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怀特和学生们见面已经有些日子。

也多亏这些天以来的了解,才让怀特在走进教室之后看见只有两个人时不至于太过失望。

不出所料,撒旦依然不在,怀特已经习惯了给爱尔柏塔一个人讲解艺术史与诗歌。至于水杉,已经像见面时那样睡着。

不过这一次,怀特决定让情况有所变化。

“爱尔柏塔,你知道撒旦去哪了吗?”

英吉利王室斯图亚特和贵族联盟御七家之一布莱特家族之间有婚约,订婚的双方正是爱尔柏塔和撒旦,这件事只有包括怀特的少数人知道。如果有人会清楚撒旦的去向,大概只能是爱尔柏塔。

“是的先生,撒旦在树上躺着,说是要刻木雕。最近他开始以为自己会刻木雕。”

“还是不愿意上课吗……那拜斯特曼先生的课呢?”

怀特觉得自己可能清楚撒旦不来上课的原因。

“也没有来上过,先生。撒旦谁的课都不愿意听。”

果然是这样。怀特用两根手指揉着眼睛,决定好接下来的方案。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爱尔柏塔,叫上水杉,我们去把撒旦找回来。”

不过,在这之前,他需要先找到另外一个办法让水杉帮他完成这个想法。

* * *

学院栅栏没有包裹的旷野被学生们私下叫做小原野。在步入原野之前有着一大片树林,尽管就像是妖精居住的森林一样广袤,不过到底还在能够被一览无遗的下坡,撒旦也没有多么深入秘境——至少能够确认他的位置。

当三个人站在树下的时候,撒旦依然不为所动,专注于自己手里还看不出形状的木块,不时地伸直手臂把木块拿远,审视半成品的整体效果。怀特没有看到他身边有工具袋,大概是只有这么一把刻刀。

总之,撒旦并没有关注这三个试图带他回去上课的人。

“我猜猜看,撒旦,现在可能是上课时间。”

怀特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摆出邀请的姿势。

撒旦没有回话,但从紧锁的眉头不难看出非常烦躁。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下来,我们就在这里讲也可以。爱尔柏塔,把我抄的讲义给撒旦一份。”

“半份就够了,先生。撒旦垫桌脚用不了这么厚。”

爱尔柏塔说着把自己手里的材料放在了撒旦的树叉上。

“好的,我们继续。”

怀特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的狡黠,清清嗓子继续讲诗。

“十二行诗起源于旧时代末期,主要流行于英吉利——没错,爱尔柏塔你的故乡,讲究韵律多变,它一定程度上受到民间的影响。因为最早的诗歌并不具备韵律……”

怀特每讲几分钟就用余光偷偷瞟一眼树上的撒旦。少年手中的刻刀在空气中比划着,迟迟没有给木块留下新的痕迹。

终于在二十分钟以后,撒旦默不作声地从树上跳下来,把小木块揣进口袋,怀特的讲义则依然躺在那里没有动过。

撒旦捏着刻刀试图远离怀特,找个清净地方继续他的工作。不过怀特可并不打算放过他。

“是要摘花吗?撒旦。”

“啊啊,没错,不过这朵花在很远的地方。”

“我的课怎么样?”

“你讲得真有意思,先生。”

撒旦锐利的目光里看不出一丝有意思的成分。

“看来是不太喜欢,这也难怪,毕竟我是个连十绝天才称号都没有的——普通人?”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是这样。我是天才,我不需要三流的老师,你也没资格教我,明白了吗?不明白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好了。”

怀特点点头,竖起食指。

“如果你对自己才能非常自信的话,来比试一场吧。如果我能证明自己这边还有可取之处,你就乖乖和爱尔柏塔他们一起来听课。当然,如果输给你,今后便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行为,你可以在上课时间干自己想干的事,比如继续刻你的木雕。”

“无聊。天知道你有什么鬼把戏。”

“害怕了吗?”

