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1」

曾经,自己不被身边的人所理解,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很奇怪」。

譬如说,别人家的孩子小时候热爱玩闹,成年后诲诲汲取功名,独有我自垂髫伊始,就热爱搜集那些不被他人所信奉的奇人怪事,甚至于为此荒废学业、屡劝不改,因而挨过几记父亲的马鞭。

然而我收集这些故事,其非是为了解闷取乐,而是自己真心相信,世上确实有凡人无法理解、却又能够与之心灵相通的体贴存在。

后来,长大以后我想,这可能就是自己觉得一直跟其他人格格不入、无法融入正常人圈子里的原因吧?

自己依稀记得,昔日村庄里有一个身段高大的男人,他的肚腹鼓涨,极像鲀鱼*2的圆肚子。而且他是一个客商,一年之内,有十个月都不住在村里。

某一天,在外经商的他回来蒲家庄。在安顿好了之后,他坐在柳泉的某棵大树下,日常跟乡亲父老闲聊。期间,这个男人说了一则故事:

一位姓朱的书生与朋友去京城的寺庙参拜,但是不知何故,他们偏不前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却选择了一间几近荒废、名不见传的山野古寺。

据闻那间寺庙里画满图画,其中在东面墙壁所画的是一幅出自无名氏手笔的《散花天女图》,形形色色的仙女,琳琅满目、疑幻似真,令人目不暇接。

这位姓朱的读书人被壁画中最年轻的仙女所吸引,不知不觉跟随她进入墙壁之内。那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他被仙女藏匿起来,过了两天的恩爱日子。

可惜后来书生的行踪被某人泄露,一位穿金色甲胄的恶鬼到处搜捕他。碰巧在此时,同行的朋友发现他不见了,回头瞥见这幅天女图上出现了朱姓书生的肖像,于是打碎墙壁,把他的朋友救出来。

这件事情日后流传开去,有些大胆如客商的人慕名前去古寺拜访,但画壁的残片上色相全无,连素日借住在那间寺庙的年老僧人,亦不知道这幅仙女图是在何时、又是怎样消失的。

「依我看,这个朱姓书生多半是被神仙摄入图画里享福了。可惜事有不济,朋友又坏了他的事。不过这倒也算是一段奇缘。可惜这般仙境,我们此等凡夫俗子啊,可没有福气遇上啦!」

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一致附和男人的看法,其中有几个更表达出明显的羡慕。

──除了我。

当年自己初生之犊不畏虎,迅即就举起手来,打断他们之间的言谈。

「可是我有疑问!假如画中的世界真个是仙境,那怎可能会有恶鬼出没呢?这可不合乎道理啊?」

平常对我颇为关照的那位邻居婆婆,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后,斜着眼睛耐住性子对我说:「松龄啊!说不定这是神仙大人用来点化凡人的恶作剧呢?就好比那盛唐时候,吕纯阳戏牡丹女*3一样。」

「可是婆婆,仙人们大多秉性直正,济世为怀,又怎可能会做出这种恶作剧呢?而且,假如那位朱书生的朋友没有打碎画壁,搞不好他一辈子都会被困在墙壁里头,甚至被那只金甲恶鬼抓住,一口吃掉──」

「无知的孽障!是谁允许你碎嘴来着!」

基于喝止我的男人跟家父之间有不浅的交情,为免惹祸生事,把风声传到父亲耳里,年幼的我被吓得赶忙合紧嘴巴。

偏生不巧某个不嫌事多的,却来故意逗我问道:「那蒲家小弟,假如画中天女不是真神仙,那你觉得她是什么啊?」

五、六岁的小孩子,哪会懂大人那些弯弯折折的复杂心思,当下我就依书直说道:「是妖怪!」

人群间的气氛,突然变得谜一般的沉寂。

「我认为那位散花天女是妖怪假扮的。」

那一刻,他们所看待我的眼神,恐怕自己这一辈子也很难以忘怀吧。

「又来了!蒲三又在说疯话。」这个胖小子日常最看我不惯,因为他平素最爱欺凌霸恶,却被我戏弄教训过几回。今个儿既然有可以奚落自己的机会,他自然不甘落后,第一个跳出来添油加醋。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则假装亲热,把手搭在我的肩头之上。

