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如果绝大多数的棋局都不公平，那所有参与者也不会抱怨。”
“负负得正吗？也就是说，在你看来问题的普遍性达到一定程度便可以归类为一种现象。我认可你说法的逻辑，这确实会让参与者好受些。”
“那你能接受吗？”
“不能。”
斩钉截铁否定的同时，年轻人也展开了反击，他的反击很有成效。从最初的时候，他处于劣势。无论棋子的数量还是布局都相当糟糕，但现在他已经追至均势。继续下去的话，他很可能会赢下这局。夜枭对下棋的兴趣并不大，但他更讨厌败局。毕竟，付出的时间是再也收不回来的。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事情是否普遍亦或者不公平，真正的问题在于你是否能感受到这一点。”
“你似乎很喜欢突出个人，然而在这个世界中，集体意识要远胜过个人。整个社会都在追求一种平稳，这世界其实就是一个棋盘，每个人都是该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棋子必须接受棋盘上的规则，否则这枚棋子就是不合格的。”
事实上，夜枭并不讨厌年轻人，即便他的想法与自己的截然不同。夜枭也与他交谈甚欢，因为年轻人所提出的看法虽激进却自有道理。只不过，在自己看来，任何个人都要先一步服从于集体。过度强调自己的存在，只会对整个集体的稳定性产生威胁，而这样的人，注定没好下场。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很多人适应了规则。并一而再再而三的去设立底线，只要保证这底线不过且不出局，他们便能活下去。死神先生，其实我的看法与你有所不同，我觉得人并不是‘世界’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而是一位棋手。他们操纵了属于自己的‘棋子’，这些棋子中包括了长相、资质、身世、财富亦或者关系。利用这些，棋手们可以与另一侧的存在进行博弈。这个对手可能是某个人、某件事甚至是某种思维或者概念。倘若你认为自己是一枚棋子的话，属于你的个性便会被淡化。那么，久而久之的，人就会真的成为一枚棋子，任人摆布。”
“也就是说，你之所以那么疾世愤俗，是为了保护属于你个人的个性？”
“可以这么认为，你不觉得如果我们一味的退让。不断的放低底线，不断的去适应，最终会变得很可怕吗？”
指了指眼下的键盘，属于年轻人的棋子已不多了。虽然他挺了过来，但想要用为数不多的棋子进行翻盘却谈何容易。象棋是非常残酷的，一旦你的棋子被吃就再也没办法重回棋盘。也就是说，能动用的棋子越少，获胜也就越是困难。
“如果说，人生就是一盘棋的话，那么，为达到某种目的，从而牺牲某些东西的话。就会变成你现在的样子。”
乌鸦曾经告诉自己，人类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们很擅长习惯。在夜枭看来这是人类为数不多的优点，他们有着非常出色的生命延续能力，正因如此，他们才成为了这一星球的主宰。不过乌鸦却对自己的看法嗤之以鼻，他觉得人类之所以变得越加无趣也是因为他们太擅长习惯了。他们确实比最初的时候更有集体概念也更为稳定，可是，属于他们的个性却不像过去那般强烈了。为此，两人多番争论，都未能出结论。
抬起头，夜枭觉得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与他有几分相似。因为遵循理性才会显得额外顽固……
“我可以冒昧的问下嘛？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对我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探寻自己。无数的遭遇会让人意识了解到自己，倘若人无法作为自己存在的话，那对我来说，他的生命就将毫无意义。”
把控自己的每颗“棋子”，将自身比作棋手的年轻人显然将“自我”放在了“集体”之前。事实上，在组织中，“自我”其实是“混乱”的同义词。而“集体”则对应着“稳定”，可惜的是，年轻人并没意识到，其实这个世界需要的并不是“混乱”而是“稳定”。
“不说说你自己吗？单方面的谈论比较枯燥。你之所以会得出如此结论，一定是受到了什么事情的影响，不妨说说好了。”
夜枭的棋艺其实相当了得，他是一个整体主义者。他把握棋局并不像年轻人那样，经常会孤注一掷。整体观极强的他会摆出一个有利于当前局势的阵型，就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反应。虽然这么做会比较无聊，不过这却是通往胜利的捷径：
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都一样的，他们都是为了棋局获胜而存在的。过度在意单个功效其实只会形成依赖从而影响判断。换句话说，夜枭他已预见了年轻人的败北，无论棋局观念亦或者他的人生。
