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爱,一直都在,你以为,只是你以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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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府大学 八号研究楼

房间里,伊杨坐在桌前,低头看着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一张照片。

“这是一个很短,也很长的故事。”没有过多的沉吟,在听完穆离的分析质问以后,他轻声开口道:“我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语气充满着怀念,以及感慨...还有一丝难过。

好像是在回答穆离的问题,又好像仅仅只是在自言自语着无关紧要的事情。

众人静静地聆听着,就连方才因为芙音被劫持而有些烦躁不安的苏言都平静下了来,大抵是知晓了穆离确实没有太多的恶意,所以他也不再有过激的举动,安稳地当着一名普通的听众。

“一个女儿,一位妻子,就跟很多家庭一样,正常的很平凡。”

伊杨开始缓缓地诉说着属于他的,鲜为人知故事。

“我呢,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科学家。没有冒出过什么很天才惊人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为了探知科学真理而付出一切的野望。”

说到这里,他转动了一下手里的照片,像是想起了温馨的画面,却又像是在嘲弄什么般笑了一笑。

“我知道外面喊我什么。世纪末最伟大的生命学家?泯灭良知却又实力强大的科学狂人?”

“不,我不是。”

伊杨眸中生出怒色,却又很快消隐。

“我只是一个被逼上绝路的普通人。”

他用着极其平淡的口吻讲出了这样一句沉重的话语。平淡太过,反而能教人品出藏于其间的冷意,以及怨恨。

“如此看来,现在在外面流传的,科学疯子与流亡魔法师一拍即合,创造了炼金奇迹的故事,是假的版本咯?”穆离适时地插了一句嘴,歪过脑袋像是在思考问题的学生,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轻声问道。

“然后呢?”

“然后?然后的故事,不就能很套路地猜了出来么?”伊杨满嘴苦涩,闭上了眼睛,带着颤抖说道。

“环法高塔出逃了一位通缉魔法师,他触犯条律是炼金学科中的禁区领域人体炼成。”

“他跟我一样也有个女儿。”

“他的女儿身患重病。”

“他尝试了二百七十八中记录在册的治愈魔法,找过了一百三十二位在世界各国都享有极大声誉的医者。”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什么作用,一切都是徒劳。”

“所有的努力都不能阻止病症蚕食着他女儿的生命,就连延缓都显得极为艰难。”

“生死最是令人无奈。”

“生死也最教人疯狂。”

“普通人的疯狂大多只能伤害自己,而一位修炼有成的魔法师疯狂起来,却可以很轻易地伤及无辜。”

“而我,就是那个无辜。我的家庭,就是他疯狂之下的牺牲品。”

伊杨右手青筋蓦地暴起,平整的照片被大力抓握着生出了数道皱痕。

“所以他找上了你搭伙研究人体炼成,并且还拿你的家庭作要挟?”听到这里,苏言皱眉,忍不住开口问道。

挚爱的人被当做人质胁迫,在场的众人中,除却伊杨,这种难以言明的滋味恐怕不会再有人比苏言更加清楚,更加感同身受了。

曾在时滞里度过的十五年里,有无数想要格杀苏言的人或异类们,在一次次行动无果后,便大多把目光放在了芙音身上。

不怕死的人有很多,因为强者从不恐惧危险。

但每个人都有软肋,心有牵挂者更是如此。

所以苏言比任何人都要珍视着芙音,没有什么感情比无数次同生共死所磨砺出来的更为炽热,更为真实。

“要挟?”伊杨的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寒声道:“是的,要挟...他当场击杀了我的妻子,并在我女儿身上下了限死咒。”

“他要我配合他完成人体炼成的研究,并以时间紧迫为由,不顾我的意愿将大量炼金知识以精神烙印的方式传输到了我脑海里。”

“如刑刀刻骨,如凌迟魂魄。”

“可是我不痛,因为我妻子死掉的那一刻,我女儿被下咒的那一刻,我的心就跟着一起死去了。”

“复仇的念想超越了一切支柱,使我艰难地熬了过来。”

“你...居然扛下来了?”伊杨的话被打断了,穆离的眼中尽是惊异,他不自觉地出声低喝道:“那可是知识的精神烙印,你居然扛下了这样痛苦的大恐怖?”

科学不是万能的,魔法也一样。知识的不可复性从很久以前就是一个困扰着无数人的问题。如何能够提高一个种群对于知识的学习速度以及研究速度,一直以来就是人类科研的重点攻坚方向之一。

如果知识的传承可以跨过时间累积这一天堑,那么该文明的发展速度将产生质的变异。

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只是这个问题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研究,不能说是毫无进展。然而这些所谓的突破进展,它们带来的手段所表现出来的实用性,却往往低的可怜。

以精神烙印来进行知识传承,就是无数失败废案里的一个典型例子。

它失败的原因不仅是因为,精神烙印这一法术会对受术人施以大量的痛苦折磨,更是会将部分人格情绪以篆刻的方式遗留在受术人的灵魂里,简而言之就是,记忆与人格的双重复写。

正常人受到刺激还有一定几率产生人格分裂呢,跟何况将情绪与记忆搅入一个独立的灵魂里?

失败是正常的,成功才不正常。

这种苦难不要说普通人,就连当初参与研究该项的许多大魔法师,都因此而遭受重创,发疯的发疯,死伤的死伤。

因此对于该项法术的研究自然而然地就被环法高塔终止了下来,并写进了盟约的禁止事项里。

然而伊杨这样一个毫无修炼经历,甚至连异能都没有的普通人不仅扛下来了,而且眼下看去,他居然还有着很稳定的精神方面的外部表现。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会炼金术,却不曾拥有战斗能力?”伊杨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透着一股疲倦的意味。只是不知道这份疲倦是因为诉说的故事,还是因为给穆离解释细枝末节太累。

“没有什么学科是能单独研究一路走到顶的,科学是这样,魔法也是这样,炼金术的本质还是一门学科。”

“你见过存在有对数学一无所知的物理学家?”