逢秋的一阵冷风刮过,头顶的树叶都开始喧哗起来。似乎连阳光都被摇动,草地上模糊不清的剪影摇摆不停。

更加动摇的应该是人心。

“……你在激将我?”

撒旦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敌意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架设在怀特的脖子上。

“不,更应该说是好奇,我们的撒旦真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吗?出色到只有十绝天才才能够驾驭,我想大家都很好奇。”

“不,先生,我对皇帝的新装不感兴趣。”

爱尔柏塔迅速举起手,认真插嘴道。

“那真遗憾,不过我们还是应该抱着期待来看撒旦表演。”

撒旦的眉毛拧到了诡异的角度。

要在平时这种时候,他大概早已经骑到了对方的脖子上。但他的理性还没丧失到能够忘记怀特是格斗技达人的程度。

“这么挖空心思来挖苦我?有意思,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

“第一次吗?那我为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倍感惶恐。”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紧盯对方的瞳孔。

虽然剑拔弩张,场面却非常安静,甚至可以从树叶的喧哗中聆听到草叶与风的轻语。

持续了大概十秒钟后,站在怀特身后的水杉打了个哈欠。

爱尔柏塔没有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抱歉,刚才有些失礼。”

面对脸色铁青的撒旦,怀特满脸笑意地弯腰行了绅士的鞠躬礼。

“如果不这样说的话,你大概不会对我感兴趣,毕竟我们都不喜欢太严肃的交流,不是吗?”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怀特再次露出太阳一般温暖的微笑。

接下来,是『教育』的时间。

“你是个非常出色的孩子,撒旦。”

不管是怎样的学生,都有着灵魂深处最美好的本质。

“身份尊贵,却愿意为普通人打抱不平,这是金子一样的品质。”

而作为『教育者』,就要拼尽全力去感受和挖掘他们的魅力。

“乱流之中,却能够察觉到真理,这是迈向顶尖学者的素质。”

只需要表达真心,相互理解绝不困难。

“现实之下,却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所思所想,这是勇敢者的证明。”

沟通才是教育真正的本质。

“拥有这些珍贵宝物的你,能够让我看到世界的希望。然而你还是璞玉,需要好好打磨毛边,才能够绽放更多光彩。”

“……”

“我不愿意你们任何一人缺席,因为我对你们充满期待,我希望能够教育你们——可以用美好点缀你们的未来。”

怀特朝着撒旦和其他两人深深地鞠躬行礼。

“我向女神起誓,我爱着你们。可以来让我证明这一点吗?”

再次扬起的一阵风,拨开翠绿的穹顶,让温暖漏进来。光线均匀地扫过每个人的脸颊,最后停留在撒旦的瞳中。

“啧。”

撒旦咂咂嘴,脸上的扭曲逐渐缓和下来,趋向另一种复杂的表情,警惕还占着很大的一部分。

“大言不惭的演讲……只要让你闭嘴就好了吧,比什么?”

* * *

尽管太阳还处在一年中最肆无忌惮的时候,但恰到好处的云朵隔断了大部分的炎热,也促使怀特把阵地转移到了小原野的三叶草丛当中。

身处一望无垠的绿色之间,似乎可以让人平静下来。

怀特从牛皮缝制的公文包里取出野餐布交给爱尔柏塔,同时取出两本书,几张油印纸,一瓶墨水,还有两支羽毛笔。

“撒旦,你喜欢物理对吗?”

“有点兴趣,别告诉我你想在这方面自讨没趣?”

爱尔柏塔把布铺在还算平整的地方,小心避开了可爱的三叶草和花骨朵。

“确实,如果想要击溃敌人,瞄准弱点进攻就够了,但想让人信服,还是——”

“要从他擅长的地方入手对吗?”

“没错。”

“说真的,先生,我不介意让敌人输到夹起尾巴。”

撒旦露出初次见面一样挑衅的眼神。

“我们可以试试看。”

四人坐在野餐布上,怀特把油印纸递给撒旦。

“已经熨过了——这上面是最近天才评议会的科学报纸『surprise』向公众求解的物理题目,只有运用最前沿的思想或许才有一战之力,我想你应该会了解一些。”

“听上去很有意思。”

撒旦接过写着题目的油印纸,把它扣在腿上。

“然后我们需要做什么,把它答完?”

