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青白色的墓碑镇压住的是罗曼王国曾经的骄傲,压不住的是他流传下来的故事。清水顺着墓碑的纹路向下行走,水珠在凹陷处汇集,表面张力使得它涨出了一个饱满的圆,随着上端的水流不断汇入,那个圆逐渐趋于饱和,终于破裂,化作一道溪流继续向下一个凹陷汇聚。水流滑过的地方描绘出伯兰特将军的名字,被金色的涂料填满。水流打着转,金粉被水流冲刷裹挟着,让水流在阳光下闪动着异样的光芒。终于水流流进了平坦的地方,但抛光过的石面却并不想让水流入侵。水流打了个转,再一次汇聚成饱满的圆,之后破裂,成功地找到了石面的突破口,向石碑的两侧游走去,最终没入土地。

“很遗憾,我们只找到了伯兰特将军的首级,尸身可能已经在大火中焚毁,所以这里葬的是将军的首级和衣冠。”希德尔王站在石碑面前,看着上面刻写的字,轻轻叹了一口气。佩拉洛斯摇了摇头,无非是一些老生常谈的生平了。

“可惜了。”希德尔王摇了摇头,脸上流出痛惜的神情。

佩拉的脸上浮出一丝苦涩:“作为一个将军,祖父能够活到六十七岁,已经算是高龄了。而且最后能够为国而死,对于祖父来说,这个结局不算太坏。”

……虽然,没能守住国家。

“或许吧。”希德尔王微微侧身,似乎看出了佩拉心里想的一些事情,“我能够为伯兰特将军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毕竟我现在的身份多多少少有些微妙,但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没有这回事。”佩拉轻笑着摇头,“我此次回来,看见昔日萧条的土地变得这般繁荣,心里不由想现在的国家由陛下您来治理实在是太幸运了。我觉得,您是一个优秀的国王,能由您来统治这片土地,我觉得,是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能够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哈哈,能得到你的赞扬,还真是令人欣慰的一件事情。”希德尔王笑着拍了拍佩拉的头。他看着面前的四个年轻人,眼中的慈爱宛如父亲一般。在这些孩子面前他总是不能够把自己当作一国之君,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份比起一个“国王”更应当是一个父亲。只是佩拉他们有时会太过恭敬了一些,说到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希德尔王微微点了点头:“那么,我的凭吊就到此为止了。我想,对于伯兰特家来说我终究还是个外人,这种场合我就不过多介入了。再说,我身后跟着这么多随从,想必你们也会有所拘谨。我先回去处理国事,你们可在此处多停留一会儿。今晚的晚宴还请各位准时到席。”

说完,希德尔王就转身离开了。佩拉对着希德尔王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陛下,谢谢您。”

希德尔王摆了摆手。

四个人目送着希德尔王远去,彼得将双手交叉在脑后,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哎呀哎呀,真的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呢。”

“不过……”尼莫重重叹了一口气,“有什么用呢?人已经死了。”他看着厚重的墓碑,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看来尼莫真的不相信死后的世界呢。”彼得歪过头,用眼神问尼莫今天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看起来心事重重。尼莫没有回答。

“就算有又怎么样?”尼莫将目光投向了墓碑,“在将军活着的时候,我没能报答他的恩情,死后就可以了吗?这是我此生的遗憾。”说完,他看向了佩拉。佩拉和诺兰此时都不说话了,诺兰默默地给墓碑两旁的柏树浇水,佩拉则轻轻擦拭着墓碑。彼得从今早就察觉到佩拉和尼莫有些不对劲,他们昨天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他今天早上起床晨练的时候,看见他们二人坐在庭院里说些什么,佩拉还穿着睡衣,只披了一件外套。

佩拉的睡眠总是很差,这一点彼得多少知道,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没有一起生活的时候未曾知晓,在亲王府的时候却能够对她的作息了如指掌了。因为彼得和佩拉一样都是很警觉的人,他们在亲王府的房间又是挨着,佩拉时常会在半夜推门而出,有时就直接坐在庭院里,一个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很久才重新回到房间。在潜伏调查巫女的那一阵,彼得不敢从佩拉的房顶走过,因为他发现一点细微的响声都能够将她惊醒。她的耳朵是那样灵敏,在越是安静的环境中,这样的灵敏就越发可怕。

他想问,却又不敢多言。佩拉实际上有多敏感彼得心里清楚,若是知道了原委,他或许会毫不留情地抨击,但在毫无缘由的现在,他不知道怎样切入。

但昨日见她和朵拉一起出去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说来在一起回王宫的时候朵拉似乎和尼莫说了什么。是在逛春市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

