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遇上一些状况。」

在《明年今日》和《红绿灯》两首歌之间的空白间距,我依稀听见哥哥的说话。

讨厌,又带医生上来了吗?他到底当我是什么呢?精神病患者?呵。

哥哥是个笨蛋。

把自己埋入被窝的最深处,把音量调得更大,这样,即使那些光之线误坠下来,我也无法听清楚那些人或者物件的心声。

各种各样的话,我已经听得够多了,现在我只想只身逃去一个安静的地方,避开这些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去接触得到的线。

如此继续下去,到最后我大概真的会疯颠掉吧?

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发现了很多平时自己熟悉的人表里不一的真正想法:

以为是朋友的人,原来比任何人都更要憎恨我。

素日笑面迎人的温柔邻居,原来内心蕴藏着最肮脏下流的秘密。

「衣冠禽兽」,我从未比现在更了解这句成语的含义。

说不定连哥哥也是这样......是吧?所以他才害怕我,才会拒绝去了解,只是简单地将我理解为「生病」。

在哥哥内心深处,大概早已把我当成是疯子,或者是麻烦的包袱。

我知道人都是虚伪的,互相应酬、互相客套,面对可亲可信的人才会表露真心话。我知道大家都习惯隐藏真面目生活,但是,当我知道连一向信任的人,同样是在无时无刻带上面具虚应自己,这一点令我觉得非常恐怖。

我没办法假装一无所知,我不敢想像会不会有例外,于是在其他人眼中,我变成了「小题大造的神经病」。

人见人避的「怪物」。

摸上耳朵的旧伤痕,假如从未有过这些线的就好了。

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处,连夜晚都无法好好入睡。比起听见别人的心声,身边像被无数个高声浪电视包围的感觉,这更加令人疲倦。

而最令我感到心累的,是根本无人可以倾诉。

有谁会相信这个世界的四周布满看不见的线,而通过接触这些线,可以听到一草一木、一猫一狗,甚至站在你面前的人的心声?

他们只会说,这些是幻觉,是假的。

这怎可能是假的?我可以碰到那些线,而且无论我怎么剪、怎么烧、怎么拉扯,它们都不会断裂。

那些讨厌的线,现在正在天花板下发出圣诞灯饰一样的光。

知道它们存在的人却只有我。

「要怎样做,才能让他知道我的想法呢?」

手握的蓝线发出熟悉的感慨。

「我也想知道……」

这同样是我内心的疑问。

只有这一条隐泛蓝光的线,我并不抗拒。

这条线的主人大概是个内向害羞的女生,她似乎正与某个人到处旅行,经常把「责任」、「工作」和「那个人」放在心上。

她大概时日无多了,因为这条线的光一日比一日暗淡──这是我所发现的秘密,当线的光完全熄灭,假如另一端是生物,那就代表他已经「死亡」,是死物的话,那就是损坏得无法再复修完好的状态。在一、两日之后,失去光芒的线会像缺水的植物一样干缩、枯萎,然后跌落地上,慢慢化为尘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素未谋面的她有种神秘的联系,可能是因为在「无法被人理解」这方面上,我们有些相似吧。

比如我和她都觉得很孤独。

虽然身边有一个看似关心自己的人,却不敢开口对他(或者是她?)说出自己的烦恼。

我们都害怕在开口之后,换来的会是对方的不信任和拒绝。但是当自己被对方误解的话,会觉得生气,然而更多的却是难过的心情。

明明是最亲近的人,为什么对方却不理解自己呢?

因为这一份身同感受,有时候我会主动碰触这条线,倾听她在独自烦恼什么。

虽然这种近乎偷窥般的单向交流方式,称得上是卑鄙。

但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仅剩的理智联系。知道世界上有人与自己一样,抱有相类似的感受,令我觉得自己尚未完全变成一头怪物。

只是我忍不住去想,假如我鼓起勇气去找她的话,这个人会愿意倾听我的烦恼吗?

被窝之外,越过沉重的窗帘,这条漫长的线延伸向无边际的蓝天。它的尽头又会在哪儿呢?

