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米兰达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怔怔地。上铺的女仆长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已经在劳累中睡去,先是呼吸声逐渐平稳,接着就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米兰达轻轻点燃了油灯,习惯了住所的那一豆火光,亲王府的油灯的明亮微微刺痛了米兰达的眼睛。

她打开了牛皮质的厚本子,轻轻翻开厚重的书页,亲手写下的诗篇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珍贵。那一篇一篇都是她点滴灵感的积累,是时光与命运带给她的美好。她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了蘸水笔和墨水,翻开了新的一页。她想写一写今夜的月光,写一写亲王府漂亮的花园,写一写那些会成为传奇的人儿。

她知道她和这些人不同。政客们立功,而她立言。他们的功勋会随着时光的长河逐渐沉淀,变成河底的细沙,而她的诗歌可以化作涓涓细流,带着过去的故事向着未来一直流淌下去。米兰达沉浸在诗歌之中,文字像落在石板上的雨滴一样,跳跃着在纸面上敲击出欢快的音符,墨水流淌之处,宛如山花盛开。

她一口气写完了新的诗篇,窗外月光如水。她已经很久没能这样舒畅地写完一首诗了。近日来一直疲于奔命,劳劳碌碌的寻找着活下去的契机,如今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沉在诗歌的怀抱中。她轻轻闭上眼睛,略有一丝困意。但创作带来的快感还刺激着亢奋的神经,驱使着她离开了书桌,向门外走去。

这是米兰达在亲王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也许是因为院墙外有巡逻的士兵全程护卫着,也许是因为院墙内有几个精通武艺的高手,米兰达从未这样安心过。在这里她不用再顾虑那些一度威胁着她的可怕存在。

来自落日之地的人。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母亲和母亲离开前的那一次彻夜长谈,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突然要面对这样的命运,换做是谁都会感到惶恐吧。

就在这时,米兰达听见院落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从后门走出去,那里是一片小花园,花园规划得很精巧,中心是一个亭子,亭子周围是一圈水池,水池里的睡莲已经呈现颓靡之状。水池之外围了一圈矮灌木,四周是花墙。而在花墙和灌木之间有一大片空间,佩拉洛斯就站在那里,手中笨重的木剑劈开夜晚的风,在空中舞动出意蕴不明的舞姿。她非常投入,沉浸在自身与木剑的律动之中,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展现自身肢体的美妙。她看起来好像瘦削而单薄,此时却能看出肌肉十分饱满。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每一根发丝都清晰可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汗珠里亦是含着月华流淌。她好像在和某个假想中的敌人战斗,眉头微微皱起,剑锋时而横斜,时而挥扫。米兰达看了好一会儿,隐约看出她在反复练习着同一套动作。那或许是某一种剑法,被佩拉洛斯挥舞起来,却如同极富张力的舞蹈。她越发卖力起来,原先只是在原地,后来逐渐加上了更多的动作:后跃,格挡,降低重心……

终于她停下来了,汗水已经浸湿了她的衣衫,可以看出后背骨架与肌肉的走势。她有着一具非常漂亮的躯干,因为常年的锻炼,她既不枯槁,也不显健硕,所有的肌肉都恰到好处得帖服在身上。她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从一边的花丛中拿下外套,随意地披在了身上,又把木剑插进了花丛里。看来这已经是她每日的活动了。米兰达看着佩拉洛斯,不由有些入迷。初次见面时只是惊诧于这位女少校的外形与孔武有力相去甚远,之后便迷惑于诺兰亲王缘何对她情有独钟。因为她看上去是那样特立独行,甚至可以说是缺少了很多女孩子该有的特质。但现在看来她毫无疑问是美的——不同于女性之美,也不同于中性之美,而是一种不带有性别意义的美感。在她舞剑的时候,她宛若上古的战神,有种与生俱来的神圣之感。米兰达此前从未见过这样光芒璀璨的人,她认真投入的神态让米兰达心生愤恨。米兰达恨自己只是一个诗人,而非雕塑家或是画家,文字只能抽象地勾勒出一个人的线条,展示出一个人的灵魂。可是此时此刻,人的肉体同灵魂一样美丽,只有具象的艺术才能留住那一刻。米兰达不免觉得有些惋惜。

“米兰达。”转眼佩拉洛斯已经走到米兰达身边,她的刘海被汗水黏在了一起,她觉得很不舒服,就撩了上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米兰达愣了一下,赶忙问候:“伯兰特少校,这么晚了还在练习吗?”

