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懷特和學生們見面已經有些日子。
也多虧這些天以來的了解,才讓懷特在走進教室之後看見只有兩個人時不至於太過失望。
不出所料,撒旦依然不在,懷特已經習慣了給愛爾柏塔一個人講解藝術史與詩歌。至於水杉,已經像見面時那樣睡着。
不過這一次,懷特決定讓情況有所變化。
“愛爾柏塔,你知道撒旦去哪了嗎?”
英吉利王室斯圖亞特和貴族聯盟御七家之一布萊特家族之間有婚約,訂婚的雙方正是愛爾柏塔和撒旦,這件事只有包括懷特的少數人知道。如果有人會清楚撒旦的去向,大概只能是愛爾柏塔。
“是的先生,撒旦在樹上躺着,說是要刻木雕。最近他開始以為自己會刻木雕。”
“還是不願意上課嗎……那拜斯特曼先生的課呢?”
懷特覺得自己可能清楚撒旦不來上課的原因。
“也沒有來上過,先生。撒旦誰的課都不願意聽。”
果然是這樣。懷特用兩根手指揉着眼睛,決定好接下來的方案。
“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愛爾柏塔,叫上水杉,我們去把撒旦找回來。”
不過,在這之前,他需要先找到另外一個辦法讓水杉幫他完成這個想法。
* * *
學院柵欄沒有包裹的曠野被學生們私下叫做小原野。在步入原野之前有着一大片樹林,儘管就像是妖精居住的森林一樣廣袤,不過到底還在能夠被一覽無遺的下坡,撒旦也沒有多麼深入秘境——至少能夠確認他的位置。
當三個人站在樹下的時候,撒旦依然不為所動,專註於自己手裡還看不出形狀的木塊,不時地伸直手臂把木塊拿遠,審視半成品的整體效果。懷特沒有看到他身邊有工具袋,大概是只有這麼一把刻刀。
總之,撒旦並沒有關注這三個試圖帶他回去上課的人。
“我猜猜看,撒旦,現在可能是上課時間。”
懷特像馬戲團的小丑一樣擺出邀請的姿勢。
撒旦沒有回話,但從緊鎖的眉頭不難看出非常煩躁。
“好吧,既然你不願意下來,我們就在這裡講也可以。愛爾柏塔,把我抄的講義給撒旦一份。”
“半份就夠了,先生。撒旦墊桌腳用不了這麼厚。”
愛爾柏塔說著把自己手裡的材料放在了撒旦的樹叉上。
“好的,我們繼續。”
懷特眼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到的狡黠,清清嗓子繼續講詩。
“十二行詩起源於舊時代末期,主要流行於英吉利——沒錯,愛爾柏塔你的故鄉,講究韻律多變,它一定程度上受到民間的影響。因為最早的詩歌並不具備韻律……”
懷特每講幾分鐘就用餘光偷偷瞟一眼樹上的撒旦。少年手中的刻刀在空氣中比劃着,遲遲沒有給木塊留下新的痕迹。
終於在二十分鐘以後,撒旦默不作聲地從樹上跳下來,把小木塊揣進口袋,懷特的講義則依然躺在那裡沒有動過。
撒旦捏着刻刀試圖遠離懷特,找個清凈地方繼續他的工作。不過懷特可並不打算放過他。
“是要摘花嗎?撒旦。”
“啊啊,沒錯,不過這朵花在很遠的地方。”
“我的課怎麼樣?”
“你講得真有意思,先生。”
撒旦銳利的目光里看不出一絲有意思的成分。
“看來是不太喜歡,這也難怪,畢竟我是個連十絕天才稱號都沒有的——普通人?”
“既然你有自知之明,那我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是這樣。我是天才,我不需要三流的老師,你也沒資格教我,明白了嗎?不明白的話我可以再重複一遍。”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樣好了。”
懷特點點頭,豎起食指。
“如果你對自己才能非常自信的話,來比試一場吧。如果我能證明自己這邊還有可取之處,你就乖乖和愛爾柏塔他們一起來聽課。當然,如果輸給你,今後便不會再干涉你的任何行為,你可以在上課時間干自己想乾的事,比如繼續刻你的木雕。”
“無聊。天知道你有什麼鬼把戲。”
“害怕了嗎?”