“是这样没错,半个小时内,答对的题目多者获胜。事先声明,记载着大致答案的报纸今天才运到岛上的仓库里,已经请拜斯特曼先生去取,稍后会送过来。”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撒旦从口袋里取出发绳,把一头柔顺的红发给扎起来。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哪里出色到可以被尤迪特派给我当老师,但至少在物理这门学科,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看上去很有信心,这很好。”

怀特笑着招徕从刚才开始就昏昏欲睡的水杉靠过来。

“不过纠正一下,我应该从来没说过是由我来和你比吧?”

虽然刚才传达了自己教育方面的赤诚之心,但使用计策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实。没错,从一开始怀特就没有挂帅亲征的打算,即使提出比赛的时候,使用的说辞也是『自己这边』,并没有明确对象。

之所以会这么说并非缺乏自信,只不过为了让效果『最优化』而制定的这个计划中,自己不需要登场。就算万不得已,也只是用来担当保底角色的『King』,真正的『Joker』另有其人。

如今正是打出王牌的时候。

“什么意思?到现在才装蒜吗!”

撒旦大概是感觉自己受到羞辱,狠狠一拳砸在地面上。

“不不,撒旦,冷静下来。毕竟我是老师,要尽量从公平的角度考虑,也就是说,这场比赛先由你的同学做对手——水杉,你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和撒旦好好打招呼。”

“嗯。”

有着一头蓬松黑发和柔和脸庞的少年水杉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你好。”

“你叫我,与这个连『物理』怎么拼估计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只会睡觉和粘着妈妈的黑色考拉比赛!?”

撒旦手指着水杉,情绪激动地质问怀特。

“你对同学的描述很有意思……我是这么打算的。”

怀特微笑着轻轻压下撒旦的食指。

“就当是热身比赛,顺带了解一下同学。”

“一局胜负,是你自己想输,别怪我没给机会。”

撒旦甩开怀特的手,然后用危险的目光盯着水杉藏在留海下仅仅露出一半的眼睛。

“这可不是算术游戏,黑考拉。”

“不要理会他,考拉听上去很可爱,杉。”

坐在一旁的爱尔柏塔拉起了水杉的手,小声安慰着。

“嗯,我不在意。”

怀特仿佛看到撒旦的眉毛抖动了一下。

“输了的话我会再给你一次挑战的机会,想必对你来说应该很轻松,撒旦。”

“梦话和架子可都真大,先生。”

依旧是带刺的话语。

怀特苦笑一下,把厚重的课本递给撒旦和水杉,示意他们垫在腿上,然后分发羽毛笔,最后把墨水瓶放在两人中间。

“容我再次说明——十道题,半小时,多者为胜。”

* * *

撒旦放下羽毛笔,调整了一下呼吸。

精神长时间高度集中,与进行一场长跑比赛没什么区别。

这些题目就和仅仅只有文字相通的天书一样,即使勉强读懂,大部分也不明白在说些什么东西。通过扭秤得到几个数值就可以计算出地球的质量这种事倒是略有耳闻,但行星的摄动方程是什么?黄道章动又是什么?都是完全没听说过的知识。

即使自己绞尽脑汁,也只能勉强解答三道题目,不愧是最权威的科学报纸推出的难题。

撒旦不禁转头想要看看水杉的情况。

“这只考拉……!”

水杉正侧脸趴在膝间的书上,漆黑柔软的发丝垂落下来,被爱尔柏塔轻轻拢起,均匀的鼻息声仿佛告诉别人自己睡得格外香甜。

自己竭尽全力挑战自然之理的时候,对手居然沉溺在温柔乡呼呼大睡,撒旦开始怀疑自己如此努力的意义何在。

“……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先生。”

怒视熟睡的水杉,感觉自己的喉咙正被火炎烤灼。赌上尊严的战斗被漠视,这绝对无法容忍。

“有什么问题吗?”