「呐蒲三,你常常说世界上有妖怪存在对不对?你知道的,咱们村里就爱讲究证据,你有了,我们才信。所以啊,不如你现在活抓一只妖怪过来,带给我们看不?」

「这个──」

并非是我不想证明,而是当时的自己尚未拥有看见妖怪实体的『红视』能力。一切关于怪异传说的所知所闻,也不过是从一堆古书中看来的。

既然连我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怎向这些男孩举出实证呢?所以当下的我,只好不甘心地握起拳头。

「......我,做不到。」

身旁四周顿时冒出各种大大小小、嘲笑自己的挖苦说话。

然而我并不想服输。

「可是别的不说,单讲『画中天女』这件事,我记得老师收藏的那些古籍里,就有类似的记载,」

「又来了,又是那一位连影儿也没有人瞧见过的老师吗?」

这时候大人们早继续闲谈扯风去了,现在只剩下几个黄毛小子,收紧圈子逼向我询问。

「好吧蒲三,你说你在古籍上见过,那书名是什么?出自四书五经的哪一本?」

「它、它并非是记载在经书里头……」

「哦,那好,我们问你第二道问题:你口中的那位老师,又是从哪个地方来的教书先生啊?这个县城里里外外方圆好几百里,可是啊,能够从科举考试里取得功名的,好像也只有邻村的刘先生和你曾祖父诶?」

耳边突然爆出一阵笑声。

「你别说了,他家里这么穷,连授业都是他老子亲自上场操刀,哪可能会有多余的钱作束修来聘请老师呢?怕不是蒲三他又在吹牛皮。」

「才不是!我老师他只是深居简出,不爱见人......所以才名不见传。可是他的学问很好,什么四书五经、文韬武略、天文地理、花鸟虫鱼通通也难不倒他,曾祖父他仙游已久,比不比得上我不知道,但是论博记强闻,我自信老师他绝对不会输给那一位什么劳什子的刘秀才!」

「哦,你老师他神通广大,好本事,那现在人在哪儿?住在附近的山坡上好几年,却连一次也不曾下山。就是农夫啊,每年也要赶一趟市集。你老师不吃不喝,不与人交际,还要避开山上的樵夫不被别人见到,这么神秘,难道他是神仙不成?」

另一个男孩也插嘴说道:「对啊!而且你老师要是如此有学问,凭什么他任何人也不教,就不要钱,只教蒲三你一个啊?」

自己正要反唇相讥,那个讨厌的小胖子就来急于来抢白自己:「不不,你们应该问他老师姓甚名谁,我们回去禀告爹娘看看,探一探这位老师的来历,是哪一届的状元、榜眼、探花?」

唯独对于这一点,我毫无回击之力。

因为老师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更遑论谈及他的出身了。自己虽然跟随在他身边学习了这一、两年,可是对于老师的身世来历,却跟他初来时候一样,仿佛笼罩于迷雾之中,寸无所知。

胖小子叉起双手一笑。「你啊,说不出来是吧?我看你口中的那位『老师』,就跟你平常说的『妖怪』一样,其实压根儿就不存在是吧?」

他话中的因果全无逻辑可言,而且只攻坚老师身份这一点,也实在太狡猾了。

那个男孩子继续指着我笑道:「你是『撒谎精』。」

「才不是!」

自己虽然很生气地反驳,可是他们调笑依旧,甚至变本加厉。

「『撒谎精』。」

「『撒谎精』蒲松龄──」

他们手牵着手,围绕我此起彼落地乱嚷。

到底是年轻冲动。那时候,我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于是向他们急道:「我才没有撒谎!你们不相信,我现在就去把老师他老人家请过来!」

于是乎,不服输的自己撇下那些男生,一口气跑到山上。

那时候天色将晚,平常在这个时辰,老师他都会坐在西窗之下,一边掰剥豆壳,一边阅读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闲书。可是当我来到之后,发现坐垫之上空无一人,而旁边的茶几上也不见有那个素日装满蚕豆的鸦青色浅碟子。

奇怪了?老师他难道出门了吗?昨日还不曾听他提及过,说今天有事要办。

当时的我可没有深究太多,倒是在烦恼「假如老师此刻不在,那我该怎么向那些取笑我的男孩子交代呢?」

──「把他们带来老师所居住的这间草芦」这个方法,我可没有胆子实行。毕竟老师他平生厌恶见人,假如我真的来这么一出,之后可不是长跪门边两三天就可以令他消气的事。

可是这间屋子里也没有可以证明老师身份的东西。

……要不然,先瞒过老师他,偷偷借走那本书?