他看向佩拉,她此时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她只是那样擦拭着墓碑,然后起身,有些木然地看着,脸上露出方从梦中苏醒的懵懂的神色。

是的,此前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梦,夹杂着一些美好的东西和一些丑恶的东西。对于佩拉来说,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梦境,因此有时她会搞不清楚自己经历过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只有此时此刻她站在爷爷的墓前,触摸着冰凉的墓碑,真实的触觉告诉她伯兰特将军的死是真真切切的定局了。她此时在想,自己没有确认过梦中的回忆几分是真几分是假,父亲真的是向她记忆中那样死去的吗?母亲真的是像她记忆中那样抛弃自己的吗?她不知道。或许自己会在梦中随意篡改自己的记忆呢?

那么,诺兰与自己两情相悦的事情,又是真的吗?逃离罗曼,惨别伊莎,效忠诺兰,参战、凯旋、在那个晚上被他拥入怀中,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佩拉轻轻垂下了头。

彼得看着她的样子,开始有些担忧了。她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差,一定要说来的话,就像是在伊莎刚刚去世的那一段时间那样,时刻处在崩溃的边缘,全靠着最后的一丝理智拎着。她时刻都提着一口气,那样在活。

终于,过了许久,佩拉盯着墓碑,吐出了几句话:“伊尔顿大公爵,我杀了他,但是我没有感受到报仇雪恨的快感——也不能这样说,报仇雪恨的快感只在我的脑中存在了短短的几秒,之后,便是失落。”

听见佩拉这样说,连尼莫都有些惊讶了。

“为什么?”彼得问道,“你一直都想要手刃的仇人死在你的手下,为何会失落?”

“我一直以来,都需要为了什么才能活下去。”佩拉闭上了眼睛,过去的记忆零碎地闪现在眼前,“小时候是为了爷爷而活,爷爷死了是为了伊莎而活,伊莎死了之后又为了复仇而活。而到了报仇雪恨的那一天,我又不知道未来的自己该为谁而活了。我好像不背负着什么就无法找到方向,所以我不愿意离开诺兰去效忠哈维尔,因为在哈维尔那边,我就要学会为自己而活了。我其实,挺害怕这样的。如果,如果一直为诺兰而活,对于我来说或许会轻松一点。”

诺兰望着佩拉,她的脸上此时浮现出痛苦的表情。这样的佩拉让诺兰多少感到一些不知所措。他没有想过佩拉在想这么多事情。

佩拉深吸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看着墓碑上伯兰特将军的名字。她和尼莫一样,并不相信有什么死后的世界,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说的一切祖父都无从知晓了。她为他报了仇,她活了下来,她现在和诺兰在一起,并且被爱着,这些祖父都无从知晓了。祖父甚至无从知晓她的生死,在祖父的头颅被叛军的利刃划下的那一刻,这个世界的恩怨情仇已经与他无关,那些羁绊,亲人、主君、战友,其实也一并被斩断了。那么她现在想要说的这些话,又是说给谁听呢?

不知道。或许她心中还存有一丝丝的信仰,认为世界上会有那么一点神迹,能够让祖父听见她此时此刻的话语,但更多的或许是一种仪式感。这件事情佩拉已经思考很久了,她在眠冬城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来到希德尔公国的时候也没有从中解脱。她不是在寻找答案,人们很多时候四处寻求帮助,想要的并不是答案,因为正确的答案、或者说是他们想要的答案早就在心中了。他们想要的不过是通往那个答案的勇气和决心。这也是佩拉今天想要做到的,她要迈出通往那个答案的第一步,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回答。

就让祖父来作为见证。

“昨天,朵拉对我说,希望我不要把牺牲当成理所应当的使命。这是,爷爷从来没有教过我的。但我知道爷爷的牺牲不是理所应当,而是因为那样炽烈地爱着罗曼王国,真的很遗憾,这一点我没有做到。我最后活了下来。”佩拉对着将军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爷爷,对不起,我没有能够守护住你拼死守护的东西。”

诺兰彼得和尼莫站在一边,有些愕然地看着佩拉,但此时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里似乎不是他们该发言的地方。

佩拉直起了身子,接着说到:“我最初觉得自己这样活下来是没有意义的,是屈辱,是伯兰特的污点。但我现在逐渐、逐渐地意识到,我很重要。我以前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感情,但和托马斯决裂、和诺兰走到一起,我想,其实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迈出了一小步。虽然我知道我做的还不够,但我迈出去了。我不再是伯兰特家的佩拉洛斯,而是佩拉洛斯·伯兰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无法洗刷王国的耻辱,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发现一个事实:我很重要。”