“我的父母都是非常普通的中层劳动者，所以我未能从他们那得到什么特别的指引。通过阅读，我察觉到了自己的优势，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个性。然而这份自我却在日后的人生中被不断削减。很多人都会幻想自己能有大好前程或者也有一番作为，很可惜的是真正做到这一点的人却极为少数。我做不到不屈服于现实，可我也没法放弃自己的人生追求。”
“那你所追求的是什么，梦想？”
夜枭的用词非常谨慎，梦想与理想事实上是存在非常大区别的。很显然，年轻人所抱有的是前者……
“我想成为一个作家，无论多么蹩脚不入流，只要是作家就行了。”还以自己一个苦笑，年轻人是那么诚恳与渴望。只不过，仅仅如此的话，是无法得到命运女神垂青的，“死神先生，人所拥有的时间其实少之又少，有些东西如你不能在某些时间去争取的话，那这辈子都没有希望。”
“可是你还年轻，说这些会不会太早了。”
“这无关年龄，就像棋盘上能够出奇制胜的时机，一旦错过了的话，就再也没有了。很不幸的是，我已错过了那个时机。”
沮丧，失望，甚至是绝望，说这话的年轻人不再咄咄逼人。他接受了现实，同时也将自己归类为败者。
“这话我来说会有些奇怪，但活下去就意味着有机会。”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试着在接受现实的同时不放弃这个念头。只不过，这么做两边都无法兼顾。被现实束缚太久的我已做不到放手一搏，甚至在思维上，我都开始倾向你的说法了。知道吗……这其实非常可怕，过去的我可能会为目标不顾一切，可现在我却逐渐安于现状。当过去的憧憬越加模糊时，真正的我也将不复存在。。”
“自我真的那么重要吗？我看过很多人，他们觉得只要活得轻松惬意，人生便不会有所遗憾。”
“自欺欺人总是那么的简单。你不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悲哀和遗憾吗？忘却了理想，屈服于现实，最终只不过是白白来人间走了遭。”
年轻人的说法太过极端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所成就的。伟人的父母不一定是伟人，但这不阻碍他们的孩子完成壮举：
“其实很多痛苦是你自己给予自己的。”
“是啊，很多人都以平淡度日作为人生目标。但我做不到，也不需要。”
过于远大的目标其实只会给追求者带来困苦，当然，对庸人来说更是如此。夜枭没看过年轻人所写的东西，但他明白年轻人之所以到现在依旧默默无闻，一定是有所原因的。排除运气的成分，一定有其他的东西影响到了他。
“抱歉，说远了……其实，我只不过是想安静的写作，然后投稿，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出版。不过这期间我不得不面临学业，就业还是很多琐事。接二连三的事情让我无法集中精力，而越是疲于奔命，我的目标也就越加遥不可及。”
夜枭差不多知道了问题所在，这个年轻人生活在现实之中，然而他所向往的却是理想的世界。这种落差会让他越加痛苦。人对死会抱有很多种情感，但夜枭却从年轻人双眸中看到了一种诡异的狂热，仿佛这个计划能达成其目的一般。
“我受够了不公平的游戏，也不想再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琐事上。所以我辞了工作，可悲的是，作为我碌碌无为的惩罚，上帝在此刻没收了我所有的天赋与才能。就像现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我能挪动的棋子已为数不多了。”
“你的下一步将至关重要，因为……”
啪嗒。取走年轻人的“士”，夜枭的“车”已直接威胁到了他的“帅”，“这将关系到你的成败。”
“是啊，所以必须得好好思考下。”
拿起“炮”的年轻人久久没有落子，他的视线一直挪移过：
“事实上，我等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值得我孤注一掷，放手一搏的机会。你应该知道我的工作内容吧。”
“嗯，你是海关安检员，这份工作非常体面，无数人梦寐以求。”
“确实，如果单从工作性质来看的话，这份工作的确很不错。工薪高，升值前景也好。”棋子仍没有落下，年轻人依旧在思考，“事实上，安检工作是与你道德界线挂钩的。就像几天前，有一些人要求我们替他们运一些‘东西’，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不过从他们提出的报酬来看，这东西很是烫手。”
“那么，你最后答应了吗？”
“除我以外的人都答应了，毕竟这报酬确实对得起人去冒这个险。”
“你是在引火烧身。”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毕竟，就算真的拒绝，下场也好不到哪去。那些人既不是黑社会也不是毒贩，他们有权利且身份‘体面’。”
“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夜枭并没与年轻人的同事交接过，但如果真是他所说的那样。那么他无异于作茧自缚。
