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淼离开了【分叉口】以后,大概度过了一周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明明已经毕业并且还没有归属的张未名却是忙前忙后。

 他几乎每天都要巡视一遍由那场行动中生存下来却还没有出院的同僚,时而还要帮助因为升上了副院长而有庞然杂务需要处理的陌陆。

 除此之外,一股不知名的责任感还让他经常出入技术系主任的办公室,去为索尔菲主任处理一些繁重的体力活。

 一般这么一套下来,一整天的时间便已经过去。

 本想去见一见倪珐,但张未名屡次因为时间太晚不愿意打扰别人而选择独自回到其实早就不属于自己的寝室。

 直到有一天,岳昭安怒气冲冲的直接用水果将他砸出了病房,陌陆则表示今天并没有他可以帮的忙,恰巧索尔菲此时正在陌陆的身旁并表达了与他相同的观点以后,

 有如他最初没有通过素质考核一样,他又茫然的坐在了教院前的长椅上,哪怕现在连午间的饭点都尚未来到,他却已经不知道自己的今日该如何度过。

 “哇,那个就是张未名学长吧!”

 “对对对!是他!”

 “听说他逆转了危局,甚至打赢了前任的副院长!”

 稀疏过往的学弟与学妹们讨论自己的话题已经由不久以前的“素质考试未通过的吊车尾”改变为了“逆转危局的英雄”。

 但张未名并没有感到丝毫的高兴,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站起身来对着往来的学弟学妹们高呼道:

 “不是我!我不是英雄!是我的伙伴!我的队友!我的前辈!他们先后不计生死的付出!才能让我最后拖住敌人而已!”

 过往的人群万万没有想到张未名会回复和否决,在以前的经验里,那些被夸耀的人们只是会默然接受或是转而以或者高调或者委婉的方式向亲友炫耀而已。

 “对......对不起学长......”

 “我们没想到你会那么介意。”

 学徒们颤颤巍巍的靠了过来,向张未名鞠躬道歉。这让张未名感觉自己言重了似的赶忙说道: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仅仅是......我不值得你们的赞誉......”

 “那些你们应该赞誉的人......要不躺在病房里,要不你们也见不到了......”

 张未名的姿态让学徒们有些不解。

 明明是立了赫赫战功的人,明明是在行动中有卓越表现的人,明明是打了胜仗的人。

 可是他的姿态却比之前的失败更加谦卑,他的性格也并没有因为胜利而变得更加自信。

 然而年轻的学徒并没有参透,并非张未名没有变得自信,那样的姿态应该被形容以更加沉稳。

 生死的历练让这位不久前可能还是吊车尾的年轻人已经在执行官的道路上迈出了学徒难以想象的一步,对于还不需要亲自参加实战的他们,对于还不需要忧愁毕业实践的他们,便不可能理解张未名所处在的位置。

 张未名看着眼前的后辈们,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因为,他对于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已经有一些拿捏不定了。

 “张未名同学似乎在担心自己有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呢~”

 骤然之间传来的声音让张未名急忙转过头去,他的脸再一次贴在了冰凉酸口的柠檬果子上。

 “但在我看来,你还是那个张未名哦。”

 倪珐轻盈的说道,同时给执行官学徒们传递了一个温柔的眼神。

 男性的执行官们很不解,但好在队伍里的女性学徒立刻知晓了倪珐的意思,便以或劝说,或是拉扯,或是揪耳朵,或是拳打脚踢的方式将男性学徒们带走了。

 “难得今天有时间呢,感觉就像是你刚刚考试失利那样。”

 倪珐满意的坐在了张未名的身边如是说。

 而张未名苦笑着点了下头,但似乎是突然间PTSD了一般,他急忙转过头去问道:

 “你该不会是又要出远门吧?”

 “你都变得有点像顾淼先生了!”

 倪珐被张未名冷不丁的疑问吓了一跳,但稍微思索了一下未名说出此话的用意,倪珐不禁笑出了声。

 “之前和真珠聊天的时候,真珠就跟我发牢骚,当她生气的朝椅子上坐上去是,顾淼先生竟然问她【你屁股疼不疼】。” 

 “哦,哈哈......好像确有其事。”张未名回忆了一下自己送顾淼离开的场景,他万万没想到后来索尔菲主任和陌陆副院长会以那样的方式出现。

 但听到顾淼的回应声后,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好事。

 “不知道顾淼怎么样了......”

