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米兰达轻快地哼着歌,脚尖点地,划出欢快的舞步。舞步伴随着口中乐曲的旋律错落着击打在亲王府被打扫得光亮的地板上,曼妙的身姿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舞裙被撒开,宛如盛开的鲜花。她漂亮地鞠躬,手中的盘子滑在了佩拉面前:“您的早餐。”

佩拉笑着摆正了盘子,操刀将三明治切成小块:“那我就先开动了。”

五点一刻的亲王府,已经完全热闹了起来。米兰达很快适应了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四点半的时候,佩拉和文森特都会去晨练,这个时候佣人们也要起床开始准备了;五点整,约瑟先生会准时叫亲王起床;五点十分,佩拉和文森特晨练结束,彼得也会准时出现在餐桌上。简单的用餐之后,在六点之前,亲王府的主人们会全部离开这所宅邸,前往各自办公的地方。

雪朔城新的领导班子,和谢利亚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线。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就好像是机器那样高效严谨,甚至有些不带感情。佩拉本身是个做事有板有眼的人,在训练士兵的时候板起一张脸,很有威严;诺兰则是一个工作狂魔,效率奇高,没有事情的时候还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文森特看起来是不情不愿地来到了雪朔城,干活的时候也丝毫不会马虎;至于彼得,看卡里很懒散,平时好像也没什么事,但似乎也一言不发地做完了很多工作。米兰达被差去给诺兰送东西的时候看见过这四个人工作时候的样子,虽然性格不尽相同,这一点却出奇地一致:面无表情。

而谢利亚在世的时候绝对不是这样的。谢利亚是很重视自身生活品质的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十足的享乐主义者。他喜欢慢悠悠的生活,谢利亚的起床时间不会早于七点,早晨一定是丰盛的,要有茶和甜点,还要有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的人。之后是漫长的梳妆打扮的过程,等到谢利亚坐在领主办事处漂亮的沙发椅上,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慢悠悠地开始翻看今天的文书时,已经到九点之后了。

因为这样快速高效的工作,亲王府的佣人们也不得不忙碌起来,转眼工夫,四个人的早饭都已经端上了桌,全是主厨费尽心思做成的“快捷又营养均衡”的早餐。当然事实上,除了文森特,没有人会在意早餐的口味。

米兰达在佩拉身边站定。随着那一夜的交谈,她有点喜欢上这个人了。但她始终无法靠近诺兰,那个在佩拉口中非常温柔的亲王,面对米兰达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带着半分生疏。

“今天的早餐还好吗?”米兰达微笑着问道。

佩拉大口地咀嚼着三明治,点了点头。

“如果吃得太快,对消化不太好。”米兰达提醒道。

佩拉手中的叉顿了一秒,脸颊伴随着咀嚼鼓动的频率明显下降。米兰达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觉得越发有趣。

彼得瞥了一眼米兰达,向黑咖啡里加了一块方糖,嘴角勾起半边:“米兰达来了以后,这个屋子都变得活泼了起来呢。”

“是吧——谢谢夸奖!”米兰达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但彼得好像没有什么反应,而是看着佩拉,另一边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文森特则瘪着嘴,小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奇怪的人都往家里招。”

“原来你也会把这里当作家啊?”彼得反唇相讥。文森特脸一黑,把盘子往前一推:“我吃饱了。”

佩拉和诺兰同时望向彼得,继而看向文森特。

“文森特,你才吃了一口。”诺兰微笑着,米兰达发觉这个人的眼睛里总是含着半分愁绪,即使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是。

文森特像赌气的孩子一样,把头扭向一边:“胃口不大。”

“那可不行!”米兰达叉着腰,训斥道,“这样的话主厨大人会伤心的!再说了,你吃的这些是别人种出来的小麦,你这样浪费——”

“别以为亲王把你留下来,你就当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不是靠你们养活的,没必要对你们的劳动负责。种小麦的人拿到了钱,那么我做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文森特站了起来,看着米兰达,然后转身提起自己的长枪,径直出了门。

米兰达的笑容有些僵硬了。她好像不太擅长对付亲王府的家伙们,尤其是文森特。她一直一来颇为骄傲的社交能力在这群怪人面前屡屡被碾压,让她感到很是挫败。

彼得看出了米兰达的困境,轻声说道:“他这种人就是这样,不是你的错。”

“你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就不要和他计较了嘛。”佩拉脸上的表情消失了,进食的速度加快了。