怀特用温柔的语气回应。

“虽然还有时间,不过尽量抓紧一些,你的同学可已经等你很久了。”

“等我?他?干脆放弃的懦夫?”

“不,没有弃权这回事,水杉已经完成了比赛的内容,不如说完成度比想象中还要出色得多。”

拙劣的演技。

“不要试图欺瞒我,那只会使你待会想钻进地洞里。”

撒旦露出胜券在握的嘲笑,一把抢过水杉压在肘下的油印纸。被这个动静弄醒的水杉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起脖子。

“钻地洞~”

爱尔柏塔双手托腮趴在水杉旁边仰头看着撒旦。她大概想知道什么是凝固在脸上的笑容,她还没见过那样的笑容。

“这,这个,这不可能!!”

撒旦的瞳孔张得和英吉利建国纪念硬币一样大,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油印纸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运算过程,而纸的背面用柔和的字体整齐码着九个答案,其中的三个和撒旦拼命得出的结论别无二致,从某种意义上,解答的方式还要更加精炼与巧妙。

最离奇的是,第七题的题目下面用小字写着“errorquestion(错题)”。

“喂——”

正当撒旦目瞪口呆的时候,突然从远方传来呼唤声。

“是拜斯特曼先生!”

众人扭过头,看到拜斯特曼导师正在原野边的树荫下提着竹筐像花仙子一样挥舞着报纸。

“今天过得愉快吗?孩子们,看看我带来了什么。”

“喔!已经拿到了吗?”

怀特也微笑着回应。

撒旦像看着开拓女神希雅克里斯伴随圣光到来一般,看着拜斯特曼踏着田埂逐渐靠近。

“克劳蒂亚,快,把它给我。”

撒旦迅速坐起身,迫切地冲上前。

“不要急,小少爷,难得鄙人准备了来自东世界的糕点和清茶。”

拜斯特曼鞠躬行礼的时候巧妙地把报纸藏在身后。

“和大家坐在一起,一边品尝一边确认结果如何?”

“啧。”

撒旦察觉到了拜斯特曼的意图。

平时唯命是从的家臣居然联合外人来对付自己,放在平时绝对要火冒三丈的撒旦,此刻在强烈的求知欲之下,还是选择了忍耐。

五人在野餐布上围坐成一圈。

拜斯特曼从竹筐中取出骨瓷制的茶具和事先准备好的银餐盒。

“女士们先生们,来自东世界『和国』的『抹茶』,敬请品尝。”

把茶杯放在每个人的面前,滚烫的茶水如同涓涓细流逐渐注入。虽然被叫做茶,却不同与红茶的色泽乌润。通体翠绿,茶面上浮起浓厚的泡沫,粽叶香味扑鼻而来。

包括撒旦在内的众人不禁抽了抽鼻子。

“接下来是,相同出处的奇迹糕点『玉子烧』,我以名誉担保,各位绝对会沉醉其中。”

掀开包裹盒子的丝布,被切成一口份量的方形糕点展露无遗,如同玩具士兵一样整齐排列,金黄色的脆皮晶莹剔透,甜香袭人,仿佛还冒着热气。

“看上去很美味。”

爱尔柏塔眼睛里回转着渴望的光芒,脸色似乎红润许多。

“杉,这是你家乡的糕点吗?”

“没错,偶尔会吃到,小的时候。”

水杉始终显得疲惫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怀念。

“味道,已经快忘记了。”

“看这个形状,就和你一样可爱。”

“嗯,谢谢。”

“啧。”

本来对『玉子烧』产生了一点兴趣的撒旦,得知是来自水杉家乡的糕点,又看到二人卿卿我我的样子,顿感胃口大减。

拜斯特曼示意众人可以开动了。

撒旦用银制小叉插起一小块玉子烧,放入口中。

“!”