那一卷记载有与「画壁天女」相似故事的汉代古籍,我就不相信只有老师和我读过它。只要自己把这本书夹带出去,然后让其他人瞧瞧,或许那些乡亲邻里,就会愿意相信我的话吧?

然而有一点相当难办:老师他从来不允许我踏入他那间终年上锁的书房,把书外借出去,更是棉花店失火──免谈。

不过我蒲松龄,亦不是会轻言败退之人。

既然老师他不在,那真是天之助我也。这区区的一个小锁头,会难得到自己吗?

使用惯常的老方法避开咒式、打开门锁,最后斗着胆把脚迈进去,就能轻手轻脚地轻松潜入。

「我记得它是放在这儿......啊,找到了。」

那本紫色封皮的《燃烬录》,就放在檀木书架的顶端、最伶仃的一个位置。

──顺道一提,这本书的编纂者名叫「东吴藏珠客」,他是其中一个我相当喜爱的妖怪事件记录者(或者说,是那些故事的创作者?),然而关于这个人的真实姓名,以及生平年岁等资料,通通一概不详。

不过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古时候写这些志怪奇谈的人,一般绝少会提及自己的事。

老师说,这是因为对于为官作宰的人类来说,留心于妖怪虚妄之事是很愚蠢的举措,故此即便只是单纯纪录事件,也会百般隐藏起自己的身份。

──其实说句大不敬的话,搞不好老师自己也有创作这类志怪故事,所以才会产生这种切肤之叹吧?

当然在我面前,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只是......假如将来某一天,轮到自己撰写这些志怪传闻,我肯定不会羞于承认本身的喜好,而是大大方方的在书页上方留下自己的姓名。

玩物或者丧志,但我不认为喜欢和了解妖魅怪异是一件可耻的事。

「我记得几天前它是放在下层格子里的,怎么突然又跑到上头去了?......」

该不会是老师......不不,他纵然厉害,又怎可能会估算到我一时心血来潮,会在今日打这本册子的主意。

「现在该要烦恼的事,是自己要怎么把它取下来呢?」

纵使眼睛发现目标,可是它放得太高,我这双小短手可构不着。

然而「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自己灵机一动,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小圆凳上。

虽然凳脚的整齐长度不一,或坐或立都有安全之虞,但一时间找不到其他的支撑物,目下只好依靠它了。

自己好不容易才在木制椅面上站稳,高度似乎恰恰足够。

我把右举高头顶。

差一点儿......还差一些就好──

「你在做什么?」

忽然身后一声狮子吼,把我吓得连人带书滾落地面。

「诶痛痛痛──」虽然身体无甚大碍,但是屁股蛋子可伤了。

「......是老师你啊?」

门扉之外,是琉璃蓝色的晚霞。老师他手持烛暗豆亮的提灯,身上却穿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白色汉装。

「大晚上的就别吓人吗!」

我拍拍隐隐作痛的臀部,而他缓步轻移,把灯台的火吹灭。

「我倒想问你,今天不是上课的日子,你过来做什么?」

......糟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可不是被他逮个正着吗?

噫!记得上回被他抓住,事后罚抄三百遍千字文,之后整整一个星期,只要手一举起毛笔,内心就会出现惨痛的阴影。

还是尽快找个解释过去才好。

「我──」

「我......我是来找......」

偏偏素日自负的口才,在这一刻毫无用武之地,任凭自己挤破喉咙,也撇不出一句完整说话。

「我是想请老师你见一下我的朋友!」

「不要。」连思索一下也不要,他立即就斩钉截铁地回绝我。

「为什么啊?这不是很奇怪吗?明明你是我的老师,可是我连你的名字也不知道。将来策论对试,老师你要我怎么避讳啊!」

然而老师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悠闲地拿起瓷水壶子冲泡清茶。

「原来我已经教了你避讳的事吗?」

「二个月前你才教我的,难道忘了?」

「这种小事,老夫没有空余记住。」

明明外表一副未足二十的年纪,倒是不要脸地自称『老夫』起来。

「而且姓名不过是身外之物。倒是你蒲松龄,为什么要来书房偷书?」他来到我的身边拾起那本《燃烬录》,双眼的神情随即变得严厉起来。

......原来早被他识穿了?