“我也是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的,佩拉。”彼得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异常认真,“我不想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挫伤了自己的棱角。我已经快要到忍耐的极限了,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他说完,一口吞掉了盘子里的东西,头一扬,喉结微微一颤,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我也好了。”彼得端起自己的杯盘,他好像习惯了自己收拾这些,而非交给下人去做。

“彼得……”佩拉抬头看着彼得,表情好像是做了错事乞求原谅的孩子。诺兰摇了摇头:“佩拉,随他吧。”

彼得看了一眼诺兰,脸上突然出现了悲哀的神色,那副表情看了叫人心里难过。米兰达看见了,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被拨了一下。她逐渐发觉了亲王府里其实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变的非常微妙。

米兰达听见刀叉轻轻磕碰在瓷盘边缘的声音。佩拉放下了餐具,轻声说道:“以前不是这样的。”

诺兰没有说话,默默地享用着早餐。佩拉看了一眼米兰达,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的意味。米兰达不知为何,总觉得佩拉这样反而让人更有保护欲——她是不是也需要一个可以撒娇的人呢?

米兰达微微欠身:“那我先退下了。”

无人回应。

诺兰过了一会儿,开口,声音一直沉到了腹腔的深处:“佩拉,我其实是一个挺糟糕的上司吧?”

“……我觉得,这不是诺兰的错。”佩拉的声音弱了下去,没能抬头看着诺兰。

“可是我好像伤害了彼得。”

“我不知道彼得是怎么想的,但我知道彼得对于诺兰是很重要的,不能失去的人,不是吗?”佩拉这时抬起了一直低垂的眼帘,像是走投无路的孩子一样的目光刺痛了诺兰。

“是啊。”诺兰苦笑道,“果然还是应该和他好好地谈一谈。对不起,让你和彼得都过得压抑了。”

佩拉艰难地抿住了嘴唇,想要说一些反驳的话安慰诺兰,可是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她有些讨厌自己了,总是在这种时刻变得笨拙。

“好了,不提这件事了。”诺兰推开桌子,擦了擦嘴,走到佩拉面前,轻轻捧起她的脸,“至少让我看一看你的笑脸吧,不然我一天都会很难过的。”

佩拉有些艰难的扯起嘴角,但在目光交汇的瞬间,表情变得温柔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米兰达摇了摇头,追着彼得的背影出了门。

“你跟过来做什么?”彼得停下了脚步,声音里带着半分怒气。

米兰达歪着头,娇俏的语气和指尖轻轻交叉的小动作,无不显示着她身为一个女性的魅力:“既然你是我的靠山,好歹我也要了解你一下吧?”

彼得不屑地“却”了一声,脚尖一勾,踢起地上的小石子,抓在手上狠狠地向前方甩去:“米兰达,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你还是赶快滚回屋里去吧,在那里你不会被你的族人杀掉。”

米兰达手上的小动‘作停了下来,她直起腰背来,目光里带上了咄咄逼人的气势:“那种人,不算是我的族人。”

“我不想与你多费口舌。”彼得足尖轻轻点地,灵巧地跃上路边的树枝。树枝轻颤,发出了沙沙的声音。米兰达看着他飞快地消失在眼前,不由气得跳脚。

什么嘛,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她转身,冲进了大门。

既然彼得知道她的身份,那么留下她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爽,那种态度算是什么?他以为这样很帅吗?明明自己一点都不想受这份恩情,明明知道自己这样是被利用了,可是米兰达无可奈何。她知道既然彼得一句话能让诺兰留自己,自然也能一句话让诺兰赶走自己。

看来要赶快和佩拉洛斯打好关系,这样才能免去性命之忧。米兰达一边想着一边叹气,人生真是苦涩啊——

她走进房间里,佩拉已经戴好了佩剑,准备出门了。她微微向佩拉和诺兰欠身。

诺兰回了一个礼貌而生疏的笑。

米兰达抬眼看着这位年轻的亲王,不由想到,他和佩拉其实是同一种人。佩拉就像是安在一个骑士的模子里面长大的,就像诺兰安在一个王子的模子长大一样。他们的身上总是带有一些标志性的、仪式性的东西,让米兰达总觉得像是某种缺憾。

明明是完美的面具,却反而让人显得不尽完美。

佩拉也微微欠身,看得出,她对米兰达逐渐有了好感。她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喜欢就会喜欢,一旦仇恨就会仇恨,她非常直白,非常好懂,这一点也让米兰达有些欣赏了。