逢秋的一陣冷風刮過,頭頂的樹葉都開始喧嘩起來。似乎連陽光都被搖動,草地上模糊不清的剪影搖擺不停。
更加動搖的應該是人心。
“……你在激將我?”
撒旦的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縫,敵意如同死神的鐮刀一般架設在懷特的脖子上。
“不,更應該說是好奇,我們的撒旦真有傳聞中那麼厲害嗎?出色到只有十絕天才才能夠駕馭,我想大家都很好奇。”
“不,先生,我對皇帝的新裝不感興趣。”
愛爾柏塔迅速舉起手,認真插嘴道。
“那真遺憾,不過我們還是應該抱着期待來看撒旦表演。”
撒旦的眉毛擰到了詭異的角度。
要在平時這種時候,他大概早已經騎到了對方的脖子上。但他的理性還沒喪失到能夠忘記懷特是格鬥技達人的程度。
“這麼挖空心思來挖苦我?有意思,還是第一次有人敢這樣和我說話。”
“第一次嗎?那我為當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而倍感惶恐。”
兩個人靜靜地對峙着,緊盯對方的瞳孔。
雖然劍拔弩張,場面卻非常安靜,甚至可以從樹葉的喧嘩中聆聽到草葉與風的輕語。
持續了大概十秒鐘后,站在懷特身後的水杉打了個哈欠。
愛爾柏塔沒有忍住,噗嗤笑出聲來。
“抱歉,剛才有些失禮。”
面對臉色鐵青的撒旦,懷特滿臉笑意地彎腰行了紳士的鞠躬禮。
“如果不這樣說的話,你大概不會對我感興趣,畢竟我們都不喜歡太嚴肅的交流,不是嗎?”
“……你到底安的什麼心?”
懷特再次露出太陽一般溫暖的微笑。
接下來,是『教育』的時間。
“你是個非常出色的孩子,撒旦。”
不管是怎樣的學生,都有着靈魂深處最美好的本質。
“身份尊貴,卻願意為普通人打抱不平,這是金子一樣的品質。”
而作為『教育者』,就要拼盡全力去感受和挖掘他們的魅力。
“亂流之中,卻能夠察覺到真理,這是邁向頂尖學者的素質。”
只需要表達真心,相互理解絕不困難。
“現實之下,卻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所思所想,這是勇敢者的證明。”
溝通才是教育真正的本質。
“擁有這些珍貴寶物的你,能夠讓我看到世界的希望。然而你還是璞玉,需要好好打磨毛邊,才能夠綻放更多光彩。”
“……”
“我不願意你們任何一人缺席,因為我對你們充滿期待,我希望能夠教育你們——可以用美好點綴你們的未來。”
懷特朝着撒旦和其他兩人深深地鞠躬行禮。
“我向女神起誓,我愛着你們。可以來讓我證明這一點嗎?”
再次揚起的一陣風,撥開翠綠的穹頂,讓溫暖漏進來。光線均勻地掃過每個人的臉頰,最後停留在撒旦的瞳中。
“嘖。”
撒旦咂咂嘴,臉上的扭曲逐漸緩和下來,趨向另一種複雜的表情,警惕還佔着很大的一部分。
“大言不慚的演講……只要讓你閉嘴就好了吧,比什麼?”
* * *
儘管太陽還處在一年中最肆無忌憚的時候,但恰到好處的雲朵隔斷了大部分的炎熱,也促使懷特把陣地轉移到了小原野的三葉草叢當中。
身處一望無垠的綠色之間,似乎可以讓人平靜下來。
懷特從牛皮縫製的公文包里取出野餐布交給愛爾柏塔,同時取出兩本書,幾張油印紙,一瓶墨水,還有兩支羽毛筆。
“撒旦,你喜歡物理對嗎?”
“有點興趣,別告訴我你想在這方面自討沒趣?”
愛爾柏塔把布鋪在還算平整的地方,小心避開了可愛的三葉草和花骨朵。
“確實,如果想要擊潰敵人,瞄準弱點進攻就夠了,但想讓人信服,還是——”
“要從他擅長的地方入手對嗎?”