「因为......他们不相信我。」

老师他不言语,我知道他是在等我说下去。于是自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儿地慢慢坦白出来。

「虽然结局并不一样,《燃烬录》里的主角最后骨枯而死,可是这本书里所记载的事情都是真的吧?老师你当初也是这样说的。」

老师不说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特别的严肃。不过他似乎没有制止我继续下去的意思。

「细节如此的相似......难道京城寺庙发生的那件事,跟书中的妖怪真的是完全没有关系吗?」

他放下茶杯,淡淡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认为,『画壁天女』就是『花鸟绘*4』?」

我想了一想,然后用力点头。

「那个男人所讲的事,我定居此地前亦曾经听闻过。虽然是同一种类,不过那位画中仙女,并不是《燃烬录》里所记载的食人妖怪。」

「这怎可能!而且......老师你又没有去过那间寺庙,那怎肯定两者并不是同样的妖怪?」

「几年之前我曾经到访京城探望朋友。」老师仿佛早知道我会反驳他,所以耐住性子继续说道:「松龄,你知道『真真*5』吗?」

「这是人名吗?」

「是妖怪的一种。」老师他忽然转过身子,直面向我说:「『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这是出自前朝《牡丹亭》的句子。」

「『真真』是死去少女的幽魂,落入画中幻化而成的妖异。她们对人类无害,平常只以佛寺的香火为食,故此虽然是『画灵』的一种,却与闻香以生的『迦陵频伽』*6同源。」

「那......金甲恶鬼呢?」

「大概是寺庙里的护法神『迦楼罗鸟』*7吧。」

原来一切都是我误会了吗......?

「其实你也没错,不管是『真真』还是『花鸟绘』,都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妖怪。可是松龄,你有想过向他人公开她的身份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既然知道她是无害的妖怪,那大家也不会为难她吧?」

老师的眉毛突然压得很低很低,嘴唇抿紧,手背隐约浮凸青蓝色的筋纹。

......噫!他怎么生起闷气来?我只是想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即使存心偷书,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你有想过那些妖怪的下场吗?」老师的面孔板得很紧。

「诶?」

「假设他们当真会因为这一本书而认为你没有撒谎,但在那些人类相信有妖怪存在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之后的事,我没有想过......」

老师突然用力调整呼吸,唬得我汗毛直竖。幸好在呼出那口秽气之后,他的表情回复平常的冷静自持。

「当人类知道山上的寺庙里有妖怪,你认为他们会坐视不理吗?最普遍的做法,是请有诛邪能力的道士僧侣上山捉妖,而最糟糕的情况,是他们有可能会把那间招来不祥之物的寺庙拆毁,夷为平地,生生世世,破坏那些妖怪的栖息之所。」

纵然想反驳老师,可是我确实无言以对。

因为自己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住在村子东边的郭奶奶患上怪疾,久医不治,最后家人请了个道士来看看,说是中了狐祟,足足做了三日法事捉妖,闹得满村风风火火的,最后还差点儿把附近的野生狐狸狩猎一空。

连普通的狐狸也未能免于毒手,何况是真正的妖怪呢?只怕被人发现后,同样遭遇赶尽杀绝的命运。

「事实上,她们因为画壁碎裂而被赶走了,所以后来的人再见不到那幅仙女图。」

「那她们会没事吗?」

老师久久地望了我一眼,眼中的感情我却无法解读出是哀怜还是幽忿。

「那些『真真』和『迦楼罗鸟』,大概早已在别的地方栖身了吧。可是假如她们是妖怪的事暴露在外,闻风而至的人类会怎对待她们呢?」

老师的眼神,令我忽然讨厌起自己来。

年幼的我只知道要争取眼前的这口气,却不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可能会铸成大错。

「那位年轻的『真真』,大概是对人类少年动了感情。所以,让无知的人类猎杀她,把她们从居住地赶走。这是你所期望的结果吗?松龄。」

「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

老师的话,把我的胸口压得很痛。

却忽然间,头顶被一只大手温柔抚摸。

「你愿意相信有妖怪,我很高兴。」

「对不起,老夫我把话说重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老师,是我思虑不周。」

我抱住老师的手,偷偷地擦干眼泪。

「可是,我真的很想可以见到妖怪。我好想让他们知道『妖怪』都是真的,」

「因为老师你可以见到妖怪是吧?」

那些妖怪故事,是童年的我用以支撑精神的支柱。因为有她们,被欺负的时候才不会哭泣、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寂寞。

所以我一直希望自己可以亲眼见到她们,和妖怪接触,跟她们交朋友。

在妖怪认识我之前,我早已存有想亲近她们的心。

我知道老师他可以见到妖怪,但为什么他却对此讳莫如深呢?

