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蒲留仙空长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想过时至今日,自己仍然会裁倒在教书先生的手上。

作为「问题学生」,被老师手执耳朵、诲而不倦这种事,理应司空见惯才是(而且据闻这一位被自己附身的蒲望东同学,是个不爱读书、品行有亏的顽劣少年,被师长们「格外看待」已属家常便饭)。

可是当此一刻,自己站在走道狭窄的教员室里低头挨训之时,内心却不期然冒出一个疑问:

──为什么在现代教书的会是女人。

不不诸君!我并非是歧视女性!只是……

只是,打从开天辟地以来从未听闻,在太学*1国子监*2之地、学生晚辈的一双双骨碌碌眼珠子前,会有身穿性感低胸小短裙的美丽女教师,肆无忌惮地翘起白净颀长的诱人二郎腿、语带疲累地教训手下的弟子。

「入学没多久就自行告假两个月,这几天难得来学校一趟,却又跟那老鬼──刘老师他怼上。蒲同学,你胆子不小啊?」

不,老师......恕晚辈直言(这句『晚辈』其实叫得有点不情不愿),我觉得伊这身行装的大胆泼辣程度,相较于我的勇气有过之而无不及诶!

──但既然名份上她是长辈,基于尊师重道的原则,我唯有把这些话只放在内心里嘀咕。

时代风气,果然演变得惊天动地。

昔日的垫师先生,无一不是谦逊精瘦的儒生文士。虽然间或会出现好几位像我那清朝的老师一样、生性闲云野鹤的少年天才坐馆,但是这一类年纪轻轻却取得大学问的仕子毕竟属于少数。

而且他们讲课的时候,好歹尚算是衣冠整齐。

却万万想不到三百年后,在天远中学这里,教书先生们的衣着不但可以用「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甚至是「不知羞耻」来去形容。这间学院的风气,该说是紧贴潮流还是倒退万步了?

「你知道,你们学生的表现会影响我们老师的业绩吗?」

小小的一点微噪音,骤耳听来,似乎是老师转动她身下的旋转座椅。

「唉,这一年的奖金呢是没指望的了,那至少你──蒲望东同学,不要给我增加麻烦咧?」

虽然不明白她话中所指,自己又是怎生的拖累了老师(我也就是在课堂上睡一觉,有严重得害你老人家被扣奖金吗......?),可是一连串「是是是」点头哈腰下去,自己只希望能够尽快离开这个窘迫的地方。

「喂,你为什么一直盯住地板看?」

这还不是因为老师你吗!明知故问!

「抬起头来。」

噫!严师训令,我可以不抬吗?但真个儿抬头,我担心自己的心脏会承受不住。

这位陈老师,天天穿着向晴称为之为「小礼服」的艳装丽裳,衣服胸前的领口却开得比东海龙宫的深渊还要低,窄短的裙子不仅在末端边缘高开叉,长度还恰恰只够盖住臀部的曲线──老师她可有想过,这身打扮对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会带来多大的危害吗!?

「......你啊,天花板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看地不可以,那望天也不能吗?那我只好坦白从宽了。

「其实......是学生我不敢直视老师你。」

「哦──蒲同学,想摸我的腿早了十年呢。」

「这个发展太快了吧!而且谁要摸你的腿咧!」

她的思维是怎跳跃到这一步的!

其实若然论起序齿来,搞不好我比这位授业老师还要年长几岁,然而自己却萌生一种被她戏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

大概她真的把我当小孩子了──不对,自己现在确实是十四岁的后生少年没错(?)。

......果然要完美扮演成另一个人,真的很难。

「要不要摸腿先放一边不提,」

「纵然要摸,我也不会摸阿姨你的老──」

陈老师的表情纹风无动,可是一股剧痛却忽然从自家脚趾尖一路爬上脑袋。

......竟然用尖锐的鞋跟凶器对付敢于说真话的学生,这位老师大人足够彪悍!你是顾大嫂*3转世吗!

她假装没有听见我的哀鸣,随意拈起桌面上的某份文件,连正眼也不瞧我的说:「怎么你所有的功课,『娇』字和『陈』字都写错了?这是最近流行的恶整玩法吗?」

「啥?这是要避老师你的讳啊......?」

我记性可好着。陈老师的芳名是「娇娇」,跟汉武帝陈皇后的名讳只相差一个字,更何况这个名字所带来的柔弱印象,跟她本人的性格实在落差太远,所以自己想不牢记住忒难。

可是老师给我的反应,却是把眉头紧皱成团,一副像在怀疑自己是否患有精神方面隐疾的一句「吓?」。

「等一下!难道现在不需要讲究这个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鬼话。」

......不会吧?放在以前有一万个闪失,可是会招来抄家灭族的斩首大罪诶!