“沒錯。”
“說真的,先生,我不介意讓敵人輸到夾起尾巴。”
撒旦露出初次見面一樣挑釁的眼神。
“我們可以試試看。”
四人坐在野餐布上,懷特把油印紙遞給撒旦。
“已經熨過了——這上面是最近天才評議會的科學報紙『surprise』向公眾求解的物理題目,只有運用最前沿的思想或許才有一戰之力,我想你應該會了解一些。”
“聽上去很有意思。”
撒旦接過寫着題目的油印紙,把它扣在腿上。
“然後我們需要做什麼,把它答完?”
“是這樣沒錯,半個小時內,答對的題目多者獲勝。事先聲明,記載着大致答案的報紙今天才運到島上的倉庫里,已經請拜斯特曼先生去取,稍後會送過來。”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撒旦從口袋裡取出發繩,把一頭柔順的紅髮給紮起來。
“雖然不知道你究竟哪裡出色到可以被尤迪特派給我當老師,但至少在物理這門學科,絕對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看上去很有信心,這很好。”
懷特笑着招徠從剛才開始就昏昏欲睡的水杉靠過來。
“不過糾正一下,我應該從來沒說過是由我來和你比吧?”
雖然剛才傳達了自己教育方面的赤誠之心,但使用計策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實。沒錯,從一開始懷特就沒有挂帥親征的打算,即使提出比賽的時候,使用的說辭也是『自己這邊』,並沒有明確對象。
之所以會這麼說並非缺乏自信,只不過為了讓效果『最優化』而制定的這個計劃中,自己不需要登場。就算萬不得已,也只是用來擔當保底角色的『King』,真正的『Joker』另有其人。
如今正是打出王牌的時候。
“什麼意思?到現在才裝蒜嗎!”
撒旦大概是感覺自己受到羞辱,狠狠一拳砸在地面上。
“不不,撒旦,冷靜下來。畢竟我是老師,要盡量從公平的角度考慮,也就是說,這場比賽先由你的同學做對手——水杉,你好像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和撒旦好好打招呼。”
“嗯。”
有着一頭蓬鬆黑髮和柔和臉龐的少年水杉慢悠悠地打了個哈欠。
“你好。”
“你叫我,與這個連『物理』怎麼拼估計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只會睡覺和粘着媽媽的黑色考拉比賽!?”
撒旦手指着水杉,情緒激動地質問懷特。
“你對同學的描述很有意思……我是這麼打算的。”
懷特微笑着輕輕壓下撒旦的食指。
“就當是熱身比賽,順帶了解一下同學。”
“一局勝負,是你自己想輸,別怪我沒給機會。”
撒旦甩開懷特的手,然後用危險的目光盯着水杉藏在留海下僅僅露出一半的眼睛。
“這可不是算術遊戲,黑考拉。”
“不要理會他,考拉聽上去很可愛,杉。”
坐在一旁的愛爾柏塔拉起了水杉的手,小聲安慰着。
“嗯,我不在意。”
懷特彷彿看到撒旦的眉毛抖動了一下。
“輸了的話我會再給你一次挑戰的機會,想必對你來說應該很輕鬆,撒旦。”
“夢話和架子可都真大,先生。”
依舊是帶刺的話語。
懷特苦笑一下,把厚重的課本遞給撒旦和水杉,示意他們墊在腿上,然後分發羽毛筆,最後把墨水瓶放在兩人中間。
“容我再次說明——十道題,半小時,多者為勝。”
* * *
撒旦放下羽毛筆,調整了一下呼吸。
精神長時間高度集中,與進行一場長跑比賽沒什麼區別。
這些題目就和僅僅只有文字相通的天書一樣,即使勉強讀懂,大部分也不明白在說些什麼東西。通過扭秤得到幾個數值就可以計算出地球的質量這種事倒是略有耳聞,但行星的攝動方程是什麼?黃道章動又是什麼?都是完全沒聽說過的知識。
即使自己絞盡腦汁,也只能勉強解答三道題目,不愧是最權威的科學報紙推出的難題。
撒旦不禁轉頭想要看看水杉的情況。
“這隻考拉……!”
水杉正側臉趴在膝間的書上,漆黑柔軟的髮絲垂落下來,被愛爾柏塔輕輕攏起,均勻的鼻息聲彷彿告訴別人自己睡得格外香甜。
自己竭盡全力挑戰自然之理的時候,對手居然沉溺在溫柔鄉呼呼大睡,撒旦開始懷疑自己如此努力的意義何在。
“……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先生。”
怒視熟睡的水杉,感覺自己的喉嚨正被火炎烤灼。賭上尊嚴的戰鬥被漠視,這絕對無法容忍。
“有什麼問題嗎?”