 “顾淼先生可比你省心哦,未名。”倪珐用食指戳着张未名的脸颊道。

 “顾淼先生他很智慧,很冷静,还很自信,甚至有点没心没肺。但这样的性格相比于未名你更容易获得神助。”

 “你这是在夸他还是损我?”未名一脸无奈的看着倪珐说“而且你到底会不会近期出门。”

 “你如果出门就赶紧告诉我,我去申请一下和你一起出去。”

 听到未名的回应,倪珐笑的更厉害了,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孩子。

 “我不出去,我不出去,你也太神经衰弱了了吧!”

 看到开怀大笑的倪珐,张未名却长长的喘了口气。但这让他猛然间发现,自己似乎与平常人的生活,平常人的欢乐有了距离似的。

 因这份思考产生的动摇微微写在了张未名的脸上,却也被倪珐所捕捉到了。但不同于张未名,倪珐似乎完全不会为了这个而担心,她站起身来邀请到:

 “今天来我家吃饭吧,午饭?”

 “你该不会又要把我骗到你老爹哪里然后自己一个人跑了吧?”

 张未名浑身又打了一个踉跄,他的回复甚至让倪珐有了【是不是应该控制他和顾淼在一块的时间】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似乎对顾淼多少有些失礼。

 “不过,没问题,正好我有一段时间没看到萨诺先生了。”

 倪珐正想教训张未名之际,对方却坦然接受了自己的邀请,完全没有最早的胆怯与扭捏。

 “父亲其实一直想跟你聊两句,只是即便是尘埃落定了,才发现想见你也有点难呢。”

 “哈哈哈哈哈,确实呢......毕竟最近总是东奔西跑的。”

 张未名挠着自己的脑袋说,并顺势起了身,以几乎比倪珐还要主动的姿态说。

 “正好我也想见见萨诺先生,我估计他也有话想跟我说。”

 “哎嘿~”倪珐站起了身,背起手跟在张未名的身旁问道:“你觉得父亲会和你说些什么呢?”

 倪珐的话语让张未名驻足在了原地,他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还是决定告诉倪珐,于是他目视着自己的青梅竹马并用坦然的声音说:

 “我估计是想让我今后不要再接近你吧。”

 “唉?”倪珐的双目霎时间失去了光彩,她杵在原地,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张未名能以如此淡定的口吻说出这样的话。

 而下一秒,张未名就做出了解释。

 “毕竟早在你刚刚离开的时候,他就明确的告诉我说:如果我执意打算当执行官,就在今后不要碰他的女儿。”

 第48章 终章 扬帆起航的遗孤 06

 倪珐家的客厅和张未名上一次到来的时候并没有明显的改变,只是这一次的饭桌上有了三名参与者。

 可是与上一次相比,张未名的忐忑似乎彻底消失了,他坦然的坐在自己的位置,静候着萨诺先生的问话。

 反倒是萨诺先生正被自己的女儿用眼神进行着质问。

 ‘为什么要对未名说那些话?’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这些?’

 ‘父亲您是不是应该对我解释些什么?’

 女儿的眼神让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萨诺的头上滑落,在无人可以帮他的情况下,他给了张未名一个眼神,似乎想让这个男孩说点什么来解除当前的尴尬。

 “对了,萨诺先生,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张未名‘心领神会’的说道,然后便掏出了木匣子。

 “非常抱歉,您借给我的光子剑我搞坏了。”

 “不过我一定会攒钱赔偿您的!”

 “我不是让你说这个呀!”萨诺有些懊恼的说道,但看到女儿犀利的斜眼,他还是做了一些收敛。

 “张未名,谢谢你救了我的女儿。”

 望着郑重的萨诺先生,理应回复一些客气话的张未名却沉默了几秒钟后才回复道:

 “没有的......萨诺先生,救下倪珐并非我一人的功劳。”

 “而且若不是倪珐的信任和支持以及您借给我的光子剑,我不见得会有勇气和能力面对贝利希和古洛文。”

 倪珐望向自己父亲的眼神又凶恶了一些,似乎在说:

 ‘你瞅瞅人家明明这么客气和谦虚,你却对他说出了那么过分的话。’

 但萨诺先生似乎从张未名的端庄中知晓了他凝重的决议,于是便不再理会倪珐的施压,直言问道:

 “未名,我觉得你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你也完全可以来到我的店里帮忙,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你打算怎么选择?”