“不用叫我伯兰特少校,叫我佩拉就好了。”佩拉笑了笑,取下自己的外套,顺手给米兰达披上,“外面冷,你站了这么久,别冻感冒了。”

“啊……我以为你没有看见我来。外套还给你吧,你出了汗。我是北方人,早就习惯了。”米兰达有些惊讶了,但后来一想,白天自己潜伏在草丛中,都能被佩拉发觉,何况今日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呢?

佩拉笑了笑:“睡不着?”

“……有一点。”米兰达的语气有些微妙了起来。佩拉明明先前对她态度有些疏远,此时却又这样亲近,令她心里多少有些介怀。佩拉在哈维尔身边待了一些时日,也多少学会了察言观色,大概听出了米兰达心里的一些曲折,笑了。

“彼得想要把你留下来,说明你不是什么坏人。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我信任彼得。”佩拉微笑着,月光在她漂亮的红色眼瞳里打了一个转。米兰达记起传说中,伯兰特的红瞳是死亡的象征,可是在这样漂亮的眸子面前,又有谁会想到死亡呢?

米兰达叹了一口气,想起了把自己留下来的那个叫彼得的男人。她对彼得一无所知。是的,诺兰作为亲王暨领主,雪朔城的人自然是都认得的;佩拉洛斯则是传奇的一份子,又为哈维尔把谢利亚拉下马做出了重大贡献,同时作为驻城士兵的新总管,在雪朔城也是赫赫有名;至于文森特,他作为骑士团新晋副团长,倒是在贵族间有了些知名度,但真正的一战成名还是和佩拉洛斯的那场决斗——虽然他最终是以一个狼狈的败者形象出现在大众视线里的,却也让人有了印象。至于彼得?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贵族,更像是诺兰亲王的仆人。不知情的人见到他,大概会觉得是为亲王端茶送水的下人吧。但事实上,他确实是诺兰亲王唯一的“亲卫”。这个名号,佩拉没有,文森特也没有。彼得是唯一一个可以二十四小时待在诺兰身边的人,或者说他工作的本身就是全天陪伴在诺兰身边。

米兰达是聪明人,她一眼就看出来,彼得的话语权远远高于文森特,甚至是佩拉洛斯。他一定和诺兰有着极深的感情基础,能看得出诺兰对他远远不止是信任。他们有着主从之间极为罕见的默契。

“伯……佩拉和彼得,关系好吗?”米兰达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她本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但不知从何开口。她逐渐发现,和佩拉洛斯交流,比起迂回地说一堆话,不如直切主题。

“挺好的吧。”佩拉漫不经心地答道,彼得为什么会留下米兰达,其实佩拉也有些好奇,她心里想,多半是和巫的事情有关。彼得好像最近一直在默默地追查着什么,佩拉其实心知肚明。她这样警觉的人是不可能没发现宅子里有人每晚从房顶翻出去,临近白天才翻回来的。彼得最近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白天会打瞌睡,好几次佩拉看见他裹着一个毯子蜷缩在书房的角落里小憩,佩拉走过去都没能吵醒他。

他原本是非常敏锐的人的。

但她估计米兰达对彼得一无所知,否则米兰达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那么……佩拉觉得他人怎么样呢?”米兰达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的急迫,对彼得一无所知,却又依靠着他在这个危险的世间混到了一席之地,会让米兰达觉得自身的命运再次失去了掌控。她讨厌这样的感觉。

佩拉打开了门:“作为同事,他可靠;作为朋友,他仗义。这是我对他的看法。他也……于我有恩。”佩拉说到这里,想起了一年前,在林子里,是彼得拦住了想要逃回罗曼为伊莎复仇的她。后来和尼莫重逢也好,进入禁卫军也好,成为诺兰的骑士也好,彼得虽然从来没有表现过特别看好佩拉,却总是默默地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当然,佩拉也知道彼得这样做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一切都是为了诺兰,但无论如何,没有彼得的推波助澜,自己也是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佩拉向米兰达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米兰达先进屋。米兰达对这样的礼遇感到受宠若惊:“啊,谢谢!”