懷特用溫柔的語氣回應。
“雖然還有時間,不過盡量抓緊一些,你的同學可已經等你很久了。”
“等我?他?乾脆放棄的懦夫?”
“不,沒有棄權這回事,水杉已經完成了比賽的內容,不如說完成度比想象中還要出色得多。”
拙劣的演技。
“不要試圖欺瞞我,那隻會使你待會想鑽進地洞里。”
撒旦露出勝券在握的嘲笑,一把搶過水杉壓在肘下的油印紙。被這個動靜弄醒的水杉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揉起脖子。
“鑽地洞~”
愛爾柏塔雙手托腮趴在水杉旁邊仰頭看着撒旦。她大概想知道什麼是凝固在臉上的笑容,她還沒見過那樣的笑容。
“這,這個,這不可能!!”
撒旦的瞳孔張得和英吉利建國紀念硬幣一樣大,吃驚之色溢於言表。
油印紙上密密麻麻地排滿了運算過程,而紙的背面用柔和的字體整齊碼着九個答案,其中的三個和撒旦拚命得出的結論別無二致,從某種意義上,解答的方式還要更加精鍊與巧妙。
最離奇的是,第七題的題目下面用小字寫着“errorquestion(錯題)”。
“喂——”
正當撒旦目瞪口呆的時候,突然從遠方傳來呼喚聲。
“是拜斯特曼先生!”
眾人扭過頭,看到拜斯特曼導師正在原野邊的樹蔭下提着竹筐像花仙子一樣揮舞着報紙。
“今天過得愉快嗎?孩子們,看看我帶來了什麼。”
“喔!已經拿到了嗎?”
懷特也微笑着回應。
撒旦像看着開拓女神希雅克里斯伴隨聖光到來一般,看着拜斯特曼踏着田埂逐漸靠近。
“克勞蒂亞,快,把它給我。”
撒旦迅速坐起身,迫切地衝上前。
“不要急,小少爺,難得鄙人準備了來自東世界的糕點和清茶。”
拜斯特曼鞠躬行禮的時候巧妙地把報紙藏在身後。
“和大家坐在一起,一邊品嘗一邊確認結果如何?”
“嘖。”
撒旦察覺到了拜斯特曼的意圖。
平時唯命是從的家臣居然聯合外人來對付自己,放在平時絕對要火冒三丈的撒旦,此刻在強烈的求知慾之下,還是選擇了忍耐。
五人在野餐布上圍坐成一圈。
拜斯特曼從竹筐中取出骨瓷制的茶具和事先準備好的銀餐盒。
“女士們先生們,來自東世界『和國』的『抹茶』,敬請品嘗。”
把茶杯放在每個人的面前,滾燙的茶水如同涓涓細流逐漸注入。雖然被叫做茶,卻不同與紅茶的色澤烏潤。通體翠綠,茶麵上浮起濃厚的泡沫,粽葉香味撲鼻而來。
包括撒旦在內的眾人不禁抽了抽鼻子。
“接下來是,相同出處的奇迹糕點『玉子燒』,我以名譽擔保,各位絕對會沉醉其中。”
掀開包裹盒子的絲布,被切成一口份量的方形糕點展露無遺,如同玩具士兵一樣整齊排列,金黃色的脆皮晶瑩剔透,甜香襲人,彷彿還冒着熱氣。
“看上去很美味。”
愛爾柏塔眼睛裡迴轉着渴望的光芒,臉色似乎紅潤許多。
“杉,這是你家鄉的糕點嗎?”
“沒錯,偶爾會吃到,小的時候。”
水杉始終顯得疲憊的眼神里透着一絲懷念。
“味道,已經快忘記了。”
“看這個形狀,就和你一樣可愛。”
“嗯,謝謝。”
“嘖。”
本來對『玉子燒』產生了一點興趣的撒旦,得知是來自水杉家鄉的糕點,又看到二人卿卿我我的樣子,頓感胃口大減。
拜斯特曼示意眾人可以開動了。
撒旦用銀制小叉插起一小塊玉子燒,放入口中。
“!”