歌单里的曲目正好重覆一遍,门外的谈话声仍然在继续,而那条蓝色的线再没有传来任何的思想。

十一时五十分,快中午了。

我下床拉紧窗帘,房间内再次变得昏黑。因为明暗度下降,我才注意到那条映泛赤红光芒的银线。我立即用手紧抓住它──它有温度,但没有声音。

不会有错!是上次的那条线。回忆起上次发生在公园的事,难道那个神秘的男生就在附近?

追踪线的方向,它似乎是从房门外延伸入来的。

我轻手轻脚走到房门的旁边,小心地推开一条狭缝。

我睡房的位置,正好面对玄关旁边的单人沙发。有个人正坐在那里,他有一头银色的头发,以及深翠绿色的眼睛。

......是他。

他是怎样找到我的?他是跟踪我来的吗?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是这次哥哥带来的医生?──不,这个男生太年轻了,看上去比我还要矮,应该不可能是心理医生。

是他欺骗了哥哥吗?

无论答案是什么,自己似乎被他发现了,我可以从他睁大的双眼中看出来,而且哥哥也因为这个男生,同样注意到门后的动静。

「阿晴?!阿晴是你吗?」

我随即关上了门。不行!我还未准备好,可是,可......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我没办法读取他的声音?

不,上次也是,他的想法......哥哥,会没事吗?

以防万一,我把耳朵贴上门壁。他们故意压低声量说话,加上这扇门本来就具有一定的厚度,我只能隐约听到两把朦朦胧胧的男声。

或者......只要碰到哥哥的线,我就可以知道他们在聊什么,知道他们正怎样讨论著我。

但是,......

只是碰一下......大概没关系?

不......果然,我──

做不到。

就在我苦恼自己气馁的时候,玄关处却传来关门的声音。

是谁离开了?

像是经历过了一、两分钟后的时间,我的房门再度被人轻轻敲起。

「阿晴,」

是哥哥的声音!胸悬的挂心总算落了地。

哥哥他继续说:「下午我要回去工作了,现在我给你做点沙律放在雪柜,饿的话就拿来吃吧。一直挨饿对身体不好,会影响发育的。」

才不轮到你说吧,之前哥哥你自己也是有一餐没一餐的……说起来,最近哥哥他有好好定时吃饭吗?

「晚餐你想吃什么呢?」

晚餐……坦白说,我不觉得肚饿,还倒不如说肚子里一直有一种饱胀感。这也奇怪,明明有好几星期没有进食,身体却不见衰弱,也没有晕倒过去。

会是与这些线有关的吗?

望着镜中的瘦削人影,属于我的线连接在自己颈后,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米黄颜色。

怪物。

「我不需要。」

在回答哥哥之后,我走回去床上倒卧。

那个男生为何会出现在我家?我记得他自称姓「蒲」,蒲什么龄......类似这样的名字?

打开手机,使用这两个关键字搜寻网页,得出的结果却是一名古人。

别开玩笑了。

……也罢,或者是同名同姓。只要他不再出现,那就没所谓吧?

「......别乱……会跌下……」

窗外有人声?但这里可是五楼…...?是某人的心声吗?

但我留意身体四周,发现自己并没有碰触到线。

「要掉、要掉……等一下吧!很快就到。」

我拉起窗帘,发现那双绿色的瞳孔与我水平直视。

他......在爬树?

「嗨,」他抬起手,对我僵硬一笑:「我们终于见面哇呀──」又突然间,他整个人往下一跌──

他没事吗!?

把头伸出窗外一望,幸好下层的粗壮树干承托了他的身体。

惊魂甫定的他抬头上望,一脸歉意地笑着对我说:「太久没有爬树,身手都退步了。」

重点不是这个吧?现在还有人会爬树吗?而且这种见面方法也太乱来吧。

「……你从大门过来吧。」

「可以吗?那请你等我一等!」

等到他安全降落地面后,我才从窗口处抽身回来。

为何他想和我见面?他的目的是什么?