「好了、好了,」老师她把椅子掉转回去,然后对我摆摆手:「总之你以后给我正正经经的写,再犯这种低级搞怪的错误,我就要你好看。」

「蒲望东同学,本身你的出席率已经在死线边缘挣扎,成绩再赶不上,我担心你来年升不上高中部啊。」

自己心头忽然有所一热。「原来陈老师你也会关心学生的吗?」

「要是你被人赶出校或者留级,学校对我工作方面的评价又要被拉低了。」

......噫,竟然是因为这个功利顶透的原因吗?失望,太失望了,古代有教无类的纯朴风气,来到这位老师身上早已落得个荡然无存。

幸而最后她总算放过了我,自己终于可以活着离开这间教员室。只是脖子被高高低低的折腾了好几回,早已在向我告饶泛酸了。

「蒲松──望东同学。」

却在室外的走廊,一位美丽的长发少女叫住了我。

「早啊,晴姑娘。」

在经历过美女老师那种凶悍强势后,现在见到向晴简直如沐春风。

「没关系的,要是还未习惯的话,私下见面的时候,你还是可以称呼我本名的。而且叫我『松龄』或者『留仙』的话,自己反而会比较习惯。」

自从两日前得悉关于这具身体主人的事后,几经商讨之后,我接受向家兄妹的提议,借用蒲望东的身份生活。

入学乃是其中的一环(「H市奉行九年免费教育,有学不去上那是犯法。」──向明是这样说的)。巧的是,他所就读的学校,恰好跟向晴是同一间。

对我而言这倒是一件好事,至少有一个相对熟悉的人可以在校内彼此互相照应。而事实上,也幸亏这几天有向晴她的几番相助,自己的西洋魔镜目前未被人揭穿。

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我们并不在同一班级。故而在某些时候,我只能够依靠自己随机应变。

幸好蒲望东这个人似乎交游不广、神憎鬼厌,必要的时候只需要双手插入裤袋、然后故意瞪起双眼,对方大多数会选择主动避走。

──我看这位少年,之前在校内大概是属于横行霸道式的恶霸型。这感觉就像是玩牌九*4,起手却抓着点数最小的牌。

穿越到这种人的身体,当真会没问题吗?......

「那你叫我『晴姑娘』也很奇怪啊。」

明知道这是向晴温柔的责备,「但是毕竟是姑娘的闺名,大咧咧地称呼的总觉得于礼不合。」

「那......至少在其他人面前叫我『向晴』,这可以吧?」她竖起指尖,搭在嘴唇前边轻柔一笑。「因为H市不流行这种『姑娘』的叫法,我担心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诶?」

唔,她这样说似乎有道理。

在原则和变通之间──

......罢了,与其被奇怪的组织抓去做人体实验,不如暂时先入乡随俗。正如俗语所讲,大丈夫要要懂得屈能伸啊!

「嗯、唔。」

虽然现阶段含含糊糊地蒙混过去,但只要一想到将来自己真个儿要直呼姑娘她的大名,心脏就突突声的跳得飞快。

「对了,晴姑娘你怎知道我在这儿的?」

「刚才遇到你们班上的同学,她说蒲松龄你被教数学的刘老师带来教员室。」向晴扬起一脸的担心:「倒是没发生什么事吗?」

啊啊,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只是被班主任老师训斥了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边慢悠悠说着,最后还是耐不住疲倦,举起手打了个呵欠。

现在自己脑海中想的,却是回到班房之后会迎来怎样的骚动。

向晴在校内似乎是颇受注目的人物,假如被人发现她跟我这个不良少年走得太近,天知道会传出如何的流言蜚语。

这种闪失对于我事小,身斜不怕脏水泼。但若然影响到向晴的清誉,那自己可就罪当难咎。

特别是她家护短控妹的老大哥,知道后恐怕更不会轻易放过我吧?......

「你看上去很憔悴......是昨晚没睡好吗?」

「诶?哦,没事、没事。就是昨日来酒吧的客人特别多,所以打烊的时间晚了,早上匆匆睡了一会儿就来上课,所以人比较没精神。待会儿还想用午饭时间来补眠呢!」

因为日常用度都需要钱,而我的脸皮没有厚得可以无耻伸手蹭人、白吃白住,卖文代笔又赚不到多少花费,最后死乞赖活,好歹求『蛇骨婆』收留自己,允许我在她那处打工。

于是乎要学的玩意可多著了,再加上白天学校里的各种忙事,睡眠时间变得严重不足啊!

就在扶额感叹的时候,目光无意间瞥望向晴,却只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晴姑娘你有心事吗?......难道是咒式失效!?」

这是我目前唯一想到的可能性。

「不不!」她连忙摆手。「我是在想......」

「诶?这块石头──」自己忽然注意到,套在向晴皓腕处的金链子,比之前多出了一颗扁平的海蓝色圆石。

这个形状和颜色,看起来略为眼熟......?