砂糖和盐巴的交叉攻击强烈刺激着味蕾。

甜而不腻,味咸却充斥鲜香。由白酱油和高汤萃取过的超乎想象的鲜味,伴随着柔软的本体逐渐被舌尖搅碎融化,化为一阵暖流,滑进喉咙。

比布丁更加软糯,比慕斯更加细腻。感觉就像在天边悠悠飘过的云朵之上打滚一样惬意。

“……有趣。”

端起骨瓷茶杯,让泡沫连同茶水缓缓流入唇齿之间。

撼动神经的味道。

甜与苦的极端结合。

初味是淡淡的苦味糅杂着海苔香,丝毫尝不出属于茶的涩味。紧接着沁人心脾的甜异军突起,在口腔里跳起圆舞曲。

淡雅与清新交汇,香醇与稚嫩相辅相成。如同置身春季雨后,侧卧在新鲜的三叶草之间,自由吮吸着花蜜。

“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东西。”

正坐在斜对面的爱尔柏塔露出格外陶醉的表情。

“真是令人难忘的下午茶。”

“而且很有意义,因为我们第一次像这样坐在一起。”

怀特的笑容就像太阳一般灿烂。

“多亏了我们亲爱的拜斯特曼精心准备的点心。”

“少来了,明明都是你的主意。”

拜斯特曼仿佛在掩饰不好意思,朝怀特甩甩手,再次为众人倒满茶水。

“怀特先生和拜斯特曼先生,能够如此为我们着想,爱尔柏塔感到非常幸福。”

“准备这些,两位恩师,非常感谢。”

爱尔柏塔和水杉同时欠身。

“只要你们能够喜欢就好。”

怀特微笑着回应。

“感觉怎么样,小少爷,有平静下来吗?”

拜斯特曼为撒旦的茶面上加入些许茶粉,天生自带戏谑感的眉眼小心看向撒旦。

“……或许吧。”

撒旦避开家臣投来的目光。

“那鄙人可以放心把它交给您了。”

拜斯特曼从身后拿出那份记载着答案的报纸,传给怀特,再由怀特递给撒旦。

撒旦呆怔了一下,然后接过报纸,发出哗啦哗啦的粗暴响声,直接翻到版面的最后,视线认真扫过去。

“不用比对一下吗?”

怀特轻轻放下茶杯,指向放在一旁的水杉的答题纸。

“我有『圣物』,看一遍就够了。”

撒旦闭上眼睛,安静地回答。

“传闻中御七家之一的能力,女神赐予的奇迹,对于学者来说可望而不可及的恩惠——『完全记忆的布莱特』吗,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对于并不想当学者或者厌恶那个迂腐家族的人来说,只是诅咒而已。”

自己的表情不会好看,撒旦知道这一点。虽然大言不惭说着要摆脱那个家伙的阴影,到头来还是无意识地动用着被自己深恶的东西,让人非常的不愉快。

把这些杂念暂且抛下,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全对……”

报纸上给出的答案与水杉的结论没有一点差异。

而且在版面的最后,写有简短的道歉信。

『因评议会成员提出质疑,全员讨论数天之后,决定第七道题为错题。为此向全世界科学爱好者致以真挚的歉意。』

撒旦颤颤巍巍地把报纸翻过来,指着这段话。

“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可以——”

世界上最优秀的物理天才齐聚一堂的天才评议会讨论数天,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成天只知道睡觉的学生几分钟的功夫!?

“多亏怀特师父。”

水杉和平时一样垂下头,但这回并没有打盹,而是在表达歉意。

“只能这么说,我感到抱歉。”

多亏怀特?

那是什么意思?是说多亏了怀特的教导吗?