“没什么,只是习惯而已。”佩拉微笑着,“你如果不困的话,可以在客厅等我一会儿吗?正好,我也缺一个夜谈的对象。”

“请便。”米兰达在客厅坐下,想着刚刚佩拉的举动,不由失神。她想,佩拉洛斯或许是按照一个骑士的模板长大的,那举手投足,都是满满的风度。

过了一会儿,佩拉从厨房走了出来。她已经简单地淋浴过了,头发被挽起,发尖还滴着水。原本像她这样的贵族小姐,在米兰达的眼里,应当是会穿一身风韵十足的睡袍,高档的面料,漂亮的蕾丝花边。可是佩拉却穿着一身浅灰色的麻布睡裙,看起来倒像是和米兰达一起睡在小房间里的女仆们。佩拉端着一小盒曲奇和一个茶壶,在米兰达旁边坐了下来,伸手给米兰达倒了一杯热牛奶。

“约瑟先生告诉我,睡前喝点这个,会睡得更香。”佩拉把牛奶端到米兰达面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打开了桌上的蜂蜜罐,向牛奶里加了两大勺蜂蜜。米兰达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佩拉很喜欢甜食。

“加蜂蜜也会睡得更香?”米兰达调侃道,她倒是不太喜欢喝太甜的东西。佩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嗯,我比较喜欢吃甜的啦。因为以前总是吃不到。”

“吃不到?”米兰达微微惊讶了。

“对啊,其实我的生活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好。毕竟是战争年代,糖可是相当奢侈的东西。你知道我们在罗曼军队的时候,行军都吃的是什么吗?是米糠煮熟了以后压实晒干了做成的饼,很小一块可以吃很久。我就是吃这那个长大的。”佩拉苦笑,喝了一大口牛奶。她的吃相和优雅相去甚远,嘴边挂了白白的一圈奶渍。她伸舌头舔了舔,模样像个孩子。

米兰达默默喝着牛奶,坐在佩拉旁边,能感受到她身上非凡的气场。那或许是像她这样经历过风浪的人才拥有的。佩拉见米兰达不说话了,便问道:“你呢?我还不知道,埃克苏的孩子小时候是怎么生活的呢。”

“我?”米兰达握住了茶杯,热牛奶的温度有些烫手,喝下去胃里却异常温暖,“我的童年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很普通的生活。一家三门口,父母没有什么矛盾,家庭非常和睦。生活也还算是说得过去吧,没有那么富有,但至少不会忍饥受冻。就是这样平平淡淡一帆风顺地长大的。”

“那还挺不错的。”佩拉笑道,“怎么会喜欢上写诗的呢?”

“啊——那个啊。”提起写诗,米兰达一下子来了兴致,“小时候父亲有一本十四行诗的诗集,从那个时候就喜欢上了。后来啊,有一年来了一个吟游诗人到雪朔城,还被谢利亚招待了。我觉得流浪的诗人听起来很酷,不是吗?”

佩拉看着米兰达闪闪发亮的眼睛,不由笑了。比起她先前所看到的那个斤斤算计的米兰达,这样谈论着梦想的女孩更加吸引她。

“后来,因为喜欢就自己也写了一点……最开始写的诗有一点丢人,后来那个吟游诗人做了我的师父,教了我很多东西。但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在雪朔城待了两年,就离开了这里。在他离开的那一天,我的诗登上了报纸。我跑到马车面前给他,他看了以后笑了一下,然后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去了哪里?”佩拉问道。

“不知道,他说,吟游诗人就是到处游荡的,有诗的地方就有他。”米兰达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中透着些许怀念的神色。

佩拉笑了笑:“听起来还挺浪漫的。”

米兰达也笑了:“是啊,那时候觉得挺浪漫的,但真的过上了那样的生活却发现并非如此。谢利亚死后我离开雪朔城在外游荡了几个月,第一次见你那天,正好是我回来的那天。不得不说,我就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人物,离开了谢利亚,就什么都不是了。”

佩拉听见谢利亚这个名字,多少有些沉默,但她还是选择了做一个倾听者:“在谢利亚身边的时候,写了很多诗?”

“是的,谢利亚很喜欢这些风雅的事物。他有一整个书库,里面有满满一柜子诗集。”

谢利亚的书库……佩拉想起在领主办事处的一角好像确实有那么一间房子。佩拉听尼尔提过一次,说那是谢利亚的书库。若是不说,佩拉或许会觉得那是仓库一类。佩拉、文森特和彼得都是舞刀弄剑之人,这种东西是不会关注的,会使用那里的只有诺兰和几个文官,还有偶尔会去“参观”的管家约瑟先生。

“我那个时候其实只是谢利亚收留的诸多人士中的不起眼的一员,他供养了整个雪朔城的文艺界。可以说,雪朔城有这么多的诗歌、绘画,还有街上漂亮的雕塑,都是因为谢利亚的重视。”米兰达说着,望着佩拉,语气里带上了一些埋怨,“你们会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无意义的,对吧?”

明明是那么美丽的人,却并不喜爱这些美丽的东西,怎么想都叫人觉得惋惜。

“我那天去领主办事处的时候,看见原本每天都会换上鲜花的走廊,都没有原来那样的生机了。”米兰达垂下长长的睫毛,那副模样叫人看了难免心生怜爱。

佩拉苦笑着摇了摇头:“米兰达,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何出此言?”