 “您为什么到了现在还能问出这样的话?他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倪珐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站起身来呵斥着自己的父亲。

 “这不一样,倪珐。”萨诺用低沉却仿佛有千斤之力的声音说,他甚至都没有朝女儿的方向看上一眼,而是目光从来没有从张未名的身上转移。

 “我对未名小伙子的谢意是千真万确的,如果真需要我付出什么,哪怕是老命我也愿意给。但假如未名依旧打算来充当执行官的话,我就坚决反对你们继续有所瓜葛。”

 萨诺用毫无妥协的口吻叙述着,他的说辞让自己的女儿露出了十分难看的面色。

 “倪珐,你可以不理解我的决断,但作为你父亲的我是深知失去了另一半痛苦的,唯独我不希望你也感受到。”萨诺看向身旁的倪珐,又看了看自己夫人的遗照,语重心长的说。

 “您有失去了妻子的痛苦,意思是失去了母亲的痛苦就不会让我有所感触是吗?”倪珐头也不回,却用铿锵的语调回复着。

 “那未名......”倪珐的话语止在了开头,她清楚不应该以这种毫无道理的类比来揭那位年轻执行官的伤疤。

 这时的张未名看着那替自己处处着想的善良姑娘,脸上浮出了淡淡的微笑。他依旧以冷静和淡定的姿态面对着似乎丝毫没有余地的萨诺,毕竟这位男人的话语,他早已并非第一次听到了。

 未名耐心的等待着,聆听着,在萨诺与倪珐似乎都不打算继续开口之际,用平缓的口调说道:

 “萨诺先生,或许在不久以前,还是咱们两个刚刚谈话以后发生了这次聚餐的话,我或许会选择放弃继续走执行官的道路。”

 未名的话语让萨诺的目光集中了起来,虽然很想说‘谢谢你能想通’,但萨诺知道,这样的口吻必定会有接下来的‘但是’。

 看着萨诺的样子,未名苦笑了一声。

 “对,没错,萨诺先生,跟您想的一样。”

 “现在,我不打算放弃了。”

 萨诺瞟了眼身旁脸色难看到极致的倪珐,掀了一口桌上的肉,深深靠在了椅背上。

 “说说你的原因吧......”他顺着张未名的话语说道。

 “我就读执行官教院,一方面确实是因为现实的无奈之选,但我至少知道,我那连名字与面容都不知道的父亲也走了这条路,所以我坚信,如果能够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有一天,我或许能够追寻到我自己一直以来都不曾知晓的根源。”

 “不过生活有些意想不到,我发现我在这里也已经有根了。”张未名用温柔的目光看向了倪珐,此时的女孩正低着头来掩盖自己那副忧郁且彷徨的面容,但那只是暂时的。

 “在倪珐宛如一道光亮照进了我的世界里以后,我不止一次的觉得,我能不能够放下过去,追寻只属于自己的未来?所以在您第一次与我谈话的时候,我估计我在思考了一段时间后是会放弃担任执行官的。”

 倪珐微微抬起了头,她的耳根开始逐渐的泛红,似乎【追寻只属于自己的未来】早已暗有所指,可当事人却因为没有细究而赊下了羞愧的账目。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萨诺先生。”

 “现在有什么不一样?我反倒觉得作为已经救下了那么多无辜者的英雄,你更应该有资格来接受只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不是的......萨诺先生。”张未名认真地说“我现在已经有所背负了。”

 “在那场任务里,齐途先生牺牲,顾淼失明,岳昭安则是神明良心发现才从死神手中将他送还回来的,唯有我到最后既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不是你的错!难道说你也想落个残疾才觉得好交待吗?”萨诺愤怒的吼道,他突然间感觉张未名的说辞不可理喻。

 这是危险活动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人人都在尽力,可总会有牺牲,没有人活该去死,这就是运气的问题,总不能生者就为了这些问题就去跟着陪葬吧?

