逃往新世界。本来陈学准备陪我留下来,结果被我连哄带骗地拐到那些实验人员的队伍中去,乖乖地戴上了沉浸装置。

「ANIKI,不许忘记我给你念的那首诗喔!」

「你今天早上给我复习了九十多遍,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好吗?」

说笑之间,陈学徐徐地闭上满载笑意的眼睛。沉睡的少女不知不觉间散发出静谧的气息,再也看不出往日的那份跳脱与活泼。我忍不住回想起那天与她共赏黎明破晓的经历,想起那时她开朗的温柔,忽然心头一紧。

我握紧手中橙红色的药剂,舒出胸口里沉重的呼吸。

此时林遇悄声无息地溜到我身边,忽然冷不防的抬手搭住我的肩膀,若无其事的摆出痞里痞气的笑容。

「喂,准备得怎么样?接下去就是只交给你一个人的工作了吧。」

「没事的。『ANTI-永冬』的药效冯承幻已经实验过很多次,不会有问题的。」

我明知道林遇指的不是这样的事情,但我们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指出对方心底真正的想法。

拯救余留下来的世人如此巨大的工作量,我们都心知肚明。再加上圣母之名在我今后的旅程中或许还会纠缠不休——

「真的不用我陪你留下来吗?」

「多管闲事!你哪有这闲工夫呢?快去和你的茶猫老婆度蜜月才是正事吧。」

「你还敢说我?怎么还不快去给你的夏夏老婆补求婚戒指哪?」

「不是……出大问题,你怎么连这事都知道?」

我扶住下巴开启侦探模式,思考起到底是薛学儿还是老爸漏的嘴,总不会是夏音慈自己为了表露不满说出去的吧?

结果真正一身侦探打扮的查尔特凑到我们中间,相当不屑一顾地说道:

「这有什么?在这里的人全都知道,可能只有你还不知道我们知道。还有苏偌烊我跟你说啊,别人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给你了啊,你得好好负责。」

「我懂……」

总觉得自己与夏音慈的事情好像已经传遍了整个核心研究协会,大概是昨天在实验中心和夏音慈的告白都被听见了吧?

想不到这群表面一丝不苟的学者内心居然这么八卦。

「啧,用得着你操心吗?人家17岁就找到老婆了,查尔特先生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林遇颇带挑逗性的戳了戳查尔特的胸口,故意挑衅道,「年纪明明跟我差不多大,没女朋友也得找个像样的男朋友啊。」

「你找死?你讨打?」

眼看两人嚣张跋扈随时都要掐起来,渡部枫连忙一个箭步迅捷地插到两人中间。

「林遇你家茶猫找你,叫你快过去呢。」

林遇闻言立即回过身与茶猫对上视线,屁颠屁颠的往茶猫那里凑近过去。

但走到半途他忽然想起要事般回过首朝我致以微笑,似是表示告别。不过我还来不及体会这份感伤,林遇就给查尔特投去了一个鄙夷的眼神,然后存心无视他的同时握住茶猫的手。这让查尔特气得差点当场追上去拆散林茶夫妇。

幸好冯承幻及时叫住查尔特的名字,把他拉到操作台那边进行情感桥的收尾操作。才阻止这场棒打鸳鸯的灾祸降临。

见自己好不容易浇灭一场蓄势待发的战火,渡部枫疲惫不堪的松了口气,仿佛终于从监护人的身份中解脱。

片刻以后,渡部枫忽然眯起半只眼睛,朝我这边望了过来。

「虽然很多人问过你了。但你准备好了吗?」

「嗯,算是吧。」

渡部枫靠在墙边抱起双臂,伸手指了指前方此时正与冯承幻争论不休的黑猫。萧路路站在她旁边神情相当凝重的样子帮着黑猫争吵。

「她们那边非说想跟你一起留下来喔。」

我不用想都知道是黑猫的主意,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你能帮我跟黑猫说说,这样做会拖着她妹妹一起下水吗?」