“我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雪朔城很美,街头的雕塑真的都是些优秀的作品。但是,米兰达,人首先要生存,然后才有艺术。”佩拉在说这些的时候,原本口中牛奶和蜂蜜混合带来的甘甜也变得苦涩了。她这一句话里,包含着太多的委屈与不甘。

米兰达也沉默了,她时常会忘记这个女孩生长在那样可怕的时代。她从未见过战火纷飞,一切烽烟于她都只是诗歌里的悲壮。

“我……我不能够理解你的心情,真的不能理解。”米兰达觉得语言梗在了喉头。

佩拉自嘲一般,摇了摇头:“嗯,这我知道。要想理解这个确实有些困难。因为你们看到的故事,和我所经历的并不相同。”

米兰达倒是没有很惊讶,她作为一个诗人,自然是明白艺术之中所存在的夸张与残酷。给人们看见他们想要看的,藏去他们不感兴趣的,人们不会在意故事的叙述者的添油加醋或是偷工减料。因为人们生而平凡,所以他们想要听到一些不凡的故事,来填补一些自己的空虚,或者妄想自己也是这非凡故事里的主角。因而故事的主角要战无不胜,残忍的人要绝对残忍,正义的人要绝对正义,小人不可以伟大,伟人不能够胆怯。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没有神明。但人总是要有点什么去供以信仰的,因而产生了英雄与勇士。而人们又总希望自己信仰的东西绝对无敌,绝对神圣,否则就显示出了自己凡人的目光短浅,于是英雄与勇士就被不断地神化,逐渐失去了“人格”而拥有“神格”。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于英雄与勇士来说,这无疑是生而为人的尊严的剥夺,是盘削了他们享受尘世的资格。而一旦他们陨落——

面临的就是伯兰特将军的困境。

如果一个人成为了整个大陆的传奇,那么他竟然连死亡都是不被允许的。他必须是顽强的,就连退场也要像个传奇一样轰轰烈烈,像伯兰特将军这样死在一场滑稽的政变中,就意好比一篇喜剧安上了滑铁卢的结尾,读者是不愿意看的。人们会觉得自己的信仰托付给了错误的人。

但说到底,将某个具象的事物作为信仰本身就是愚蠢的,可偏偏人们总是跳不出这个圈。

因为凡人终归是凡人。

“我想,这一点我也明白。”米兰达苦笑着说。她自己终究也是凡夫俗子,只不过多了手上的一杆笔,可以去欺骗更多的凡夫俗子罢了。

就像是助纣为虐的帮凶一般。

“祖父曾经带我去他的书房,给我看那些奖章。”佩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说这是哪位国王,在什么时候给他的。他只是告诉了我很多数字——在他得到奖章的这场战役中,多少平凡的士兵失去了生命。如果他们能够活下来,或许也会成为‘伯兰特将军’。”

“……很残酷呢。”

“是,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祖父的眼泪。”佩拉说,“他对我说,他一生最骄傲的事情就是做了一个将军,最后悔的事情也是。”

米兰达被微微触动了,她着实没有想到那个铁血的将军还会说出这样的华语。但她觉得这样的将军比起传说中的更加亲人,让她反而变得喜爱了起来。

“你知道吗,你是让我离传奇最近的一个人。”米兰达看着佩拉,笑了。

“我想,米兰达你也有自己的传奇吧?”佩拉微笑着,微光之下米兰达的倒影在她的瞳孔中轻轻摇曳,荡出漂亮的波纹。米兰达不明白,或许就像谢利亚曾经对她说过的那样,人在夜晚总会变得不像是人,而像是冲动陌生的灵魂。白天的时候站在她面前的还是一个略有古板的少校,夜晚却仿佛化身为神话中的女神了。朦胧的光线会给人以暧昧的感触,或许这也是此时此刻她心脏跳动得略有不安的原因?