砂糖和鹽巴的交叉攻擊強烈刺激着味蕾。
甜而不膩,味咸卻充斥鮮香。由白醬油和高湯萃取過的超乎想象的鮮味,伴隨着柔軟的本體逐漸被舌尖攪碎融化,化為一陣暖流,滑進喉嚨。
比布丁更加軟糯,比慕斯更加細膩。感覺就像在天邊悠悠飄過的雲朵之上打滾一樣愜意。
“……有趣。”
端起骨瓷茶杯,讓泡沫連同茶水緩緩流入唇齒之間。
撼動神經的味道。
甜與苦的極端結合。
初味是淡淡的苦味糅雜着海苔香,絲毫嘗不出屬於茶的澀味。緊接着沁人心脾的甜異軍突起,在口腔里跳起圓舞曲。
淡雅與清新交匯,香醇與稚嫩相輔相成。如同置身春季雨後,側卧在新鮮的三葉草之間,自由吮吸着花蜜。
“居然還有這麼美味的東西。”
正坐在斜對面的愛爾柏塔露出格外陶醉的表情。
“真是令人難忘的下午茶。”
“而且很有意義,因為我們第一次像這樣坐在一起。”
懷特的笑容就像太陽一般燦爛。
“多虧了我們親愛的拜斯特曼精心準備的點心。”
“少來了,明明都是你的主意。”
拜斯特曼彷彿在掩飾不好意思,朝懷特甩甩手,再次為眾人倒滿茶水。
“懷特先生和拜斯特曼先生,能夠如此為我們着想,愛爾柏塔感到非常幸福。”
“準備這些,兩位恩師,非常感謝。”
愛爾柏塔和水杉同時欠身。
“只要你們能夠喜歡就好。”
懷特微笑着回應。
“感覺怎麼樣,小少爺,有平靜下來嗎?”
拜斯特曼為撒旦的茶麵上加入些許茶粉,天生自帶戲謔感的眉眼小心看向撒旦。
“……或許吧。”
撒旦避開家臣投來的目光。
“那鄙人可以放心把它交給您了。”
拜斯特曼從身後拿出那份記載着答案的報紙,傳給懷特,再由懷特遞給撒旦。
撒旦呆怔了一下,然後接過報紙,發出嘩啦嘩啦的粗暴響聲,直接翻到版面的最後,視線認真掃過去。
“不用比對一下嗎?”
懷特輕輕放下茶杯,指向放在一旁的水杉的答題紙。
“我有『聖物』,看一遍就夠了。”
撒旦閉上眼睛,安靜地回答。
“傳聞中御七家之一的能力,女神賜予的奇迹,對於學者來說可望而不可及的恩惠——『完全記憶的布萊特』嗎,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
“對於並不想當學者或者厭惡那個迂腐家族的人來說,只是詛咒而已。”
自己的表情不會好看,撒旦知道這一點。雖然大言不慚說著要擺脫那個傢伙的陰影,到頭來還是無意識地動用着被自己深惡的東西,讓人非常的不愉快。
把這些雜念暫且拋下,很快就得出了結論。
“全對……”
報紙上給出的答案與水杉的結論沒有一點差異。
而且在版面的最後,寫有簡短的道歉信。
『因評議會成員提出質疑,全員討論數天之後,決定第七道題為錯題。為此向全世界科學愛好者致以真摯的歉意。』
撒旦顫顫巍巍地把報紙翻過來,指着這段話。
“怎麼做到的,為什麼你可以——”
世界上最優秀的物理天才齊聚一堂的天才評議會討論數天,居然還比不上一個成天只知道睡覺的學生幾分鐘的功夫!?
“多虧懷特師父。”
水杉和平時一樣垂下頭,但這回並沒有打盹,而是在表達歉意。
“只能這麼說,我感到抱歉。”
多虧懷特?
那是什麼意思?是說多虧了懷特的教導嗎?