摸上剪刀,把它藏在衣袖里面。假如他有什么不良企图的话,我就用它来保护自己。

「咚咚。」

我走出房间,谨慎地打开玄关的大门和铁闸。

「你、你好向姑娘!我是──」

「蒲先生......是吧?」

「是的!」他的身体站得僵直,就像是某种敬礼。

我没有让他进入自己的房间,于是我们在客厅坐下。男孩低下头,神情紧张瑟缩,脸上还有可疑的潮红。他似乎是不敢直视我。

为什么?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想见我吗?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既然他不敢开口,那让我先来吧?「是哥哥叫你来找我的吗?」

「是的!」他突然挺直起腰杆,「只是没想到向先生的妹妹会是你呢,这真巧合啊......」

手中握住自他身体伸出的线,我仍然无法读取他的想法。

「我听说,」

「不用了。我没患病,如果你想知道的是这个。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但是──」

「蒲先生,」每一次都是重覆相同的说话,我早已倒背如流。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大概只有对不同人所用的称呼吧?「无论你来多少次,我的答案只会是一样,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处理,」

「不是的!」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是想知道,向姑娘你是否可以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那又如何?」

「那你可以听见我的想法吗?」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听不见他的内心,但他这样问......难道是相信我的话?还是这是为了令我信任他而演的一场戏呢?

以前也有位心理医生,用类似的方法,博取我的信任。

「我或许知道发生在你身上怪事的原因,但是有些部分我想再确认一下......所以,向姑娘你不介意的可以告诉我吗?」

「关于这方面,你所经历过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可能是因为他表现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也可能是因为我压抑得太久,又或者其实是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可以对人说出口、尽情倾诉的机会。

所以最终,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他说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所以,在某次上学之后,你发现自己突然拥有读心的能力?」他向我确认道。

「是的。准确地说,是见到那些发光的线,只要碰触它们的话,就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那通往私塾──」

「私塾?」这不是古装剧里才会用的字吗?

「是指你上学的地方!抱歉......其实我是想知道,通往那地方的路是笔直一条的大道吗?」

「没错,但这跟我的读心能力有什么关系?」

他回避了我的质疑:「那我可以再请教一个问题吗?在那条道路上行走的时候,有发生过什么怪事吗?譬如说明明不冷却打喷嚏,或者好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撞倒之类。」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那天在凤凰木下,自己好像被虫子叮了一口?……那时候是冬季,不应该会有蚊子出现才是。」

「就是这个!」他突然大叫起来,眉目间似乎胸有成竹。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失态,他清一清喉咙,然后带着笑意地说:「咳咳,向姑娘,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

「你有听过『蒲柳』吗?」

「不,那是什么?」

「『蒲柳之姿,望秋而落*1』,因为它的外表与柳树很相似,所以有这样的一个名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想,你被这种妖怪附身了。」

「......你是说,『妖怪』?」

「是的!它是一种低级的『木灵』,因为没办法自由移动,为了保护自己,它们发展出一个独特的技能,那就是『情报网络』。」

......这算什么?

「每一棵『蒲柳』都会长出十至二十条气根,这些气根会与附近的活物或者物件连接,读取他们的想法,从而趋吉避凶。譬如说假如它们知道附近有人想放火烧山,这些树木妖怪就会提早开花结果,把种子散布到更远的地方。」

他是认真的吗?妖怪?

「『蒲柳』之间也会用气根互相联系,虽然寄生在人类身上的情况非常罕见──其实是近乎没有啦,不过我肯定──」

「......出去!你给我出去!」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这太过份了。他是把我的痛苦当成是笑话吗?

和那些医生一模一样。

「向、向姑娘?!等等──」

我拼尽力把一步步把他推出门口,直至他的波鞋越过铁栅栏门。

「我不想再听你继续胡说八道!」

我真的受够了。

关上门把他赶走,那条蓝色的线孤伶伶地悬着。

或许......即使是你,亦不会明白我的想法吧?

能够理解我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我避开所有的悬线,逃回到自己漆黑一片的被窝......

*1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出自《世说新语》,用以比喻体弱早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