米兰达望着他们并肩走出亲王府,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对佩拉说出口的话,可能以后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你是不被祝福的孩子,米兰达。”母亲在最后的那一夜,哭着抱着米兰达说,“对不起。”

“不被祝福,会怎样?”米兰达问。

“你和我一样,是那种特殊的体质。——可以成为容器的体质。”

这是米兰达听过的,最可怕的话。她后来了解到了卡沙林的本质,了解到了那种禁术。她时常会想,被剥夺了肉体,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

她很害怕。她害怕有一天卡沙林的肉体再次腐朽,她会成为那个可怕灵魂的容器。明明这副躯体是自己的,却可能被人强行夺走?荒唐!可笑!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彼得说的是对的,在亲王府里她很安全。而且,既然彼得说了那样的话,就说明卡沙林对她存有杀心。

毕竟她是知道得最多的人。

从亲王府到领主办事处,并不是那么远的一段路。佩拉和诺兰最终选择了走路过去。他们已经这样走了一个星期了。自从诺兰感受到佩拉心中存有的不安之后,他越发小心地陪在佩拉的身边。在他心里佩拉永远是那个脆弱的女孩,是那个在他怀中哭得肝肠寸断的人。他轻轻拉住佩拉的手,最初时连四目相对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现在已经可以大胆地牵手走在大街上了。

清晨的雪朔城并不清冷,许多店家已经早早开门,早市里传来了早餐的香气。行人此时却不多,早市的招牌也都没有挂出来,一切都还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之中。面包店的门口,满载着面粉的马车正向老板提供一天的供给,面包店的老板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糊,满脸堆笑的接过一大袋面粉,抱进自己的店里。铁匠铺也开张了,铁匠打铁的时候,站在铁匠铺的门外就能够听见风箱呼啸,大锤小锤叮咚。若是再晚一些出门,还能看见勤奋的学生背着小书包,早早地去学校读书。雪朔城有一所很大的私立学校,创办者就是谢利亚。谢利亚在雪朔城留下的几乎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只有学校留了下来。学校里都是谢利亚私养的学者们做老师,但也都被哈维尔保留了下来。

佩拉望着这座平静的城市,心跳有些紊乱。她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融入这座城市,成为它真正的一员呢?

不得而知。

她穿过雪朔城的街道,好像走在陌生的世界。她感觉周围像是被大海的潮水包裹着,潮水冲散了街道,冲散了早起的人,冲散了北境渐冷的风。而她牵着诺兰的手,诺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却又站在海角天涯。

明明从相识到相恋,每一步两人都显得那样心意相通,却又是何时开始感到了疏离呢?他们在很远的过去并未有交集,那么在很远的未来是否又会回归于平行?

大抵说来恋爱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把人都变得反复无常了起来。昨天好像才想通的事情,今天又绕进了死胡同,时而感到惺惺相惜,时而又感到陌生疏远。佩拉不知道是否所有的恋人之间都有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又或者是她太过拘谨,而没能擦出热烈的火花。

而诺兰站在佩拉的身侧,也有些恍惚。他在想他们四个人,该如何才能达到平衡呢?以前没有文森特的时候,尼莫还在佩拉身边。尼莫和文森特不同:尼莫自卑、懂得顺从,而文森特自大、不听指挥。尼莫不是没有棱角的,但对于任何一个团体来说,他这样既有能力又有服从精神的人都是完美的调和剂。而文森特就是一根利刺,横亘在每一个团体之间。

毫无疑问,没有一个领导者会喜欢文森特这样的下属。但诺兰别无选择,他很想有一个轻松愉悦的方法来解决这种尴尬,那就是让哈维尔把文森特调走,可是似乎这只是个幻想。他必须迎难而上,去解决这些问题。

也有可能……问题并不在文森特。诺兰想到这里,心脏不由狂跳。文森特虽然尖锐,但并不是完全目无组织的,至少从面子上,他还是给足了诺兰作为主人的权威。诺兰承认,自己至今对文森特存有偏见,而佩拉和彼得想必也是一样的。他们在这样的外来的入侵之下牢牢封锁了自己的心门,文森特进不去,其他人也进不去。

而另一边,在领主办事处的门口,文森特和彼得又不期而遇了。

真是冤家路窄。文森特挠了挠头,转身走进长长的回廊。

“文森特,再好好谈一谈吧。”彼得开了口。

“我们,三观不合,谈不来。”文森特冷冷地甩下一句。彼得摇了摇头,跟上文森特的脚步:“那么你觉得这样一直下去很好?”

