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学院1)
我不喜欢黑色的猫,当我心情低落的时候,我不愿意看到暗沉的色彩,黑色或是灰色,或者令人毛骨悚然的血的红色,我不喜欢这类颜色。陈婉瑶不属于这类颜色,所以我们成了朋友吧。
当我看到那只黑猫的时候,那种烈日下黑乎乎一团的冷漠生物,仿佛内心粘腻污浊的东西被唤醒了,令我烦躁。我不喜欢这类负面的情绪,但是我又没有什么办法。我的朋友陈婉瑶救了我,她冲着那团冷漠的东西兴奋地大喊:“快看,那只黑色的猫!!”她的热烈生命力完全击溃了我与那只猫的粘腻与污浊,就好像肮脏的臭泥被阳光暴晒之后,只在地上残留了一圈印记,剩下的全化成灰,让风吹跑了。陈婉瑶就是这样的女孩,我该怎么谢她呢,现在还没想好。
我们上的课是很重要的,因为我们的学校是很重要的学校,一所,所谓的神秘而强大的学府。我厌恶这种世人皆知的尊贵头衔,因此我也厌恶坐在这间教室里的自己。我厌恶自己就这样接受了,而且无能为力,似乎也迷茫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了,除了我这随时会撑破胸腔的愤世嫉俗,我什么也没有。一个空虚的空壳。当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在哪里,我也就不知道我拒绝眼前选择的原因。我无法为自己的抗拒找到一份确信感了。
他们说我无法回家,很久很久我都不可能见到爸爸妈妈了。一开始我哭了好几天,我很害怕,也很抗拒。我表现的还是蛮像一个十六岁的小孩,一点也没有因为经历的丰富,而有什么成熟的样子的吧。人在极端情况下,总是这样不堪。对别人来说这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坚强了很久很久的我自己来说,这种原形毕露让我羞愧极了。我为那个坚强的自己感到负疚。因此我不想看见她了,我让她呆在内心那片遥远的黑色故乡。然后我穿越了云雾,企图将我们之间的关系遗忘掉。
入学考试是特别的,心理测验和知识测验,我都没有写,交白卷,总该让学校犯难了吧?想让他们知道他们认错了人,这是愤世嫉俗又无能为力的我仅有不多的报复方式了,可是没有如愿,我还是被录取了。这让我厌恶自己,难道想要做坏事也不行吗。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所学院的入学考试是无法作弊,因为考核标准是不确定的,可是我还是无法想象自己能够被录取的原因。也许有一双眼睛早就在盯着我了,对不对?所以这分数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现在聂海之老师正在彬彬有礼地讲授教学内容,他什么都知道吧,他的头发很干净,皮肤白皙光滑,眼神也不具有侵犯性,身材很不错,高,脊背很直,一副坦荡的样子,声音柔和低沉,说实话,站在那里,是一道风景,一点也不像以前我见过的那些油腻的教导主任。我应该会蛮喜欢他的课。
我就是常常会有这种小小的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蛮喜欢这个漂亮的文史课老师,结果却不断地跑神,除了欣赏这类俊美的仪表,我的脑子完全不在他口述的课程内容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种恶作剧得逞的感觉。因为我好像可以通过这种自毁的方式,也一起毁了黑石学院的名声,让人们也惊讶一番,原来黑石学院也不是万能的,这个小孩依旧这么庸俗普通,令人嫌弃。
十六岁,是个不太好的年纪,我更喜欢小一点的时候。至少大人的世界里,有那么多我看也看不见的东西,无论黑暗也好,彩色也好,那些复杂事物不被我看到,我的内心就是纯净的,我珍惜于自己所能感受到的这个世界,杯子里剩下的一口隔夜的水,面包残渣,放学时候跟同学们一起,奔跑在街道一侧的人行道上,追赶野猫和那些受欺负的弱小家伙,打架输了,在田埂边走边哭流下的眼泪,在邻居姐姐家过夜,睡过的那个拥挤的被窝。再小一点,我感受不到自己的恶,我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恶。畅想我要是长大了,竟然就可以承受这种恶了。对不对呢?我猜我能承受吧,就像爸爸妈妈那样。