虽然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水杉没有说谎的理由。既然记载着答案的报纸今天才送到岛上,并不存在造假的可能性,那么结论的箭头仅仅指向一个方向——水杉是天赋绝伦的天才,或者,一切都是怀特奇迹般的教育成果。

撒旦慢慢放下报纸,再次闭起眼睛。

深呼吸。

抹茶和三叶草的香气让乱作一团的神经平静下来。

『天才』和『教育』。

毫无疑问,这场所谓的热身赛,以自己的惨败而告终。无论是哪一样,怀特都确确实实证明了『他那边』有足够吸引自己的东西。自尊让自己不能再纠缠不清,结果已经摆在面前,就没有必要再自讨没趣。

撒旦慢慢站起身,视线徘徊在水杉和怀特之间,最后移向怀特。

“承认我的失败——我会给你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只会嘴上说说的伪善者。”

“谢谢你相信我,我会证明自己。”

就算被滚烫的目光烧灼,怀特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动摇。

撒旦闭上眼睛,转身离开。解开发绳,比炎炎夏日更加夺目的红发披散开,如同烈焰绽放在空中随暖风起舞。

“撒旦,你要去哪里?”

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意义。

“教室。”

伴随着撒旦的背影,阳光逐渐越过云层,更多温暖展露头角,大地再次炽热起来。

* * *

“取得金苹果的勇士,我应该敬你一杯。”

即使在阴凉的休息室里,拜斯特曼也没有脱下这身明显吸收了很多热量的黑西装。

“能够说服那位比石头还要固执的小少爷,大功一件——红茶还是咖啡?”

一边回头询问怀特,一边把洗干净的餐盒放进柜子里。

“红茶,最近你似乎对咖啡很中意——如果不是昨天给我的情报,我可制定不出这样的计划。”

“是说水杉?”

“没错,老实说,比起吃惊我更加惶恐。今天那套题目我虽然能够答完,但是我和撒旦都没有发现题目上出现的谬误,那个孩子应该也是第一次看到题目的,这很出色,不如说已经超出了我能够教导的范畴——我真的有资格教育这样的孩子吗?”

拜斯特曼没有抬起头,继续干着手头的工作。

“就连你都这么没自信,那他岂不是很可怜?打起精神来,除了知识,你还有更多可以教给他的东西。”

“……你说的是。”

鸢尾花水杉。

出身东世界的少年。

家族旅行时碰上了海上暴风雨,遭遇船难,仅仅凭借着一块木板独自生还。

奄奄一息地漂流到港口都市马赛时,被当地渔民发现,即刻送到教会全力救治,虽然勉强捡回一条命,却患上嗜睡症与轻微的失语症。教会收养了变成孤儿的水杉。

水杉在学习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仅仅用时一月的耳濡目染就精通了当地的语言,随后背会了整本圣诗,偷偷模仿神父主持仪式。神父发觉水杉惊人的天赋之后,把他前往巴尔莫拉教会学院推荐其入学。

四年时间里,他的知识量就完全超过了所有讲师,读完图书馆三分之二的藏书,还以学院的名义发表了举世瞩目的物理论文。如此出众的才能不可能不被评议会注意到,在哥本哈根经过亚氏智商测定,证明水杉的智慧等级足以达到『the Sun』,比起怀特的『the Tower』还要高出整整三阶,成为这个时代已知的最高等级。

水杉理所当然被列入『limit』名单中,被带往瑞德布瑞克皇家学院重点培养,而他的导师正是同样身处名单被控制住的怀特。

“说起来,克劳蒂亚。有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最近接手这些孩子以后,这份疑惑在心底越来越明显。”

“是拜斯特曼……你说说看。”

“瑞德布瑞克皇家学院,虽然挂着皇家的名号,拥有贵族身份的学生却出乎意料的少。这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出身平民但天赋异禀的孩子,不如说这样的孩子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比例。”

“我之前通过各种渠道调查过近一百年间学院学生毕业之后的去向。除了少数人下落不明外,剩下的无一例外进入天才评议会,进行指定的研究,或者派往指定的地点继续教导下一批天才,循环往复循环往复,持续的时间大概比我想象得更加久远。”

“你想说什么?”