“我不知道如果爷爷还在世,听见我这样说会作何感想。这种观念和过去的十多年来我受到的教导大相径庭。但我想或许也不是这样。爷爷一直希望我成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至今没能够理解,因为我并没能读懂您。您就像大海,我是海岸上的浮浪,我或许要用尽一生才能参透您教导我的。但至少在此时此刻,我想要做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我想要,为自己而活。”

佩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捏住了拳头。

“我,决定不再做诺兰的骑士了。”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另外三个人都愣在了原地。尼莫的眉毛高高抬起,在额头上挤出了一个“三”字,彼得惊讶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而诺兰,则露出了异常严肃认真的神色。

“……哈——?”彼得的声线被惊讶拉长。他玩玩没有想到佩拉会说出这样的话。

“佩拉,你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诺兰认真地望着佩拉。

佩拉点了点头:“我做好觉悟了。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如果你为哈维尔服务,我们可能就无法一起工作了,这意味着我们时常会分开很久。”诺兰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悲伤,“即便是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是的。”佩拉看着诺兰,眼神坚定,“我希望我的身份不再是诺兰的骑士,我想,作为诺兰的恋人,堂堂正正地和诺兰站在一起。”

诺兰望着佩拉认真的神色,突然笑出了声:“我等你这个决定很久了。”

“啊?我一直以为诺兰会不希望我给哈维尔工作。”佩拉挠了挠头,诺兰对此做出这样的表示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诺兰抿着嘴笑了,没有说出原因。

再怎么说他好歹是亲王,亲王还是有诸多禁忌在身的。埃克苏的王庭虽然在王后一事之后经历了一场大换血,但还是有相当多的老臣留下来的。不如说留下来的都是一些比较严肃刻板的老臣,正是因为他们严肃刻板,才和王后一党划清了界限。这些老臣不仅经验丰富,而且说话很有分量,喜欢盯着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一言一行。先前诺兰婉拒朵拉的事情已经让有些老家伙喋喋不休了,和佩拉的事情更是让他们无法接受。若不是佩拉后来救了诺兰一命,他们可不会闭嘴。但事实上诺兰心里清楚,在他们的心中“亲王”和“骑士”终究是不般配的,他们一时沉默了,却不代表在最后会松口,唯一的办法就是佩拉靠着自己的实力爬上去,让他们闭嘴。

也就是说,一旦佩拉不再是诺兰的骑士,而是哈维尔的大臣,那么诺兰就可以大胆地往前迈进,而不用顾虑那些老家伙了。哈维尔自然是向着诺兰的,他知道怎样让佩拉的地位和诺兰相当。一直以来他们顾虑的,只是佩拉个人的感情而已。

“可能未来的路会有些辛苦,但我相信我们一起可以走下去。”诺兰蓝色的眼睛依旧是那样迷人。

“我说,万一哈维尔突然把佩拉调到南方去,和潘波将军一起,怎么办?”彼得提出异议,“你们俩就不怕因此产生些……意外因素?”

“……我觉得,我可以相信诺兰。”佩拉笑了,“毕竟,连性命都可以托付给他,还有什么托付不了的呢?”

“哈哈,我也对自己有自信。”诺兰笑着耸了耸肩,转身面向伯兰特将军的墓碑,“我从以前就很崇拜将军,觉得将军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但现在我想我有了新的信仰。我说过的,我对于佩拉洛斯的感情,更多的是爱慕。因为我觉得佩拉洛斯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孩。尽管在她眼里,自己一无是处,但在我眼里,她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甚至,比将军还要优秀。”

“将军,请将佩拉洛斯放心地交给我吧。”诺兰对着伯兰特将军的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尼莫轻轻吸了吸鼻子,眼中浮起了水雾:“可惜了。若是将军还活着,能听到这句话不知道该有多开心。”

“那不如相信他能够听到了。”佩拉笑了,心跳得有些急促,她看见诺兰眼中的星辰,一如初见。

“其实很多时候,相信在天有灵,未尝不是对生者的一些安慰。”诺兰轻轻地笑了,“毕竟,我们总会欠下一些未来得及偿还的债。”

“诺兰欠过什么?”佩拉向诺兰伸出了手。

“欠过很多。”诺兰拉起了佩拉的手,“走吧?”

