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从疲劳的噩梦中苏醒,少女的意识挣扎着贯穿天空。

剧烈的,仿佛疼痛到贴近于死亡的错觉———精准地从心脏的右心室中心扩散开来的灼烧触感,让胸部的结构遭到粉碎的人,在这个瞬间短暂的醒来。

……想要哭出来的不安。

绝对性的暴力。即使失去了伤害的力量,残留下来的痛觉还是如此强烈而鲜明。

被强行拉扯进「死」的战栗的痛感。

那个,是由天上降临的审判吗?分毫不受世界、大气、墙壁的阻碍,纯粹的杀戮破坏性地贯穿空间,轻易地夺去人与生的联系。

尽管少女知晓残留下的那伤害来自于现实的狙击枪。

使灵魂颤抖的魄力。能够碾碎腐朽身躯的冰冷又灼烈的杀戮弹丸。

一切的强迫。超越了虚幻,把人形拖入身躯的强制力,都比简单的真实要更有杀伤效果。

不止是难受的痛苦更是少有的混乱。

缠绕着意识流动的麻痹。

险些失常,少女几乎产生了身体还能感受到外界的奢望。

惧怕着失去般的讨厌到极限的下一瞬,拥着这份无以比拟的还想要继续活着的实感,她幻觉的眼眸发涩即使没有出现,少女也固执地认为自己是有流泪的。

因为,那个「死」是那样的强烈。

强烈到颠覆了幻境,强烈到残留了痛苦,强烈到成为区分真实与虚幻的清晰路标。

那时——身体被彻底搞得粉碎的刹那间捕捉到的真实。

唯有贴近生命消逝边缘的震撼人心的情绪。

见识过这个,哪怕是只有一瞬,那也大概是再没法不被拉回现实了吧。

毕竟对死的前方,

对这样的人生也还有不愿放弃的东西,

她是那么地异乎寻常的,那么地丝毫不符合常理的挣扎留恋……

求生本能。

——这也是,早已不行了的最后,

还能醒来的原因吧?

终究是没能留下泪水的人形。

普通的穿着并非白色的二年生制服,普通的安静地躺在小小的储物间里的她,倾尽所有的努力勉强让眼帘向上抬起。

“……………”

连四畳间都不到的空间。

本来就不够大,又被堆积的药物空瓶占去多半。

少女获得的视界就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点,和能够透过十数公分的缝隙望向的一墙之隔的外界。

虽然心知是宽阔广大,却永远不会超出十数公分的被固定的外界。

……这当然不是她该有的住所。

上塘月影,拥有这个漂亮的名字的她是上塘家的次女。

曾经作为驱镜市有名的企业家,父亲的会社即使是在箱庭大厦的建设失败上受到损伤,依然属于有钱人这个范畴的实质还是肯定的。

宛如城堡一样的大宅邸,

还有种着她喜欢的紫阳花的绮丽花园。

月影的房间,是过去总被可笑的自己抱怨大得有些冷清,

唯一值得称赞的就是,透过玻璃制的拉门就能将蔓延的花海全部迎入视界的和室。

不过,那也已经不是可以回去的地方了。两个月前全市停电的夜晚,从天真的她跟着那个人自以为逃离了「枷锁」时,就已注定了。

答应的订婚宴前搞出离家出走这种事肯定不会被原谅吧。

即使让双亲的面子扫地不被追究。

由于物理上的变化,变得衰弱的身体无疑会暴露出全部的全部。

那样诱发的结局,涉及决定联姻之事的两方——所有的人一定会用十分过分的眼光来看待她的。

从那时起就是不受欢迎的东西。

与兄长大人同样继承了上塘家特征的月影。

不像哥哥能回归本家。

多出来的她,在因没有上塘的特征而遭到冷待遇的妈妈,还有世界上第一的疼惜这样的妈妈,却不得不入赘这个该死的家族的爸爸看来,那个「性质」都是无比讽刺而带着惩罚味道的诅咒。

因此,单单要躲开双亲的雷区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不得不更深一层的自己束缚住自己。

明明是天生的「异常者」,却一直一直拼死地欺骗着自己压抑着自己。

到底是为了谁而如此痛苦呢。

月影就像是个笨蛋一样,连脱离仿佛和她处在两个世界,

连脱离把她单单一个人的隔在外界,又把满是欢笑与幸福的光景展示在眼前的人群都做不到。

只能忍耐着,成为父母看起来还算「正常」的人。

哪怕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不曾忘记,不曾忘记他们的女儿「并不正常」的事实——

——月影也在全力的,

一生悬命的,做出她其实根本不理解的笑容。

这是、

为什么呢……?