一想到爸爸,我的胸口就条件反射的疼,那种被东西扎进去然后忽然搅动又忽然停下,似乎是在等待我回过神来感受这刺入心脏的惨烈现实,一点也不担心我知道这样惨烈的现实会产生什么值得重视的后果。爸爸的脸一直在我脑海浮现。冷漠、凶恶、毫无耐心。
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爸爸,虽然那是我见到最后一面的爸爸。
您为什么背叛了我呢?为什么呢。
妈妈软弱无能,总是躲在爸爸的身后,现在想来,我跟妈妈有什么区别呢,如果不是一直习惯于躲在爸爸的身后,怎么会责怪他背叛我呢。我不认识我的爸爸了,否则我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背叛我。妈妈呢,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很想很想知道。
送我来学校的那天,我哭的很惨,他却毅然决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那张可怕的紧绷的脸。以前,我都带着彩色的滤镜在看他吧,直到现在,重新戴上那个彩色的滤镜,都是我时而会有的冲动。他叫我不要哭了,不耐烦的语气,两只手臂粗鲁的扭着我的身体,把我往门里推,我哭的腿软了,被他用力一推,跌倒在地上,泪水溅在肮脏的灰尘里,从匍匐的姿态看向这个世界,爸爸和老师,还有这所学院的大门,旁边的绿色植物们,全都在向我扑过来。我的胸口终于感受到了那种间歇而强有力的绞痛感,痛让我的胃跟着扭曲起来,我抽搐着整个身子大咳了几下,一口气没喘上来,晕了过去。
家里的妈妈怀了孕,正处在一种无知的状态里,等待爸爸回到家,给她编造一个合理的理由吧。总之爸爸编的出,妈妈就会信。也许是我太悲观了。
当我躺在医务室,打着点滴的时候,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除了不愿意来这间学院而产生的抗拒心理,身旁的陌生人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我安静地接受他们的救助。而一只黑色的猫就坐在窗台上,冷漠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时而不经意转换视线,扫过我的脸,继续看着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冲上去把它赶走。不过身旁都是陌生的大人,依赖于他们的救助,我没有动作。
妈妈,你会想我吗?还是因为活在爸爸的影子里,因此很快也就将我遗忘了。毕竟我也不是你亲生的孩子,对吧。虽然你也没有得罪我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总是有一种想要从脑海里把你抹去的冲动呢。你和爸爸是一起的吧,你是知道的吧。你们终于甩开了我吧。
让我决定留下来的原因,仅仅是我的无能为力而已。
我被安排进一间宿舍,一切都十分便利,应有尽有的设施和生活所需。不过,室友是个神秘人,我几乎见不到她。不过也不打紧,虽然独来独往很孤单,不过我也早就习惯了。
最近几年我开始喜欢独来独往,一开始或许是被迫的,后来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孤寂却自由的感觉。直到遇见陈婉瑶,这样的日子也就算到头了。
那是我们刚刚入学没有几天的时候。
我依然没有缓过神来,哭了好几天眼睛完全是肿的,也懒得洗澡。然后婉瑶就用肩膀轻轻靠在我肩膀上,我侧过脸,她看着我,明亮的眼睛,温柔的长发,与我差不多高,既然离得这么近了,我能感受到她一点点的鼻腔中呼出的热气了,那热气是有淡淡香甜的,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忽然降临了,我觉得自己持续了很多天的抑郁情绪像是被从头顶的某个穴位一下子全都抽走了。整个人轻松了起来。