雖然並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但水杉沒有說謊的理由。既然記載着答案的報紙今天才送到島上,並不存在造假的可能性,那麼結論的箭頭僅僅指向一個方向——水杉是天賦絕倫的天才,或者,一切都是懷特奇迹般的教育成果。
撒旦慢慢放下報紙,再次閉起眼睛。
深呼吸。
抹茶和三葉草的香氣讓亂作一團的神經平靜下來。
『天才』和『教育』。
毫無疑問,這場所謂的熱身賽,以自己的慘敗而告終。無論是哪一樣,懷特都確確實實證明了『他那邊』有足夠吸引自己的東西。自尊讓自己不能再糾纏不清,結果已經擺在面前,就沒有必要再自討沒趣。
撒旦慢慢站起身,視線徘徊在水杉和懷特之間,最後移向懷特。
“承認我的失敗——我會給你機會,證明自己不是只會嘴上說說的偽善者。”
“謝謝你相信我,我會證明自己。”
就算被滾燙的目光燒灼,懷特的眼神也沒有絲毫動搖。
撒旦閉上眼睛,轉身離開。解開發繩,比炎炎夏日更加奪目的紅髮披散開,如同烈焰綻放在空中隨暖風起舞。
“撒旦,你要去哪裡?”
已經沒有繼續待在這裡的意義。
“教室。”
伴隨着撒旦的背影,陽光逐漸越過雲層,更多溫暖展露頭角,大地再次熾熱起來。
* * *
“取得金蘋果的勇士,我應該敬你一杯。”
即使在陰涼的休息室里,拜斯特曼也沒有脫下這身明顯吸收了很多熱量的黑西裝。
“能夠說服那位比石頭還要固執的小少爺,大功一件——紅茶還是咖啡?”
一邊回頭詢問懷特,一邊把洗乾淨的餐盒放進柜子里。
“紅茶,最近你似乎對咖啡很中意——如果不是昨天給我的情報,我可制定不出這樣的計劃。”
“是說水杉?”
“沒錯,老實說,比起吃驚我更加惶恐。今天那套題目我雖然能夠答完,但是我和撒旦都沒有發現題目上出現的謬誤,那個孩子應該也是第一次看到題目的,這很出色,不如說已經超出了我能夠教導的範疇——我真的有資格教育這樣的孩子嗎?”
拜斯特曼沒有抬起頭,繼續乾著手頭的工作。
“就連你都這麼沒自信,那他豈不是很可憐?打起精神來,除了知識,你還有更多可以教給他的東西。”
“……你說的是。”
鳶尾花水杉。
出身東世界的少年。
家族旅行時碰上了海上暴風雨,遭遇船難,僅僅憑藉著一塊木板獨自生還。
奄奄一息地漂流到港口都市馬賽時,被當地漁民發現,即刻送到教會全力救治,雖然勉強撿回一條命,卻患上嗜睡症與輕微的失語症。教會收養了變成孤兒的水杉。
水杉在學習方面展現出驚人的天賦,僅僅用時一月的耳濡目染就精通了當地的語言,隨後背會了整本聖詩,偷偷模仿神父主持儀式。神父發覺水杉驚人的天賦之後,把他前往巴爾莫拉教會學院推薦其入學。
四年時間裡,他的知識量就完全超過了所有講師,讀完圖書館三分之二的藏書,還以學院的名義發表了舉世矚目的物理論文。如此出眾的才能不可能不被評議會注意到,在哥本哈根經過亞氏智商測定,證明水杉的智慧等級足以達到『the Sun』,比起懷特的『the Tower』還要高出整整三階,成為這個時代已知的最高等級。
水杉理所當然被列入『limit』名單中,被帶往瑞德布瑞克皇家學院重點培養,而他的導師正是同樣身處名單被控制住的懷特。
“說起來,克勞蒂亞。有個問題我一直不明白,最近接手這些孩子以後,這份疑惑在心底越來越明顯。”
“是拜斯特曼……你說說看。”
“瑞德布瑞克皇家學院,雖然掛着皇家的名號,擁有貴族身份的學生卻出乎意料的少。這裡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出身平民但天賦異稟的孩子,不如說這樣的孩子幾乎佔據了所有的比例。”
“我之前通過各種渠道調查過近一百年間學院學生畢業之後的去向。除了少數人下落不明外,剩下的無一例外進入天才評議會,進行指定的研究,或者派往指定的地點繼續教導下一批天才,循環往複循環往複,持續的時間大概比我想象得更加久遠。”
“你想說什麼?”