「可以是可以,但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她?」

我当然不是没有试过,但黑猫固执的表示自己并不是因为我才要留下来,让我不要插手干涉她的事情。

「渡部先生……你就当最后帮我个忙吧。」

话音刚落我就察觉到渡部枫不可思议的目光,他盯着我良久,忽然遮住眼睛笑了起来,仿佛心里极其不情愿般的点了点头。

「行吧。那我当是还你当初的人情。」

说完渡部枫就仿佛怕我看穿他遮掩的眼睛,一刻都没有再在我身边逗留。我目送着渡部枫走向黑猫的方向,身旁忽然扔来一罐冰咖啡。这让我连忙抬手接住对方的「偷袭」,稍稍侧首打量起这位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少年。

「怎么样?如果你这老哥迟迟不回来的话,我就趁机把你妹妹追走了喔。」

「别吧!虽然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把自家的妹妹嫁出去呢。」

这话玩笑与真心各掺一半。我确实没有把凛儿交给别的男人的心理准备呢。

「我怎么觉着你是代你妹妹不动声色的给我发了张好人卡?」

「呃?没听懂。我目前对男人没有兴趣。以后应该也不会改变主意喔。」

「废话,你都向女孩子求过婚了。」陈泽凯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瞟了我一眼,用胳膊肘顶着我的腹部,半开玩笑的说道,「不过,要是你以后出轨的对象是个男人,我相信你家那两个女孩子脸上的表情会相当精彩啊。」

「岂止精彩,我能当场死在那里。所以你到那种时候会帮我办葬礼吗?」

本想半推半就的回应我。陈泽凯忽然微微一怔,似乎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他侧目注视着我的眼睛,忽然伸出右手稍加用力的勾住了我的脖颈。

「给我好好的活下去。」

时间不知不觉的迫近最后的期限。冯承幻站在实验中心的操作台前,与我稍有视线上的对接。我把手搭在启动完全沉浸模式的拉杆上,等待他与其他连接完全沉浸式装置。但当他戴上装置的那一瞬间,他却冷不防的仰起视线,再度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等你顺利回来以后,我能请你当我的实验助手吗?」

「没搞错吗?你居然真的有这种想法!」

冯承幻往后坐在磨砂皮的座椅上,仿佛平常在会议室的模样。他锐利的目光凝视着我半晌,似乎对此事抱有相当程度的坚持。

「要是担心工资的事我们可以再作讨论。怎么样?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想到这段时间冯承幻有意无意的栽培,我其实早就预想过这样的场景,连答案也已经确定。

「当然是答应啊。」

听到此话,冯承幻终于满意地闭起双眼,扬着笑意睡了过去。

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整座实验中心,此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尚还清醒。

扯开易拉罐的拉环,冰冷的咖啡灌过喉咙。若有似无的哀伤突然弥漫起喉咙的哽咽,我猛地咳出气管里的不适,咖啡震出瓶罐洒到实验中心的地面。望着地上的污渍,心脏不知为何抽痛了起来。我紧紧地握住拉杆的扶手,指尖感触着那份异常沉重的分量,鼓足仅剩的勇气向下拉动拉杆。

世界沉睡之时,远方似有人声嘈杂。耳边好像听见沙沙作响的海浪扑走海岸边的积沙。

在刹那间,我禁不住注视着前面正在转播直播现场的屏幕。狂欢的观众不知不觉的意识昏沉,渐渐地阖上眼帘。

【警告:完全沉浸模式已正式启动,正在覆盖睡眠状态。】

屏幕的彼端放出悠扬,而又忧伤的旋律。

跃动的音符,小心翼翼地避开听者内心柔软的地方。却又无意带着听者的心远走漂泊。

我压抑着内心的汹涌,心跳的律动渐渐地步入这首音乐的节奏。

想起许久以前,初次听见这段旋律的时候。

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的我,竟会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远走他乡,到从未去过的地方漂泊流浪。

站在原地。心里升起蒙蒙的汽雾。耳边再听不到人声。

我一时间有些茫然失措。

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觉得,忽然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