怀特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光线透过紧闭的窗户投射在面庞。

“不觉得很荒谬?无论是哪种出路,大家都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意志,被安插单纯的命运轨迹,毫无意义地度过一生。比起死亡,这种状态更加让我感到恐惧。”

“……我们是被软禁了吧,贵族软禁我们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每次想到这里我就——”

空气像被投入咖啡的冰块寒气给冻结住,令人窒息。

不仅仅是停滞的对话,就连取茶杯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克劳蒂亚,你在大贵族担当家臣,一定多少知道些什么东西,请告诉我真相,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好。”

拜斯特曼活动一下脖子,小心回避开怀特迫切的目光。

“我怎么会知道。我不是天才,可我同样也只是一个小人物。”

真相并不存在。

就算可能存在,知道之后想做什么?举办个浩浩荡荡的请愿仪式?那和拿牙签刺大象腿一样毫无作用,还会被踩得稀烂。

“我想你是有点累了,怀特。”

虽然更应该说是敏锐。

“相信我,只要好好工作,就可以回到家乡。”

“已经两年了!你让我怎么去相信——”

“相信我!如果你还把我当做朋友的话。”

拜斯特曼把茶杯有点重地放在圆桌上,发出闷响。

“最多一年,再一年你就解放了,好吗?”

在说谎。

即使说谎,也要让它在表面上显得真实,这就是工作。

见过太多你这样的人了,见过太多尸体了,怀特。

真相是地狱的入门券,不要让它和他的罪孽更加深重。

“……我相信你。我确实是有些累了,居然开始胡思乱想。谢谢你,克劳蒂亚。”

“是拜斯特曼——你没事就好,注意歇息。最近为了这些孩子你太费心了。”

没错,这样就好。怀特只要继续沉溺于『教育』,身为『教育者』的怀特不会遇到危险。

拜斯特曼可以保证。

* * *

今天天气晴朗。

依旧是一个符合夏日氛围的晴天。

撒旦绕开不知为何被花朵或者盆栽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走廊,推开门,走进这个专为他们四人准备的『402』号教室。

除去自己,教室里似乎还理所应当地存在着其他三个人。虽然离授业开始还有二十分钟左右,不过状况令人感到遗憾,自己大概变成了最后一个赶到的——

“拖后腿的家伙~”

“欢迎来到我们的地盘,撒旦。”

摆在教室中间的三套桌椅上坐着舌头比snake还要毒的金发洋娃娃,跟傻瓜一样微笑着的讲师,还有——

“呼……”

始终在睡觉的家伙。

“你们好。”

“撒旦打招呼了!先生,那个撒旦居然打招呼了……我想我们需要做点红豆饭庆祝一下。”

“呵呵。”

“红豆饭大概赶不及,但拜斯特曼导师准备了降暑的绿豆糕,稍后会送上来。”

“真的吗先生?”

爱尔柏塔的眼镜片底下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不过拜斯特曼看到你这样捉弄他的小少爷,大概不怎么高兴啊,说不定会往你的点心里加一点芥末酱什么的……这就不妙了对吧?”

怀特用似乎很担心的语气说着。

“……哼,那我就喝很多柠檬水。”

“万一他把你的柠檬水加热呢?你知道热和辣很相配。”

怀特用手比出火焰的形状。

“那,那……”

“你们的这场好戏暂且不论——没有我坐的地方吗?”

撒旦眉头微皱,指了指教室仅有的三个座位。并且已经做好准备,如果接下来听到类似『忘记准备桌椅』这种话,绝对会掉头就走,再不回来。

“啊抱歉,忘了和你说这件事……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你来讲课对吧,爱尔柏塔?”

“是的,请吧,我的先生。”

爱尔柏塔站起身,轻盈地向拜斯特曼做出邀请的动作,示意怀特坐上自己的位置。怀特看着爱尔柏塔,抬抬眉毛,稍加思考后还是老老实实坐了过去。

这样,教室里就空出了一套桌椅来。

“我想你最好解释一下,先生,『她来讲课』是什么意思。”

撒旦翻了翻白眼。结合之前的种种,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家伙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急,我正要说这个——你先坐下。”

撒旦将信将疑地漫步走向窗边原先怀特的座位,而爱尔柏塔则目不斜视刚好从撒旦的身边经过,走向讲台。

“简单来说,这个教室里,我们每个人都是老师和学生。”

“……啊?”