懷特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光線透過緊閉的窗戶投射在面龐。
“不覺得很荒謬?無論是哪種出路,大家都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意志,被安插單純的命運軌跡,毫無意義地度過一生。比起死亡,這種狀態更加讓我感到恐懼。”
“……我們是被軟禁了吧,貴族軟禁我們這些人,究竟想要做什麼?每次想到這裡我就——”
空氣像被投入咖啡的冰塊寒氣給凍結住,令人窒息。
不僅僅是停滯的對話,就連取茶杯的動作也變得僵硬。
“克勞蒂亞,你在大貴族擔當家臣,一定多少知道些什麼東西,請告訴我真相,哪怕只有一星半點也好。”
拜斯特曼活動一下脖子,小心迴避開懷特迫切的目光。
“我怎麼會知道。我不是天才,可我同樣也只是一個小人物。”
真相併不存在。
就算可能存在,知道之後想做什麼?舉辦個浩浩蕩蕩的請願儀式?那和拿牙籤刺大象腿一樣毫無作用,還會被踩得稀爛。
“我想你是有點累了,懷特。”
雖然更應該說是敏銳。
“相信我,只要好好工作,就可以回到家鄉。”
“已經兩年了!你讓我怎麼去相信——”
“相信我!如果你還把我當做朋友的話。”
拜斯特曼把茶杯有點重地放在圓桌上,發出悶響。
“最多一年,再一年你就解放了,好嗎?”
在說謊。
即使說謊,也要讓它在表面上顯得真實,這就是工作。
見過太多你這樣的人了,見過太多屍體了,懷特。
真相是地獄的入門券,不要讓它和他的罪孽更加深重。
“……我相信你。我確實是有些累了,居然開始胡思亂想。謝謝你,克勞蒂亞。”
“是拜斯特曼——你沒事就好,注意歇息。最近為了這些孩子你太費心了。”
沒錯,這樣就好。懷特只要繼續沉溺於『教育』,身為『教育者』的懷特不會遇到危險。
拜斯特曼可以保證。
* * *
今天天氣晴朗。
依舊是一個符合夏日氛圍的晴天。
撒旦繞開不知為何被花朵或者盆栽佔據了大部分空間的走廊,推開門,走進這個專為他們四人準備的『402』號教室。
除去自己,教室里似乎還理所應當地存在着其他三個人。雖然離授業開始還有二十分鐘左右,不過狀況令人感到遺憾,自己大概變成了最後一個趕到的——
“拖後腿的傢伙~”
“歡迎來到我們的地盤,撒旦。”
擺在教室中間的三套桌椅上坐着舌頭比snake還要毒的金髮洋娃娃,跟傻瓜一樣微笑着的講師,還有——
“呼……”
始終在睡覺的傢伙。
“你們好。”
“撒旦打招呼了!先生,那個撒旦居然打招呼了……我想我們需要做點紅豆飯慶祝一下。”
“呵呵。”
“紅豆飯大概趕不及,但拜斯特曼導師準備了降暑的綠豆糕,稍後會送上來。”
“真的嗎先生?”
愛爾柏塔的眼鏡片底下閃爍着期待的光芒。
“不過拜斯特曼看到你這樣捉弄他的小少爺,大概不怎麼高興啊,說不定會往你的點心裡加一點芥末醬什麼的……這就不妙了對吧?”
懷特用似乎很擔心的語氣說著。
“……哼,那我就喝很多檸檬水。”
“萬一他把你的檸檬水加熱呢?你知道熱和辣很相配。”
懷特用手比出火焰的形狀。
“那,那……”
“你們的這場好戲暫且不論——沒有我坐的地方嗎?”
撒旦眉頭微皺,指了指教室僅有的三個座位。並且已經做好準備,如果接下來聽到類似『忘記準備桌椅』這種話,絕對會掉頭就走,再不回來。
“啊抱歉,忘了和你說這件事……我記得,今天應該是你來講課對吧,愛爾柏塔?”
“是的,請吧,我的先生。”
愛爾柏塔站起身,輕盈地向拜斯特曼做出邀請的動作,示意懷特坐上自己的位置。懷特看着愛爾柏塔,抬抬眉毛,稍加思考後還是老老實實坐了過去。
這樣,教室里就空出了一套桌椅來。
“我想你最好解釋一下,先生,『她來講課』是什麼意思。”
撒旦翻了翻白眼。結合之前的種種,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能理解這個傢伙究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別急,我正要說這個——你先坐下。”
撒旦將信將疑地漫步走向窗邊原先懷特的座位,而愛爾柏塔則目不斜視剛好從撒旦的身邊經過,走向講台。
“簡單來說,這個教室里,我們每個人都是老師和學生。”
“……啊?”