“哎——你说说你可真是的,怎么路过就要来一趟,你今年都第三次了吧?”就在这时,从将军墓门口的小道上传来了一个洪亮的男声,带着几分粗犷的味道,“你不嫌烦,将军不会嫌烦吗?”

“唉,现在不是没事做了吗,每天也挺无聊的,在家带带孙子,把他送走了又不知道干什么,就过来看看……我就过来看看……”另一个男声,听起来也是中气十足。

“得了,我看将军正好缺个守墓的,你干脆自告奋勇一下!省的我跑了,天天……”声音越来越近,一个高大的汉子出现在小路的尽头,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另一个声音的主人。听见这一通声响,佩拉等人都转过头看着那里,来者也愣了一下。

“哎哟,这……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啊。”推轮椅的汉子先开了口,脸上明显地显示出了窘迫。他见这四个人都衣着华丽,不像是普通人家,感觉自己和老友的突然出现,打扰了贵人们在此处凭吊,有些惊惶,向后退了半步,却听见轮椅上的人开了口:“你是……尼莫?”轮椅上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头发有些泛白,双腿都不复存在,坐在轮椅上,抬手指着尼莫。他身上穿着罗曼时期伯兰特军的军服,胸前挂着一串勋章,肩上的肩章显示着上校的身份。尼莫微微瞪大了眼睛。

“柯西叶上校!”他有些欣喜,“您受伤退役了以后,还没有见过呢。”

“哎,真的太巧了,没想到你回来了,听说你去了埃克苏啊,哦哟——”柯西叶一拍手,指着佩拉,脸上明显露出了笑容,“小伯兰特,没想到你也在!”

“真是意外的再会,上校。”佩拉微笑着鞠了一躬,“您倒是,这么久才认出我来。”

“哈哈,尼莫这小子,比较好认嘛。”柯西叶嘴一歪,挤了挤眼睛,手指从脸上划过,比划出尼莫疤的形状,“好几年不见,你变成大姑娘了。”他上下打量着佩拉,轻轻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目光一横,扫到了诺兰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眼中浮出了一种“过来人都懂的”神色。

看见柯西叶上校和佩拉尼莫都这么熟,推车的汉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微微欠了欠身:“我是基斯,是个普通士兵,是九月战争的时候在伯兰特军短期服役的,也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上校。”

“这位是柯西叶上校,”佩拉向诺兰介绍道,“是我和尼莫在九月战争中的直属长官。”

“也是因为在九月战争中受伤退役的。”柯西叶向诺兰伸出了手,“请问阁下是?”

“我是诺兰·埃克苏佩里。”诺兰握住了柯西叶的手,这位少校的手掌宽厚,手心粗糙得好像干枯的树皮,但握手的时候感觉很有力度。他的眼中有着老军人特有的气质,沉稳而充满危险的气质。诺兰微微有些惊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伯兰特军的人。

一旁的基斯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小声地对柯西叶说:“老、老头儿,这人是埃克苏的亲王啊!”

柯西叶轻笑一声,显然是在笑基斯没有见过世面,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幸会。我这个朋友没见过大世面,怕是要让你们笑话了。”说着,他向佩拉投去了“小姑娘可以啊”的眼光。佩拉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松开诺兰的手,却被诺兰一把抓住。

“我是诺兰亲王的近卫彼得。”彼得微微欠身。

“我前一阵子听说埃克苏的亲王要来,没想到把你们也带来了,看到你们在那边过得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柯西叶连连点头。

尼莫见到了老长官,心情似乎有些愉悦:“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刚刚听见你们在那边聊天,您现在已经抱孙子啦?”

“哎呦,我孙子都六岁了。”提起孙子,柯西叶少校的脸上浮起了红光,“那小子可聪明了,才四岁的时候就会读书写字了。而且你别说,他还就是九月战争胜利的那一天出生的。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受伤,回到家乡没有能够看到这场战争胜利,但我感觉这小子是在帮我庆祝。我儿子是今年调到金鸾城的,在王宫里做一个小文书,我每天早上就帮他和儿媳妇带一会儿,送到学校去。基斯有的时候会来找我,这边这个山坡我上不来,他在我就会让他推我过来看看,和将军聊会儿天。”

佩拉笑了:“这么久了,您还惦记着祖父。”

“我从二十岁参军,就一直跟着将军,整整三十年!”柯西叶说着,竖起了三根指头,脸上浮起了骄傲的神色,“如果不是因为伤,我还会一直跟下去的。只是……”