「我好想......可以变得跟老师你一样。」

为什么老师可以见到妖怪,却不对我说呢?

那些美好有趣的故事,难道都是假的吗?可是所记载的细节这么真实,就好像在身边曾经发生过的一样。

而且,假如这些志怪传说,全部都属于前人的捏造,那为什么老师你又会一直收集这些记载有妖怪言行和事迹的书呢?

「老师,『妖怪』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人类无法见到它们?而且为何大家都说,那些妖怪故事全部都是虚构的呢?」

知了的叫声,在炎热的夏夜哀哀止止没完没了。我的烦恼想必亦是同样。

老师的视线遥望远方,那是我无法触及的所在。

「幻由人生,老夫如何能解。」

背对漫天的月光,老师以严肃的语气面向我说:「松龄你记住,所谓的『妖怪』,不过是为了回应某种期待而诞生的存在。一切山川草木之灵,自有它们的生存之道,这一切其实都与人类无涉。」

「目前我只能够告诉你,她们的确是真实存在,并不是人类的集体创作,不过她们亦非属于世间上任何一个生灵的傀儡。妖怪不过是艰难地生存于『现世』的众多生命之一。人类之所以看不见她们,只因为彼此间的缘份尚未缔结。」

「老师......」

「你讲的话,我有点听不懂诶?」

老师的说话突然变得玄之又玄。不过「幻由人生」这一句,虽然自己不明白它的意思,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内心的某一处被它触动到了。

『现世』是什么?

与妖怪之间缘份又该如何缔造?

她们又是为了回应谁的期待才会诞生的?

如斯种种,也太考验六岁孩子的理解力了。

「『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对于满腹疑惑的我,老师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要不你这样理解:正因为不知道,所以人类才拒绝去相信妖怪的存在,因为这个种族,一向都很难去接纳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这样说你明白吗?wan-东。」

......华东?

(喂──)

(喂,你快醒醒......)

蓦然惊醒,自己睁开双眼,首先看到旁边的男生面有难色,他的嘴唇欲言又止,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望东。」

跟随呼喝声的所在眼望过去,讲桌之后是一位满额皱纹的教书先生,他正怒气冲冲地望向自己。

啊……这是我「现在」的新「老师」之一。

「蒲望东!」

这位刘老师气恼地大喝一声,我急忙挣开椅子,肃起直立:「在!」

......实在是睡迷糊了。

我怎么会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天远中学初中三年级学生『蒲望东』呢?

*1「一切有为法」句:出自《金刚经》的偈语

*2鲀鱼:河豚

*3吕纯阳:即吕洞宾,因其道号为「纯阳子」,故又被称为「吕纯阳」。唐朝人,道士,后被神化为仙人,有不少与他有关的民间传说。「三戏牡丹」是其中一个,该传说有不同版本,彼此内容差异甚大,但主题都是讲述吕洞宾点化度脱少女

*4花鸟绘:东方妖怪的一种,由年代久远的花鸟画所幻化而成的精灵。白天藏身于画内,一旦遇见心仪的对象,会变成人类的模样于夜晚现身,把对象的魂魄诱骗入画内世界囚禁

*5真真:唐代杜荀鹤在《松窗杂记》里记载,有一画工绘画一幅美人图,并告诉图画的持有者,只要连续一百日对这张画叫「真真」,画中人就得以活。可是男子后来受朋友所惑,误会真真是妖怪,于是她坦白自己的地仙身份,并且离开了他。后世以「真真」形容画中美人或者寄宿於画中的少女幽魂

*6迦陵频伽:印度神话中的幻想生物,又名「妙音鸟」。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鸟,住在佛教中的极乐净土。声音清妙,为诸鸟所不及

*7迦楼罗鸟:印度神话中的幻想生物,又名「大鹏金翅鸟」,以蛇为食,力量强大,被佛教吸纳后成为护法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