因為聽到意料之外的東西,撒旦抽出椅子的力道都更重一些,椅腳與地面摩擦發出難聽的噪音,同時把隔壁的水杉從美夢中驚醒。
“我認為你們都是非常出色的孩子,理所當然地擁有許多屬於自己的寶物,比如獨一無二的才能,引以為傲的愛好,以及豐富多彩的知識。我希望我在教導你們一些東西的同時,你們也能夠把這些寶物相互分享——一天一人輪流講課制度,現在,你也是一名老師了。”
“你。”
撒旦欲言又止。轉頭看了看隔壁的水杉,兩人的目光剛好對在一起,感到些許尷尬又連忙把眼睛移回來。
投機取巧的方式。雖然想這麼說,但提案也並不完全沒有吸引力,至少可以知道真正對自己有吸引力的人究竟是誰,而且也可以讓他們明白和自己的差距所在。
“……隨便你。”
“請看這邊,女士們先生們。”
愛爾柏塔用教具輕敲黑板。
就在剛才片刻之間,大量千奇百怪的花卉盆栽被教工從走廊搬了進來,五顏六色和迷人香氣堆滿了整個講台,愛爾柏塔就像花妖一樣身處其中。
“妾身愛爾柏塔·斯圖亞特將在今天為大家獻上絕無僅有的鮮花盛宴,錯過的話可就太撒旦了,來吧,我們開始。”
懷特最後小聲補充道。
“今天是愛爾柏塔,明天是水杉,後天就是你了。”
※ ※ ※
今天輪到水杉講課。
然而當水杉正式開始上課的時候撒旦還是想出去接着刻木雕。
水杉完全沒有一點像是打算講物理學的意思,他提着一個箱子,放在地上打開。箱子里是摺疊起來的玻璃展板,水杉就像變魔術一樣把這個小箱子展開,再展開。
“蟲子?”撒旦只覺得背後一陣惡寒。
“嗯,如果我沒猜錯,那應該就是蟲子。如果我猜錯了,那說明我肯定從來沒見過蟲子。”
懷特苦笑着做出毫無意義的說明。
這塊展板完全展開之後幾乎個黑板差不多大,裡面少說也有三五百隻大小不一的蟲子標本,旁邊還用小紙片貼着它們的名稱,昆蟲組成的方陣按科分類排好。
水杉就站在這塊展板後面講解着他的收藏,以及各種昆蟲的特點。
總而言之,令人印象深刻。
※ ※ ※
輪到撒旦講課的這天,雖然天空晴朗無雲,然而某人內心卻已經陰雲密布。
撒旦覺得自己第一次講課的感覺爛透了。
先前撒旦對自己最有自信的方面莫過於物理學上的天賦,雖然這個驕傲在三天前剛剛被水杉打擊得體無完膚。
不過撒旦最終還是選擇了去講物理學。一方面是為了給自己找回一點面子,另一方面他也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主題——總不可能教人家刻木雕,在撒旦看來那和愛爾柏塔講插花一樣是在胡來。
撒旦什麼道具都沒有帶,因為他準備了自己最得意的兩件東西:布萊特家族與生俱來的聖物——完全記憶,還有另一樣撒旦自認為足以顛覆整個物理學界的聖物。
那是一種新的理論體系,與經典物理完全不同,在這種體系中,時間的尺度不再絕對,而是假設有一種極高的速度作為固定的尺度,當物體的運動速度開始趨近於這個極高的速度尺度時,在這個物體上的時間流逝也會相對變化。
撒旦把這種新體系稱為——相對論。
“重申一次,這是嶄新且前所未有的發現。”
撒旦為自己內容可能過於艱深的演講劃上句號。他沒有指望誰能夠明白這個劃時代的設想,只是單純為了引證自己實力的鳳毛麟角,與周圍人劃清界限——
“我之前發表過這個。”
撒旦以為水杉早就陷入沉眠,實際上並非如此,他還異常認真地插了話。
“……什麼?”
“兩年前,巴爾莫拉教會學院發行的月刊上,相同理論的論文,我發表過。”
撒旦感覺構築自己的世界都坍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