 “没错,萨诺先生,没有人该死,也不应该有人陪葬,我也并非意思是自己落下个残疾才良心上过得去。”对着萨诺嘴里说的,心里想的,张未名如是回复道:

 “如果真照这样的说辞与想法,我此刻连这里都不应该停留,而是跟着顾淼去追寻治疗他眼睛的办法,充当他的帮手与护卫。”

 “但是萨诺先生,即便是我的确有此想法,可事实上还是没有跟着过去,顾淼他也是极力的拒绝我。”

 “您知道这是为什么......”

 “是因为他们身上担负的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已经传递到了我的肩膀上,而在此时此刻,我有义务,有责任将他们托付给我的宝贵事物传承下去,传递下去。”

 “因为这......是有价值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告慰那些为守护挚爱和追寻真挚而牺牲的人们。”

 “我不能让我的前辈,我的挚友的牺牲化作枉然,所以萨诺先生,很抱歉,我并不打算放弃成为一名执行官。”

 说到这里,张未名站起了身,哪怕桌上的饭菜还几乎未动,他也清楚,这些饭菜他也不必再去享用了。

 “可是......萨诺先生,也请千万不要误解,即便是选择成为一名执行官,我也并不打算去死。”张未名望着沉闷的看向一旁的萨诺说道,并同时让旁边的倪珐也一同囊括进自己的视线中。

 “既然我的身上已经背负了别人传承的东西,那我便不会轻易死去,我会为生者而活,并为那些已逝之人传承他们的递交在我手上的真挚。” 

 “我明白您不愿意认同我,但我希望您愿意关注一下我的成长,毕竟现在,我觉得任何人都无法对任何事物定下一个绝对的结论。”

 张未名深深鞠了一躬,似乎在以此作为诀别一般,他离开了萨诺与倪珐的宅邸,甚至是连勺和筷子都没有碰。

 以这样的方式立场多少有一些不合礼数,张未名十分清楚这一点,但谈话发展到这种程度,让自己背上一个不合礼数的谴责也要比让三个人强忍着尴尬硬是去凑一顿饭局来得强。

 他不希望这个过程里,倪珐一直面露愁容,也不希望这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迎来了重聚,又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产生什么完全没有必要的裂痕。

 “未名!!!”

 可走在街上没有多久,倪珐就高呼着他的名字,张未名急忙回头看去,见到青梅竹马正气产嘘嘘的拎着两个袋子朝自己跑来。

 适应了在野外的奔走,张未名独自一人的脚程让倪珐追赶起来都有些吃力。

 张未名于是折返回去,接替倪珐拿起她拎着的两个袋子,这才感受到,这是青梅竹马小心翼翼包装起来的便当和盒饭。

 “让你来一趟......什么都没招待就回去......太不合适了。”倪珐撑住自己的膝盖,气喘吁吁的说。

 “还有......对不起......”

 张未名嗅着便当的香味,在听到倪珐的道歉既觉得新奇又有些觉得无法理解。

 二人相处的时候,大多是笨手笨脚的张未名办错了的事而道歉,冰雪聪明的倪珐似乎从来没有办错过什么事。

 “对不起......我的父亲他......”

 听到倪珐的解释,张未名轻轻笑着说:“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萨诺先生担心与倪珐相处的对象若是一个危险行业的从业者,会让自己的女儿感受到更多失去的痛苦。

 这与齐途因担心岳昭安而拒绝他担任更危险的职务,与自己因为担心顾淼的身体状况而反对他继续执行任务,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就算是揪着自己的舌头,张未名也绝不会感到类似这样的事与决断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地方。

 “未名你......真的变了好多呢。”倪珐看着张未名那发自真心的淡然申请,不禁感叹道。

 她感觉面前的青梅竹马变得更加成熟了,更加稳重了,似乎倪珐能想到的事情已经永远掀不起对方内心的波澜了。

 那个自卑,没有主见,只会跟在屁股后面的男孩如今已经蜕变成了崭新的模样,这似乎也象征着:曾经两人牵手共同玩耍,由倪珐带领着朝着各式各样的地方奔走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一时间,女孩的内心深处开始凝聚起一股不安。

 与她从小生活到大的那父母并未为之命名的遗孤,他即将就要踏上崭新的旅途。

 待到他扬帆起航之时,倪珐并不知晓,她要以何种情感亦或是表情,来面对与这男孩的别离。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