柯西叶说着叹了一口气,“留守金鸾城的伯兰特军在政变中全军覆没,留下的也就只有我们这样因伤退役的老兵和战争期间短期征兵的士兵了。而你又到国外去找伊莎贝拉殿下了,我们这些人啊,有心无力啊。毕竟,像我这个样子,是断然上不了战场了。”

“但您能有心时常过来,我想,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佩拉认真地看着柯西叶少校,“现在回想起来,当年在九月战争的时候,我还有很多的不足,那时候上校能够容忍我们,真的万分感谢。”

“这些都是应当的,看来你也成长了很多。”柯西叶笑着摆了摆手,“毕竟你们那时都还小,比很多人入伍的年纪都小,却要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我想,现在的你一定已经能够让将军骄傲了。”

现在的我能让祖父骄傲吗?佩拉看向祖父的墓碑,脸上浮出了一丝茫然的神色。柯西叶笑着摆了摆手:“你啊,真是的,可能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才能懂这些事情吧。将军他其实有些笨拙,他不太会带孩子,也不知道怎么表露自己的感情。他确实相当地重视你,对你给予了很大的期望呢。”

“这一点我想我知道……”佩拉弱弱地说。

“你以为将军真的指望你能建功立业吗?”柯西叶看见佩拉那副神色,身体微微向前倾,黑色的眼睛看着佩拉,和祖父的眼睛一样深邃,“你知道将军为什么让你习武吗?”

“……因为我是伯兰特家的人。”

“错了,是为了让你保护自己。”柯西叶向轮椅上一摊,点着佩拉,“你这丫头的脾气我了解,你当真以为将军是要你把伯兰特的荣誉放在首位吗?他要你习武,是为了让你在被人追杀的时候能够抵抗,能够保护自己;他要你做伊莎的护卫,是为了让你有一个靠山,在被暗箭中伤的时候能够有人为你撑腰;他要你和希德尔家订婚,是为了在他死后有人能够继续照顾你。你的祖父他要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能够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什么牺牲什么荣誉,他作为一个祖父,想要教给你的根本不是这些。所以现在,能够不依靠将军的力量活下来的你,就是足够让将军骄傲的了。”

柯西叶说着摇了摇头:“傻丫头,你啊,这么多年来了,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他。也罢,你们年轻人什么时候能够理解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用心,我们才要说奇怪呢。”

佩拉沉默了,她从未想到祖父对自己的心思居然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说到底他对于她来说永远都不是那个写在传说中的“史蒂夫·伯兰特”,而是那个普普通通的老头,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是她的祖父。佩拉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今天本来不打算哭的,真讨厌。

“啊,既然故人相逢,正好今天中午没有饭局,不如我们一起去酒馆喝酒吧!”彼得见佩拉快要掉眼泪了,赶忙提议道。但这个提议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五个人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彼得。

“下午还要准备参加今晚的晚宴,你中午喝酒,万一弄得一身酒气可不太好。”诺兰否决。

“不过,难得遇见,和上校小酌一杯也没有什么关系。”佩拉表示赞同。

“……我觉得酒还是少喝为妙。”尼莫反对。

“哈哈哈哈,心意我领了,酒就免了吧。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学会保养身体了,我现在已经滴酒不沾了。不过你们哪天闲下来了,可以找基斯去喝酒,这小子酒量大呢!”柯西叶说着,仰头拍了拍基斯的脸。基斯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虽然佩拉一行人他并不觉得讨厌,但想想要和这些大人物一起喝酒,不免有些胆战心惊。柯西叶看懂了基斯的表情,大笑:“你看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没出息!”

“……你积点口德吧……”基斯无奈。

“说起来我上一次来这里还看见埃蒙那了。”柯西叶随口一说,“这个女人现在跑过来,不知道是什么心态,大概是看见希德尔王这么重视伯兰特,想要借此机会巴结一下吧?这个女人从前就不是什么善茬。”

听见埃蒙那的名字,佩拉的脸色明显一沉,诺兰不太明白这个名字的涵义 只是感觉佩拉握着自己的手有些颤抖。

“真是可怜佩拉了,从小少爷夭折了以后,埃蒙那就一直说女儿晦气,红眼睛克人命,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思想的。我们都不喜欢她,她还老说亨利也是被佩拉克死的。”柯西叶叹了一口气,“根本是被她自己害死的,有人说那天撤离的时候听见她对佩拉说要不要玩捉迷藏,佩拉才会躲到柜子里面的。她那时候,是真心想要害死你的啊……”柯西叶抬起头,深邃的眼睛里读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诺兰感觉到佩拉的手骤然用力,捏的他手骨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