“你我以后,井水不犯河水,这样有什么不好?”文森特的步子迈得很大。带着半分怒气,马靴坚硬的后跟踏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我不想我的主人难堪。”彼得停下来,目光移向一边,眼神多少有些迷茫。

听到这里,文森特的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彼得。

文森特那一日在林中,因为一时冲动,不仅没有接受彼得的道歉,还对他拔刀相向。文森特太好战了,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渴望战斗的信息。他和佩拉洛斯不同,他是一把没有开过刀锋的刀。他没见过鲜血,没见过死亡,没见过战争和可怕的灾难。

“那,与我何干?”文森特冷冷地望着彼得,好像他的血液根本没有温度。彼得觉得热血有些上头了,不免激愤了起来:“文森特,我对诺兰的情感,绝对比你对哈维尔的更深。对于我来说,诺兰不仅仅是主人。”

文森特沉默了,他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让亲王难堪的人究竟是谁呢?其实,费恩先生你一直都很鄙视我这样的人吧?”他抬起眼睛,目光锋利如刀。

彼得愣住了。是,文森特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我不会取代你的位置的,我无法取代。”文森特握紧了拳头,“即便亲王接受了我这个骑士,我也永远只是一个骑士罢了。这一点,我从最开始就很清楚。”

文森特说着,轻轻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离开雪朔城之前,在诺兰与自己第一次长谈之后,他站在门外,听着门里的欢笑声。他想,这个位置如果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瘸腿的骑士,一切或许都不会相同。

他知道诺兰对于彼得来说不仅仅是主人。他们看起来就好像是幸福的大家庭一般。每个人都很融洽。而自己横冲直撞,破坏了他们原本的平静。

“但是主人他……”

“够了。”文森特低声喝道,他的声音沉到了最低谷。彼得不由一惊,他意识到此时的文森特不同于平日的文森特,好像多了一些什么气势。

“你们根本就不愿意了解我,只是先入为主地觉得我就是一个疯子,一个跳梁小丑对不对!”文森特突然爆发了,他挥拳,狠狠地砸在了墙上。整个领主办事处为之一振。文森特的拳头瞬间红了一片,可他似乎毫不在乎,而是继续宣泄他的怒气。

“就算是我,也是受过训练的骑士!我既然已经对亲王宣誓效忠了,那么我绝对不会背叛他!可是你们呢?你们却总是把我当作外人——”文森特说着,漂亮的蓝眼睛已经逐渐充血。彼得大惊失色,周围已经有一些官员提早来上班了,此时正望着这边。有的脸上写着惊诧,有的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过来劝架,有的在观望,也有的在幸灾乐祸。彼得赶忙把文森特拉到一边,好言相劝:“这……我承认,这点或许是我做得不好——”

“什么叫或许?明明就是!”文森特发起脾气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样,“你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你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亲王真的很在乎我吗?他一直以来顾虑的都是你们罢了。可笑,一边说着亲王对自己多么重要,一边却无法理解他的苦心,你们真的是相处了近十年的主仆吗?”

“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就看不到我的优点呢?我也想被人关注啊?可是无论是陛下啊还是亲王,他们看到的……他们看到的都只有佩拉洛斯。”文森特的牙绞在了一起,“明明那个女人已经,连战意都丧失了。”

彼得沉默了。文森特说得对,现在的佩拉已经完全没有战意了。自从和文森特一战,惊鸿折断之后,她就像是失了魂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是振作了,可是却丧失了战意。这是每一一个对此敏感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佩拉的眼睛逐渐失去了光泽,以前能看见的爱也好恨也好,对战斗的渴望也好,现在逐渐被她深深地埋进心里,很少再展现出来了。

“我嫉妒你们,嫉妒得发狂。”文森特看着彼得,眼中桀骜的锋芒让彼得又一次想起了初遇时所见的佩拉。他们原本都是棱角分明的人,那个摘下订婚戒指潇洒地甩给未婚夫的女孩,那个在刑场上横刀站在爱人身边的女孩,被一次次挫伤了棱角,终于把自己包进了柔软之中。

为什么?