米兰达轻轻握住了杯子,吸了吸鼻子:“我……我其实是个混血。”

“……能看出来,尤尼尔人很少会有黑发。”

“但我的母亲,不是这个大陆的人。她来自落日之地,最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代号,叫作卡沙林。”米兰达说到这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她已经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太久了,而今夜的月色、油灯昏黄的火光、佩拉洛斯和杯中的牛奶,调和成了奇怪的烈酒,让她的心神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吐出这些话语。

“我的祖父是一个渔夫,他在出海打鱼的时候,从海里捞到了我的母亲。那个时候她已经几乎被淹死了,救到船上时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那时我的父亲是一个医学实习生,那天他正好回家去看望祖父,就出手救了我的母亲。之间还有很多的曲折,要说起来就太长了。总而言之就是,我的母亲一点点放下了戒备,并且学会了像一个埃克苏人一样生活,学习了我们的文化,了解了很多的知识。然后她和我的父亲日久生情,最后有了我。”

佩拉笑了,米兰达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时候,会有小小的梨涡。佩拉说:“真的像是童话一样呢,我喜欢结局这样美好的故事。”

“可是,这根本不是故事的结局。”米兰达的眼中光芒暗淡了下去,佩拉单纯得像个小姑娘的这一面,微微刺痛了她。

“在我十八岁的那年,我的母亲失踪了。在那之前的一天,她突然找到我对我说,我长大了,是时候告诉我很多的故事了。”

“她说她生长在我们名叫落日之地的小岛上,他们过着简陋而朴实的生活,并且信仰着一位名叫诺埃尔的神。”

佩拉的眉毛一跳,聪敏如她不会想不到这正是大陆神话中被负心汉杀死的女神。果不其然,接下来的神话就是大家所熟知的诺埃尔与国王的故事了。

她猛然想起,传说中有说法是,诺埃尔的后代因为残留有未能被上天夺回的些许神力,因而拥有了常人所没有的法力,成为巫——

那么,她明白彼得留下米兰达的原因了。这个女孩和出现在埃克苏的巫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彼得这些天夜行奔波,想必也是为了一个真相吧。

而那天诺兰未说出口的话,后来也从诺兰口中重新得知。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好像大家都各自为战着,却又不约而同的在操劳同一件事情。

“他们得不到教育,也没有资源,食物依靠着上天的给予,会种植土豆和地瓜。他们也捕鱼,但只有身手矫健的人可以做到,因为他们并不会结网。母亲曾经向我表演过用木签插鱼,那种方法虽然笨拙,但却莫名有些可爱呢。”在提到母亲的时候,米兰达轻轻地笑了。

“他们就像是一个部落,说是一个小小的国家也可以,只是分工没有那么明确,多数人都只是自生自灭而已。他们的首脑,是一个叫作玛沙拉娜的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既不生育,也不带领族人狩猎,但所有人都听她的话——因为她是诺埃尔的代理,她拥有神力。”

佩拉的眉头一下子就蹙紧了:“巫?”

“是的,玛沙拉娜是巫。”

米兰达直视着佩拉的眼睛,好像是母亲踩灭的那团火焰。

“而在玛沙拉娜之下,还有一种地位特殊的人,叫作卡沙林。这个名字是‘征服者’的意思,意味着落日之民终有一天要征服这个大陆,而卡沙林就是派向大陆的先驱。而者只是骗人的,卡沙林只有一个,上一任死亡了,很快会有下一任接替。残酷的事实是,他们的技术,根本不能够让他们度过那片海峡!而我的母亲,正是诸多卡沙林中的一位。”

“母亲听老人说,玛沙拉娜,是不会死的。在玛莎拉纳咽气前,会找来族里所有六岁的女童,玛莎拉纳指到了谁,谁就能够继承她的灵魂,成为新一任诺埃尔的化身。”

“这……”佩拉的眉毛皱了起来,很显然,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多年来的三观。米兰达紧紧握住了佩拉的手,语气陡然压低:“我知道这么说你会觉得不能够接受,而事实上,经过我的调查,这不过是巫族的禁术而已——抛弃上一具躯体,侵占下一具躯体!玛沙拉娜从来就没有死过,她就这样活了三百年!”

佩拉觉得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她真的不能够接受这样的说辞,这着实超过了她的理解范围。

“而卡沙林意味着什么呢?卡沙林的性质其实和那些女童并无区别,都是禁术的牺牲品。”米兰达的神色越发严峻。

佩拉头脑里的弦崩地一下裂了开来,米兰达的话宛如醍醐灌顶一般,她突然汗毛倒立了起来:“也就是说,是为了让留在大陆的某个、或某些巫……那为何一定要是落日之地的人?”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挑选卡沙林的时候会经过一些仪式,看来是有特殊的要求。而大陆人口众多,不便筛选,落日之地却是他们圈养新鲜躯干的地方。”

佩拉只觉得后背一阵恶寒。

“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我想要知道我的母亲去了哪里,也想要为她复仇,听了这些故事的你,一定不会置之不管的吧,伯兰特少校?”米兰达眼中的火光,仿佛来自于遥远的海峡彼岸。佩拉望着杯中残留的牛奶,温度已经流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