和她一样的兄长大人离开时说过。

异常者的构造和人类不同,像他们这样真正的异常者是没有常识所谓的「人心」的。

虽然有人浪漫地说在那里也许会存在着别的什么……

但是,无所谓了。

那样的时间,也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全部的全部都结束了。

……不存在奇迹。

少女吃力地将视线移向唯一好像能连通外界的仅仅十数公分的小小细缝。

哪怕广阔而美好的世界与属于她的狭小相比,那和过去一样被排除在大家居住的世界之外的痛苦,不论如何也是无法适应更无法忍受的。

只是,因太过反差而失去活着的实感造成心理的挫伤,

也比认可自己属于如此孤独的牢笼,

要好的太多了。

……如果没有忘掉外面多了「什么」的话。

“啊……”

和她同样靠着墙壁如人偶般,扎着细长的低马尾的纯黑色的女孩儿就放置在那儿。

好像和其他的只能被月影引导着摆脱束缚的牢笼的人不同。

能够「看」得到真正的「上塘月影」。

一开始被放过的她在给谁发了一封短邮件后,不但没有害怕地逃走的意思,反而更认真地找到这个沉眠在地下商业街角落的储物间。

那副握紧拳的模样,

就好像是,怎么也无法原谅,又格外的体谅谁一样。

十分的让人焦躁。

因为——

上塘月影是看得出来的。

第一眼就看穿了,全身骨骼都浸透血的气息的不详。

不是普通的由于被迫才伤害其他人。

那浓重到作呕的黑,毫无疑问是和她一样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异常之人。

尽管似乎并非天然有种受到人工压迫的感觉。

——那个少女也确实是属于这一侧。

然而,她又不太一样。就好像崩溃的外壳被什么拦截了似的。这刘海下藏着愈发耀眼起来的金眼的少女,应该不再忍耐地「开放」自我的她却中止了。

不需要再限制自己,

好不容易才可以任性的释放出来的冲动,被谁给斩断了。

这让月影眼里的同类女孩儿。分明就是异常者却还笑着活在普通的一侧的女孩儿。

灼痛眼眶地,就显得能够很幸福一样。

为此。

胸口蓦然地被揪紧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知不会再有那样的感觉还是觉得被揪紧了。

实际也真的是不可能会有感觉。

无论怎样,「上塘月影」的身体都已经不行了。

所以,这种心揪的感情,即使对谁都不是会感到享受的痛苦触觉,她却因为久违的实在性而喜悦地没办法轻易将之放手舍弃。

纵然它一定不是该称之为美好的美丽之物。

纵使它只是不存在的幻影的残留。

“笨蛋……”

很难颤动声带地讥笑起来。

比谁都讨厌肉体这具最根本性的禁锢自由的牢笼的自己。

现在却因为留恋它的牵扯而想要去「做梦」。……不得不说,这可真的是、

这可真的是,可笑。

——梦是什么,我的梦是什么,我在祈求的是什么。

就连这种最基本的东西都搞不明白。

任谁也不可能明白。

上塘月影渴望的是离开那个家吗?上塘月影想要的是能够不再压抑地放任冲动吗?

上塘月影追求的是要前往一墙之隔的广阔世界吗……?

