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踏足这里的时候，便觉得是个神奇的空间，硬要形容的话，应该就像身处蜗牛的壳中一样。
巨大的木质钟摆，晃动得格外缓慢，秒并不像是计量单位。明明外面还处于依稀能看到几粒病入膏肓星星的深夜，房间内却能透过西式落地窗看到悠悠飘荡在青空之上的白云。耳边偶尔传来不远处田埂列车经过的鸣笛。
与其说是与外界隔离的封闭空间，不如说是荡漾回转在世界中的小船。
“我该说些什么呢？”
我该说些什么呢。说到底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完全不明白。如同梦境，又如同回家一般，不知不觉间拧开了把手。
脱下鞋子走进来也好，被人偶小姐迎接也好，坐下来打量周围的一切也好，自然而然，没有一丝违和感。毫无疑问，我是观看恐怖电影与乘坐云霄飞车时会歇斯底里的尖叫派，但直到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自己都没有发出尖叫，同时为此感到惊奇。
“什么都可以喔，这位先生，无论是烦心事也好，觉得捧腹的趣事也好，只要徘徊在心中的事情，都可以说出来。”
根本看不出是人偶的人偶小姐，一边微笑着偏过头，一边缓慢往青白色的瓷器茶具中注入茶水。直到滚烫的水蒸气升腾而起，在某处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才意识到她的手腕与关节处连接着透明的丝线。
“徘徊在心中的事……”
“没错，徘徊在心中的事。”
会有这样的事吗。
不过在质问自己之前，我就非常清楚，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的。
就像某个怀念之人的相片一样，没有提起之前，会一直沉沦在记忆之海中，而一旦重新拿起审视，目光便无法移开。
老实说，虽然我并不认为它值得说出口，但从很久以前开始，确实有一团淤泥堵塞在胸口。
“真要说的话……人偶小姐，我并不自由。”
调整了一下坐姿，低头看着茶面上波动不止的自己。那是从未见过的表情，或许只是我忘却了的表情。
“与其说是不自由，更应该用无趣来形容。”
“『无趣』吗，真是令人苦恼的烦恼呢……可以告诉我会让你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吗？”
人偶小姐的指尖抵在唇间，充满人造物美感的鼻梁上，是和刚才截然不同的疑惑眼神，更准确形容的话，应该是关切才对，或者说糅合了两种感情的神色。
“我能够预想到自己的未来，你看，就像每天早上照镜子的时候总能想象到自己老去的外貌，感到空虚和失落一样，不过人偶小姐大概不会有这种感触呢……啊，抱歉，失言了。”
“不用在意。话说我也有在好好保养哦，比如这个头发，虽然不会分叉，但不涂油的话也会像毛线团一样一点一点翘起来，很麻烦吧？”
“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很麻烦呢。”
不经意间嘴角把心中的笑意也勾勒出来。但很快这份愉快如同激岸的浪花，仅存刹那就消散在空气里。
因为接下来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从话题伊始便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搬起千斤重的花岗岩时无法露出轻松的表情，和它相同的道理。
“我可以继续说吗？”
人偶小姐点点头，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从掌心传来微妙的温度，诚惶诚恐之余，在茶水余温与体温这个问题徘徊了几秒钟后，开始整理语言。
“……我就像某样事物的影子，被迫生活在既定的环境，接触着既定的人群，即使做出选择与决定，也不会由自己去填写答卷，而是在仅限的ABCD中挑选。”
ABCD包含的答案或许正确，但『准确性』与『正确性』单纯摆在面前只会让人感到不适罢了。
“周围的大家似乎毫不在意，能够满怀笑容地在被规划好的轨迹上行走，或者飞蛾扑火一样冲向仅有一条的道路断层表面，在我的眼里，这和提线木偶……啊，抱歉，机器人没什么区别。”
不知不觉间，身体和拳头都蜷缩在一起。