「这个吗?」她托起石头,把它移近自己。「是『龙世姬』送给我的宁神宝石。因为见它有个现成的洞眼,又怕会弄丢,所以就扣在手链上。」

纯金配上海蓝,在日光之下闪闪生辉。

「这个样子倒好,原先给你做的太朴素了,现在才像姑娘家用的首饰。」

她把手抽回来,放在胸前莞尔一笑。

啊......气氛突然有些尴尬,于是我说:「你颈后还会痛吗?」

向晴轻轻摇头。

「只痛了那一回,之后倒没觉得怎样。」她把手伸入颈后,大概就是那个『蒲柳』种子所在的位置。「我想......这妖怪当时可能只是想警告我,要避开危险吧。」

这个姑娘上次遭受『水鬼』六郎的袭击。要不是她反应机敏,后果可真会变得不堪设想。

令人稍感安慰的,是她并没有因此而迁怒或者排斥妖怪。

可是一直放任『蒲柳』在她体内生长也不是办法。

到底留给我的时间,还会有多少呢?......

「对了,哥哥他好像找到蒲望东目前居住的地址。」

「真的吗?!」

「嗯,就在学校附近,目前似乎是一个人居住。」向晴她挽了一下发梢。「周末的时候......要一起去看看吗?」

......这、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邀约吗?

「你愿意陪我去的话,那真太好了?──」

噫,可不要妄想了。人家年轻貌美的青春少女,会看上我这个臭男人?

更何况自己的心,大概再放不下另一个人吧......

忽然间一股异香扑鼻,好像早春柔和的花香。自己举头一看,向晴她她她怎么靠得这样近咧!

「你的领带结歪了。」

诶诶?领带结?是指这个吗?

「不会吧!今早好不容易才打上诶!」

当初就为了这条彩带子,自己和『针定』足足折腾了一柱香的宝贵时间,还差点儿没闹迟到。

对此我真的很想吐槽:为什么学生也需要穿制服啊!

「我来帮你吧。」

诶?

舌头尚未找到应当要说的话,向晴已经伸出手,温柔地为我重整领结。

「你手艺真好......」

并非是我有意夸张,但向晴打出来的结,比『蛇骨婆』做给我看的教学示范更要美观端正。

「因为哥哥他也不会打领带,所以多数时候我都会帮忙。」

如此贤慧的妹妹,我也想要一个诶。

「多、多『薛』晴姑娘!」

──咬到舌头了,丢人。

不过......现在的距离,果然是太过接近了吧?

「你这么好,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为了拉开彼此的间距,我低下头,避走到走廊的另一边。

「而且你们兄妹两个帮了我这么多,留仙无以为报,一定会尽快帮姑娘你找到完善咒式的方法。」

自己沒有勇气去看她脸上的表情,所以这一刻我把目光随意投向窗外。

金色的阳光笼罩整个校园,一群穿上体育服的莘莘学子正围绕广阔球场的边缘奔跑,即使身在此处,却仿佛能够听见他们那粗糙浓浊的呼吸声。

而在另一边的树林,却隐藏了一位少女。林荫起初把她的颜面遮挡住,但很快她就从叶绿色的包围中走出来。

那个女生有着一头亮丽耀眼的金色长发,她的皮肤白晢,粉脸桃腮,骨架高䠷。但更重要的,是她仰视这一边的时候,我可以清楚见到她瞳中的那抹蓝色。

「不会吧......」

往前奔跑的时候,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那位少女身上。

这怎可能──

可是,即使把自己挫骨扬灰,我亦绝不会忘记这张容颜。

「诶?蒲松龄?」

我只知道楼下的少女仿佛对我视而不见,掉头转身,继续自己的行程。

「......青霞!等等我!」

自己正欲要跑下楼梯,手臂却忽然被人挽住。

是向晴。

「晴姑娘,请你放──」

「但是,你要去哪儿?」

当视野再度回到走廊之外,那个女生早已没入树林,消失不见。

已经追赶不上了。

我整个人,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

是幻觉吗?还是我仍旧在梦境里呢?

「蒲松龄......你见到什么吗?」

向晴的浅紫色眼瞳里,写满了困惑。

「我......」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世上会有这种巧合吗?

「我见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孩。」

那就是我的初恋情人「顾青霞」。

*1太学:汉代至南北朝间,官方开办的中央最高学府

*2国子监:隋代至清末官方开办的中央最高学府

*3顾大嫂:小说《水浒传》中的女性人物,外号「母大虫(即母老虎)」

*4牌九:中国古代的赌博游戏,以牌面上的数字大小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