她自己也回答不了那种事情。

即使那个时候选择和那个人一同离开上塘家,她也回答不了。

——这样的人,

也能拥有做梦的资格吗。

没有吧。所以,自己才会变成现在这个凄惨的结果。

尽管也有努力地试着想要去做梦,自以为相信她的心便能让懦弱的自己做了美妙的梦。

但是这并不是真实。

大概是错觉。

正如。至今为止度过的每一日。

欺骗的太早结束,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虚假的梦也彻底崩坏的瞬间。

——还以为已经忘记了。

冰冷的眼神,还有卸下假面的厌弃。

那终于被毁灭了的,由凌虐开始的让世界逐渐枯萎的记忆。

总是在温暖笑着的那个人,

也会像爸爸和妈妈经常做的那样殴打不肯就范的她。被扯住头发的痛楚,对女孩子来说真的是毫不怜惜的伤害。残留着与美好无关的讨厌侵略的唇,快要呼吸不了的时候,饮下的药物味道也想起来了。

那时的自己真的是既软弱又可悲。

回忆中的苦味,仿佛重现般萦绕在鼻尖的虚幻,使月影恶心地想要去干呕。

可这身体已经做不到了。

意识到这个眼眸又想要狼狈地发起热,也是做不到的。

实在是十分凄惨。和当天被骂着还在不争气的哭泣时一样的感觉。

少女错觉了心房的里侧在绞紧。

怎么可以……

又为什么不可以呢?过分的声音激烈地回荡在耳边,犹如幻听般直到被撕扯的七零八落也不消散。

——因为强硬到不会忘记的痛苦记忆?

呼吸困难的缺氧中断了思绪。

那个药的效果,类似渐冻症的逐渐破坏掉全部的运动神经元。

月影因这个而失去移动的力量已经很久了。

说是不准她再逃走,说是不能原谅叛徒的她轻易地答应父母去和陌生的男人联姻,——说是想要「永远」。

夺走上塘月影最后一点微小的自由。

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呢。

“……要是也留下她就好了,和同样忍受不了这个牢笼的世界的人们一样。”

但是,没办法嘛。

不受拘束的她,并不存在上塘月影这具躯壳的心意。

大概是因为「异常者」没有心吧。

失去了身体的束缚之后,变成白色的人形的得到解放的那个她,不止是没有记忆和回忆,就连想要行动的最初目的也没有。

只是有如悲戚一般孤独地徘徊在箱庭大厦周围。

这和自以为是「做梦」的错觉,在那想要去相信的愿望里擅自断定的并不同。

别说是哪里都能去。

她根本就连囚禁着她的身体的这座大厦,

连自己最讨厌的牢笼都不会离开。

——果然,分别的时候,兄长大人留给我的话一点也没有错。

“「异常者」是不会做梦的。”

热泪盈眶般扯动喉咙。

对这满怀谨慎的紧张过度的轻细女声有些怀念。

月影数不清已失落了有多少个时间,不过没有奇迹的话,这也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是为了能够好好记住属于自己的声音么。

上塘月影无力地倒在地面时,仍然能感到失去控制力的声带还在震颤。……竟似在尖声哭泣。

这壮烈的枯萎,

让意识淡去的她近乎冻结地想要流泪。

但是最后,却变成面容越来越模糊一般的濒临崩坏的笑着。

场景是箱庭大厦的顶层。

不再拘束于枯萎的肉体的白色人形,背对着折射白骨般刺眼的白色的半月,犹如还能身为上塘月影般坐在围栏的外侧,向会麻痹意识的传达不到的地面望过去。

好高啊。坠下去的话,一定会像盛开的紫阳花一样美丽的绽放吧。

这样就再也不会因为忍耐牢笼而痛苦了。

——这样一来,

就和大家一样能够得到解放了。

所以,

“……就绽放吧。”

又是声嘶力竭的声音对无意识地跟上来的少女发出命令。

不知为何没有像对其他死者那样,月影并没有使用劝诱的手段而是让她向着围栏外前行。

那一刻,亦似乎有谁垂落泪水的声音传来。

好近好近的距离,宛如就在背后环抱着把头凑过来的亲密位置一样。

所以才能看到水色从面前落下吧。

不过,在双手捂住面容的纯黑色的少女——鵤木真雛的心和身都将「碎裂」的夜晚,一切也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