彼得苦笑,他在某一瞬间突然明白了变化的根源,也明白了哈维尔为什么要把文森特放在诺兰身边。

“文森特,哈维尔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政客。”彼得直视着文森特的眼睛,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确实,文森特的皮囊漂亮极了,站在他面前的彼得一看便是乡野人家出身的孩子。

“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为什么哈维尔说你不够优秀吗?”彼得的笑容突然苦涩了,他想起那个桀骜锋利的,会大哭大笑的佩拉,心中有些痛苦。如果说一个宏大的理想实现,需要牺牲掉很多人的个性的话,对于牺牲掉个性的人是不公平的。可是佩拉很容易这样做,因为她生长在罗曼。在那个个体很难存活的环境之中,为群体牺牲个体已经成为了一种道德,是被默许的事情。也因此才有九月战争中,在黄金铁骑覆灭的一役中,那被牺牲掉的“懦夫”。哈维尔是王,他站在一个王的高度上去看这个世界,看到的是天高海阔,而不是尘世的喜怒哀乐。所以哈维尔需要的不是一块顽石,他要的是一个在和平年代安安静静的臣子,一个在战争年代中可以毫不犹豫献出自己生命的将军。而佩拉,名义上是诺兰的骑士,心中却还套着名叫“伊莎贝拉”的枷锁,那把枷锁的另一头连着的是哈维尔。

人心的枷锁是很难摘下来的。

“你说,我到底哪一点不如佩拉?”文森特逼问道。

“你是一把好刀,但是太锋利了。哈维尔不喜欢你的尖锐,不喜欢你的好战,不喜欢你在他的面前公然向他带来的骑士扔白手套。文森特,你要知道,如果不去砍杀敌人,那么一把锋利的刀就很可能会伤害到自己。”彼得叹了一口气。

“可是我——”

“文森特,哈维尔说过,佩拉是剑,诺兰就是剑鞘。”

“这些都没有联系,如果一个骑士连战意都没有,那么她作为一名骑士已经失格了。”

“你不明白我说的意思。”彼得看着文森特,眼睛里透着一丝悲哀怜悯,“要想变成哈维尔认可的骑士,你就要像佩拉那样,把自己的棱角全都收起来。这就是代价。”

“哈维尔要的不是保护他的骑士,我这么跟你说吧。他想要的是能够为他征服一切的将领,这一点,诺兰清楚,佩拉清楚,我也清楚。不清楚的只有你罢了。哈维尔他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而不是一个温和的对世间万物洞若观火的圣人。你也该尝尝人间烟火了。你口口声声说着我们不接纳你,而事实上你又是怎么样的呢?你有没有自认为高我一等呢?你从始至终都端着一副贵族骑士的臭架子,却不知道你让人讨厌的原因就是这一点。”

文森特愣了一愣,他好像稍微冷静了下来。明明之前都很抗拒彼得说的话,这时却听了进去。

“文森特,我想和你成为朋友。”彼得看着文森特,向他伸出了手,“我认真的。下班以后,一起去喝酒吧。”他偏了偏头,带有半分不容置疑的味道。

文森特迟疑了片刻,手抬起,又放了下来:“我为什么要和你做朋友?”

“你看,你一边说着我们排斥你,又一边把我推远。你也太自相矛盾了吧?”彼得的语气里带着半分嘲讽。他收回了手,他不想这样可怜兮兮地显得自己像是在祈求文森特的交好一般。文森特沉吟了片刻。

“只是我觉得,这样太奇怪了而已。”文森特的气势弱了一些,“不过,晚上喝酒的话也不是不行。”他一边冷着脸,一边移开了目光。

“行吧,那就约好了。”彼得摆了摆手,他估摸着诺兰也快到了,准备离开。

“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呢?”文森特突然问道。

“你性格又臭,名声也不好,除了长得一副好皮囊以外一无是处。”彼得认真地评价道,“但你的棱角让我觉得有些怀念过去的一些人和事,我不希望你的棱角被抹掉,所以我想要成为你的朋友。”

文森特摇了摇头:“不可理喻。”

“哼,”彼得冷笑一声,“你不也是。”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好了,主人快要来了,我得先走了。”

“我以后不和你吵了。”文森特对着彼得的背影喊道。

“那就好。”彼得笑道,摆了摆手。

文森特就像是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样,单纯没有心机。虽然性格尖锐了一些,但这样也未尝不是好的。彼得眼角的笑意更深,他觉得脚步渐渐轻快了。而文森特也觉得心脏飘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一直栓在心中的累赘消失了。他摸了摸腰间的佩剑,转身,走出了领主办事处。

远处,佩拉和诺兰正缓缓走来。文森特深呼吸,将肺部的空气缓缓吐尽。他将长剑抽出,缓缓立在身前,眼中寒光一动。

佩拉看见文森特站在那里,微微惊讶,松开了诺兰的手。

文森特站在佩拉面前,大声说道:“佩拉洛斯,来,决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