“我叫陈婉瑶,你叫什么名字?”甜美的声音。
我看了她半天,也不知怎么了,就是说不出话来。好像很久没开口讲话,嘴巴粘住了一样。
这双明亮的大眼睛盯着我不放,直到我很用力地挤出两个字——李黎。然后就立刻得到了一个灿烂到要把人融化的笑容。
后来我发现,那是陈婉瑶的标志性笑容,而且竟然是发自内心的。我常常感叹,像这样笑一次,要耗费多少心力才做得到。但婉瑶不在话下,她一天可以重复这样的笑容一百次一千次。
婉瑶人很好,别看我表面上受不了她的过分热情,但如果没有她,我想我无法度过这段苦涩又孤单的日子。
先将那个坚强的我的那种视线推到遥远的地方去,不去看她,然后再一心一意面对陈婉瑶,这样的话,那个我就不会回来了吧?我不想对自己有负疚感。我认为这是眼下可行的方案。
跑神良久之后,脸颊在桌上趴的变了形,有些僵硬和不舒服了,我直起身子揉了揉脸蛋,扭头看窗外,看到那只黑色的猫。它刚刚睡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坐在那里。就像第一次遇见它的时候一样,冷冷地看着什么。
我不喜欢它。
我重新扭过头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手臂里。这桌子好凉,是石头做的。
嗯,石头做的桌子,这教学楼也是石头做的,黑石。可是石头的桌子,毕竟太凉了吧,如果是天气稍微凉一些的时候,这种石头是会让人不舒服的吧。我的思维继续飘逸,直到身旁的陈婉瑶开始小幅度摇晃我的身体。
“黎?!”婉瑶小声喊我。
身体被一边晃动着。
“喂!李黎?你怎么啦?”她一脸好奇,小声问我,带着她惯有的热情姿态。
“呃,没,没什么,刚才不小心跑神了。”我小声回答。
陈婉瑶表情丰富地继续压低声音道:“聂海之不好看吗,为什么跑神啊你这个傻瓜。”
“诶...我,你....就不要管啦!我现在好好听就是!”我欲言又止,身边都是一起上课的同学,婉瑶独独关注着我,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我更想掩饰的是自己似乎有些发热的脸颊,我是有被关注焦虑症吧。
下课后,婉瑶一把就拉着我跑出教室,我眼睛余光似乎又瞟到了那只猫,那家伙看到婉瑶出了教室门,一溜烟地跳下窗台跑掉了。
“啊,可惜!怎么跑掉了,还想抓过来替它挠一挠痒。”婉瑶大声叹息着。
我望着聂海之老师办公室的方向,直到那个黑色的小影消失不见。难不成那是聂海之老师的猫吗?我默默地想。
“吃饭去啦吃饭去啦,明天见,再见哟...”婉瑶转眼就化悲痛为力量,虽然小猫跑掉了,但是转身就开始跟别的同学打招呼,说着一些我无法理解的社交辞令,之所以说我无法理解,不是因为我不理解那些词语的字面意思,而是我无论如何也不理解这些词语为什么可以在这些时候被以特定的语气说出来。她在学院里人缘很好,同样作为新生,她已经交了一大堆朋友了,而我只有她这么一个朋友。
(黑石学院2)
“你上课时候想什么呢?说出来让我乐一乐?”婉瑶一边说,一边与我挽着胳膊往通行站走去。
“我没事,只是觉得有点太无聊了,就发起了呆,都是瞎想,没什么的。”
“你呀你,这可是聂海之的课,你居然跑神了......幸好他没发飙,我听一些学长学姐们说,聂海之是出了名的要求严格,对待自己的学生是一丝不苟,才三十多岁却俨然一副老教授的样子......”婉瑶开始八卦了起来。
反正我从婉瑶这里几乎可以知道作为一个新生需要知道的一切,我就乖乖地听她继续说下去。一路上都应和着她,逐渐也忘掉了刚才落入自我孤独的那种抑郁感。
没一会儿就走到通行站了,“先不去那边吃了,还要走一阵,累的很。我先回去了。”到了吃饭的点,我这么习惯性地敷衍着。我的头脑扎实地运转了好几个小时,现在急需要回到宿舍独自待着,吃碗泡面吧,我这么盘算。
婉瑶停下来看着我,像看一个小孩子那样,一副懂事大人的样子,我真是受宠若惊。拍了拍我的肩:“行了,你先回去吧,我等一下上去找你。”说完就从通行站消失了,于是我独自往宿舍去了。