“那些人和我取得了联系，大概在一个小时候就会到我这吧。”将不构成直接威胁的“马”吃掉，年轻人似乎下定了决心，“而这也算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啊，可能真的写不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当然，我也清楚自己的水平有限。有一位编辑友人曾提醒我，只要我做出某种妥协，我的作品说不定就会入选。可是啊，我一个字都不想改，一个字都他妈不想改。因为，这才是我真正想要表达，这些才是我的心血！”
夜枭沉默了许久，不知可否的他无法去评判年轻人这么做是否值得。但最起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想保持自我：
“你是个自私的人。”
“我知道，所以自私的人也只能用自私的方式处理问题。很显然，他们想堵上我的嘴，无论是用钱还是其他什么手段。”
“说起来，钱不能解决你的问题吗？我很好奇，如果你直接从他们那获取一大笔钱的话，那么你的出版之路也会无比顺利。”
人类创造出的货币有着令人着迷的魔力，很多人会为其疯狂甚至失去理智。从某种角度来说，用一定的货币是能实现年轻人梦想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你又会陷入另一场不公平游戏中了。我啊，就是厌倦了这一切才想做一次作弊者。就算拿到了钱，我也一样不能挥霍，拿钱后的我会成为公众人物，你觉得有关部门会轻易放过我吗？”
年轻人说的也没错，拿到来历不明的钱后，最好还是小笔的使用。一是不容易让他人觉得奇怪，二是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我的态度相当模糊，所以在摸清我真实想法前，那些人不会轻举妄动。”
“那么你的真实态度呢？”
“利用他们来完成我的计划。”挪动棋盘上的“帅”，年轻人走了相对多余的一步，“我将自己所有的积蓄都买了意外保险，从某种角度来说，如果我是被杀害的话……受益人就能够拿到一大笔钱。当然，这个数目要远超那些人开出的数目。我会誓死抵抗，拒绝他们所开的条件，并且用报警进行威胁。这样一来的话，他们就没有不杀我的理由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他们完全可以把你的死亡布置成意外。”
“嗯，如果他们手脚够利落的话，说不定还真可以。很可惜的是，今天我约了不少人来这。这其中有对我薪资做手脚的领导，也有不停提升房租的房东。啊，还有那些因为某些事向我勒索的损友。这样看来的话，我的运气还真是有够惨的。或者，应该说……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公。”
无言以对的夜枭继续下棋，而现在的他完全清楚了为何眼前的年轻人会展露出那种令人恐慌的笑容。
“如果那些人能帮我处理掉这些家伙的话，那最好不过。相反，如果不能的话，这些人就会成为我被杀的目击者。这些人的时间差不多是间隔了十几分钟，所以不存在会被一一买通的可能……”
“真是个疯狂的计划，不过，你被杀了的话，对你的著作又有什么影响？”
“世人缺乏关注点，那些出版商所能提供的不就是一个关注点吗？相反，如果我的死亡本身就成为了一个关注点的话，那么这一切也就引刃而解了。我的手机在公共场所的放置箱中，在我计划开始后一个小时，我的遗嘱就会送到我的亲友手中。”
年轻人想要出版的是自己所写的东西，他不会妥协，更不愿被任何人摆布。也拜这一坚持所赐，他才老是与梦想失之交臂。
“出版了，你无法看到这一切，意义又何在。”
“我确实看不到了，但最起码的，我可以留下些什么。我输了一辈子，而这一次，我有机会赢。”
命运其实是非常奇妙的，越是精心设计就越是容易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所干涉。年轻人想以个体脱离集体，但他殊不知，他在有意无意间又促成了多场不公平的棋局。他厌倦了这一切，所以才选择孤注一掷，他打算做最后一搏，用绝望这一步棋，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年轻人的大胆值得敬佩，可他的自私却让夜枭觉得不齿。
“想要好好的活着真是无比困难。我担心自己会一败涂地，所以，我才打算让一切从简。”
咔哒。吃掉夜枭的“象”，属于他的“将”已进入了年轻人“炮”的射程中：
“不过都无所谓了，毕竟我已经努力过了，抵抗过了，甚至反击过了。如果这一次，这一次还无法获得胜利的话……”缓缓挪动视线，年轻人就此盯上了自己，“那我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屏息的夜枭看着年轻人缓缓抬头，他此刻的目光冰寒彻骨，可他的话语却更为骇人：
“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