因为听到意料之外的东西,撒旦抽出椅子的力道都更重一些,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噪音,同时把隔壁的水杉从美梦中惊醒。

“我认为你们都是非常出色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拥有许多属于自己的宝物,比如独一无二的才能,引以为傲的爱好,以及丰富多彩的知识。我希望我在教导你们一些东西的同时,你们也能够把这些宝物相互分享——一天一人轮流讲课制度,现在,你也是一名老师了。”

“你。”

撒旦欲言又止。转头看了看隔壁的水杉,两人的目光刚好对在一起,感到些许尴尬又连忙把眼睛移回来。

投机取巧的方式。虽然想这么说,但提案也并不完全没有吸引力,至少可以知道真正对自己有吸引力的人究竟是谁,而且也可以让他们明白和自己的差距所在。

“……随便你。”

“请看这边,女士们先生们。”

爱尔柏塔用教具轻敲黑板。

就在刚才片刻之间,大量千奇百怪的花卉盆栽被教工从走廊搬了进来,五颜六色和迷人香气堆满了整个讲台,爱尔柏塔就像花妖一样身处其中。

“妾身爱尔柏塔·斯图亚特将在今天为大家献上绝无仅有的鲜花盛宴,错过的话可就太撒旦了,来吧,我们开始。”

怀特最后小声补充道。

“今天是爱尔柏塔,明天是水杉,后天就是你了。”

※ ※ ※

今天轮到水杉讲课。

然而当水杉正式开始上课的时候撒旦还是想出去接着刻木雕。

水杉完全没有一点像是打算讲物理学的意思,他提着一个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箱子里是折叠起来的玻璃展板,水杉就像变魔术一样把这个小箱子展开,再展开。

“虫子?”撒旦只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嗯,如果我没猜错,那应该就是虫子。如果我猜错了,那说明我肯定从来没见过虫子。”

怀特苦笑着做出毫无意义的说明。

这块展板完全展开之后几乎个黑板差不多大,里面少说也有三五百只大小不一的虫子标本,旁边还用小纸片贴着它们的名称,昆虫组成的方阵按科分类排好。

水杉就站在这块展板后面讲解着他的收藏,以及各种昆虫的特点。

总而言之,令人印象深刻。

※ ※ ※

轮到撒旦讲课的这天,虽然天空晴朗无云,然而某人内心却已经阴云密布。

撒旦觉得自己第一次讲课的感觉烂透了。

先前撒旦对自己最有自信的方面莫过于物理学上的天赋,虽然这个骄傲在三天前刚刚被水杉打击得体无完肤。

不过撒旦最终还是选择了去讲物理学。一方面是为了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另一方面他也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主题——总不可能教人家刻木雕,在撒旦看来那和爱尔柏塔讲插花一样是在胡来。

撒旦什么道具都没有带,因为他准备了自己最得意的两件东西:布莱特家族与生俱来的圣物——完全记忆,还有另一样撒旦自认为足以颠覆整个物理学界的圣物。

那是一种新的理论体系,与经典物理完全不同,在这种体系中,时间的尺度不再绝对,而是假设有一种极高的速度作为固定的尺度,当物体的运动速度开始趋近于这个极高的速度尺度时,在这个物体上的时间流逝也会相对变化。

撒旦把这种新体系称为——相对论。

“重申一次,这是崭新且前所未有的发现。”

撒旦为自己内容可能过于艰深的演讲划上句号。他没有指望谁能够明白这个划时代的设想,只是单纯为了引证自己实力的凤毛麟角,与周围人划清界限——

“我之前发表过这个。”

撒旦以为水杉早就陷入沉眠,实际上并非如此,他还异常认真地插了话。

“……什么?”

“两年前,巴尔莫拉教会学院发行的月刊上,相同理论的论文,我发表过。”

撒旦感觉构筑自己的世界都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