觉得与众不同不过是自我意识过剩而已，冷静下来才会真正地感到绝望。
“话虽这么说，到头来看向自己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丝毫不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能够看到自己的末路，平凡而无趣——人生只有一次对吧，在这仅限一次的机会里，却不能走出真正充满意外与惊喜的道路，我感到非常迷茫。”
空气变得有些安静，并不是沉闷或者寂静，只是安静而已。
我并没有抬起头。
不敢直视人偶小姐的眼睛。
这些自说自话的羞耻话语本来应该困扰一辈子的。
说到底我为什么会说出口，因为人偶小姐是陌生人吗？还是说因为人偶小姐是和我完全不同的存在。
“自由——『自由』究竟是什么呢？”
人偶小姐富有钢琴曲韵律感的温柔细语唤醒了短暂的安静。
“大家都知道自由是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你知道吗？来到这里的大家都和你一样，非常的不自由。”
“各种各样的不自由，全然不同的不自由——含着苏打水一样的微苦，一口气灌入柠檬水的酸楚，品尝黑森林蛋糕时始终吃不到奶油的焦急，划破勾花咖啡图案时内心的刺痛。”
“因为不知该如何安慰求职失败的挚友而烦恼，在作家与家族产业之间抉择不定，想要和冷漠的职场前辈打好关系而不知所措，为在病院沉睡的重要之人而担心，帮喜欢的女孩达成愿望的迫切与犹豫，继承他人信念之后时常产生迷茫……人类并不容易呢。”
逐渐抬起头，视线和人偶小姐琥珀色的瞳孔刚好对在一起。明明是人偶，我却从那对眼睛里读出了感情，不如说感情满得快要溢出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不自由，繁复的约束，大家也没有放弃过，认真地去苦恼，认真地寻找答案，一次又一次赌上自己，与周围建立联系。这样的姿态会拯救其他人，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会回馈过来最后救赎自己。”
人偶小姐双手合十，一字一句异常认真地说着。
“建立联系？”
“没错。你之前说过吧？周围的人在自己的眼里就和机器人没什么区别。”
“是……包含自己。”
“我并不赞同这样的想法喔。单纯去看待这个世界的话，或许会觉得像一台稳定运作的机器吧，由一个个细小的齿轮或部件构成，但只是看上去而已，因为人类并不是齿轮。”
人偶小姐把茶水稍稍倾倒在茶碟中，茶面清晰地可以同时照到两个人的影子。
“我想比作水面的话应该会更加合适一点，在固定的容器里，会感到狭小与不自由，和只能看到一隅天空的青蛙先生一样，但是——”
人偶小姐拢起头发，低下头，在与茶面齐平的位置轻轻向前吹气，茶水泛起波澜，涟漪一圈一圈绽放开。
“只要有其他人在身边，就能够带来改变之风。”
改变之风……
“为了获取自由，与其他人建立联系，进入其他人的容器，在自己的容器中融入其他的存在，不断产生更多涟漪。觉得不足够，就前往溪流吧，还感到空虚的话，就前往大海吧，鼓起勇气伸手，就一定能够碰触到。”
纤细的手掌递在面前，触手可及。
“无论单纯地去交流也好，阅读作品也好，倾听他人的故事也好，见识过越多的人生，内心则越为自由——与人建立联系就是在追求自由。”
另一只手也递过来。
“只要愿意相互渗透与深入，就不可能会出现『预想中的道路』，哪怕上一刻还感到些许乏味，下一秒钟也一定会被像小孩子一样调皮的事件带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不是吗？”
人偶小姐歪着头，露出俏皮而温柔的微笑。
“啊，是这样……”
宛若清风一般。
不知不觉间，我回应了人偶小姐的拥抱，炽热的暖流在胸膛和眼眶回转。
没错，并不只有ABCD的选择这么简单。一个人的答案有限，但是不尽相同，就算在有限的选择面前，只要聚集他人的想法，就会有无数种答案，只要把这些答案把握在手中，人生便不会无趣与乏味。
我想，我总算明白该如何去追逐自由了。
“作为追求自由的第一步，可以让我来讲讲别人的故事吗？”
“当然，如果人偶小姐愿意的话！”
“我很乐意喔。那么，这回要讲的故事名字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