通行站是区域间瞬移传送的交通工具,瞬移传送本来是最昂贵的交通方式,但在黑石学院,这些都是免费的,从高端交通降格为代步工具。学校有很多功能区域:教学区、宿舍区、医院、研究院、教工区、体育馆区、图书馆区、行政区,当然还有最热闹的生活区了。婉瑶这会儿就是去了生活区,应该已经遇见刚认识的什么同学或是学姐之类,要一起吃饭逛街的吧。下了课,学生们都希望去生活区逛一逛,尤其是我们这些刚入学的新生吧,好奇心可以让陌生带来的不安减弱一些。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我很快就换了衣服钻进了浴室。直到全身都被热水淋的柔软起来,才渐渐睁开了眼。墙壁上的灯光亮度刚刚好,只是这屋子缺少窗户,感觉有些闷,站在这里又静默淋了片刻,便结束了。
我泡了两盒面,顺着氤氲的热气,闻到了劲道的辣味,口水快要留下来。然后一边等着泡面,一边站在阳台眺望楼下,放空。肚子正好开始咕噜了,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但是因为能闻到泡面的香辣味道,内心中是愉快的。难得有了这种片刻的轻松感。
呼,我做了个深呼吸,伸了个懒腰。一天了,终于感觉在这一刻是松弛的。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起来。
我缓了两秒转身去看,陈婉瑶又跑来找我了,手里似乎提着东西。
“看!”婉瑶兴奋的喊,一只手提了外带食物的袋子。
忽然觉得心头一暖,有些感动,我一边把她拉进门,一边指着餐桌说:“喏,我泡了两份,一起吃吧。”
“哈哈,不愧是我陈婉瑶的好朋友,在我的调教下,情商真的提高了。”
一想到刚才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口腹之欲才泡了两份,现在被她这样夸,简直心虚的要死,我于是开始对着食物猛吃起来,婉瑶似乎看出来我不太对,特自然而然的直接转移了话题。
“不对,每个宿舍不都住两个人吗,怎么你这里就你一个人?”
我吸了口泡面又嚼了块鸡,嘟囔着一嘴的食物说:“啊,不是不是,我这里的确是两个人的。只不过,那个同学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几乎不怎么出门的,偶尔才能见到她。”
“咦?我去问问她要不要来一起吃点东西。”话还没说完婉瑶就走到了人家的门边,我们宿舍都是两居室的套房,一人一间卧室。
不过婉瑶大概是要碰壁了,因为我那室友的门上赫然挂着个牌子,写着“请勿打扰”。
噗。
婉瑶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块牌子,然后又看看我,我摊手。她停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门,很小声的敲了几下。
没有任何回应,不出所料。
然后婉瑶倒不计较,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在那个“请勿打扰”的牌子面前站了几秒钟,不知她在沉思什么,然后就默默地走回了餐桌。
黑石学院的日子跟在外面完全不一样。我已经发现了很多非同一般的事,至少我这个室友,就够不一般的。
我们吃完东西把垃圾分好类,扔到厨房指定的回收口,听着机器把垃圾袋从墙壁里运走的声音,一边慢慢地聊天。那扇门一直没有动静,婉瑶偷偷看了那扇门好多眼。之后很晚了,她终于离开了我的宿舍。
其实直到我准备睡觉,关上自己卧室的门时,我那位神秘的室友都没有露面。
这是2042年,我在黑石学院度过的普通的一天。这所全国知名度最高的神秘学院,据说入学门槛极高,很多在学校品学兼优的同学都没能通过考试,也有人说,其实是需要交高昂的学费才行。不过这些都是传说,实际上根据我的观察,我和婉瑶都没交什么高昂学费,而且我连入学考试都没有过,但是却入学了。很是奇怪。这所学院的成材率极高,据说只要进来了,没有不成材的,将来走出学院,都能成为社会的栋梁。这是独立于国家教育体系的特殊存在。这么说的话,也是个另类啊。这一点倒是很符合我的风格了。不过这不代表我已经默许了自己的命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