“还是你觉得炼金术是一门不掺杂任何其他魔法符文的基础科目?”

“没有一道物理题目会用不到数学。”

“同样不会有研究了魔法符文后,却只懂生命炼成而不懂得其他使用方式这样无稽的事情发生。”

“除非是使用精神烙印这样的方式,只要使用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人在学习上有所进展,而是为了造就一个助手...或者说工具。”

“我就是个工具而已。”伊杨微微摇摆着脑袋,自嘲一笑。

“一个有着魔法知识的工具,于魔法而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样的状态连学徒都算不上,不管这人所知晓的知识再怎么高层次也是一样的。”

“这样的我在他眼里自然是安全的,没有什么威胁可言。”

“所以他放心地奴役我,并自以为善意宽宏地许诺我,如果我的女儿先行实验不死,他会饶了我们一命,并给予我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的一切?他以为他是上帝?”伊杨声线再次变得森然,然而这只是转瞬即逝的情绪,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继续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他的命。”

“之后的实验结果你们也都知道了,我们创造出了奇迹。”

“然而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奇迹并不是所谓的实验的成功。”

“最大的奇迹在于,像他这么强大的人,在完成后也会兴奋得不能自己,也会狂喜地控制不住情绪,也会...给出我一丝等待已久的机会。”

“魔法师也是人呵,再怎么强大睿智,也终究有疏忽的一刻。”

伊杨的言语间透露着些许嘲讽。

“我很弱小没错,可是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只一刀,”伊杨放下了照片,有些心疼模样地抚搓了一下皱起来的照片,像个孩子一样得意地笑了起来,双手抬起,很幼稚地做出了比划的动作:“只一刀我就了结了他的生命。”

看到伊杨的表现,苏言、穆离与芙音三人都不自觉地在心底涌现出一阵寒意。

他的双手很快垂了下来,整个身体顿了一顿,然后继续道:

“其实故事还没有结束,我杀掉他的那个时候,实验并没有完成。”

“完成的,仅仅是我的女儿而已。”

“你没杀了他的女儿?”联想到共事多年双子二人,听到这的苏言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反而帮他完成了心愿?”

“因为...”伊杨沉吟良久,露出了意味难明的笑容,声音变得温暖柔和:“那也只是个孩子而已呀。”

“一天天的照顾,一天天的陪伴,还有为数不多却真实存在的交流。”

“那只是个对她生父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的天真孩子...”

“可能这就是弄人的命运?我对她产生了父亲般的感情。”

“我爱上了她,就像爱着我的女儿一样。对亡妻的思念与对呵护女儿的执念,让我在不知不觉间对她产生了感情。”

“她仿佛就是我的另一个女儿。”

“说到底,她也是被爱着来到这个世上的,从出生就带着的重病,苦难折磨了她这么久,人世对她已经够不公平。”

“既然不是她的错,那就不该让她来承担。”

“所以...”伊杨长舒一口气,叹道:“所以我删掉了她曾经的记忆,幸运的是长久以来的实验让我在魔法理解上有了那么一点进步,使我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她叫程莲。”突兀地,伊杨抬起了头,看向了苏言用释然的语气道。

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苏言的耳麦,看见了通过耳麦连接着的另一端,那早已呆滞无言的伊莲。

伊杨用温和的声音轻柔地招呼道:

“是魔法师程旬然的女儿程莲...同时也是我伊杨的女儿,伊莲。”

“哪有什么买卖孩童研究实验的低级故事,就算真的有,又怎么可能会露出马脚让你们知道呢?”伊杨忽地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笑的很得意。

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又像是证人吐露出了多年来藏于心间的秘密,很欢喜地柔声道:“我的孩子,我就是你们的父亲,我爱你们。”

而另一边,伊莲被雨水冲刷着双眼,滴淌着的液体不知是否混杂着泪水,令所有人沉寂无言。

“那...接下来呢?”没过多久,回过神来的穆离出声打破了难得的安静,疑惑道:“你为什么要设下那么一个让她们误会的局,从而迫使她们站在你的对立面?”

“你的失踪又作何解释?”

“这跟现在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关联?”

而穆离所问出的问题,也是所有人想问的问题。

虽然之前听闻的故事已经够长,却仍旧没有跟现在的一切联系起来。

“所以我说,故事很短,却也很长。”伊杨敛去了脸上的笑容,悠悠然地叹了口气道:“有点耐心。”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很疯狂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以后自首于国家机关。”

“杀死程旬然以后,我认为我该为这一切画上句号。”

“无意也好,被迫也罢。实验途中,我的双手终究是沾染上了许多无辜者的鲜血。”

“如果能给伊莲伊奈换取一份较为安定平稳的生活,那么我即使身入牢狱也没什么不可以。”

“别看她俩现在拥有着无比强大的战力,可是你们不要忘了,制造她们的初衷,只是两位可怜的父亲为了延续自己女儿的生命而已。”

伊杨的话语透着一丝对自己作品强大的傲然,却也透着对命运弄人的无奈。

“但出乎意料的是,我被放过了。”说到这的他言语间还带着些许的疑惑跟不解,也许到现在他还没搞清楚自己被放过的原因。

不得不说,对于大多数科研者而言,对于政治的理解跟敏锐性方面,真是跟他们的科研水准成让人无语的反比。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

“在罪名被清洗以后,我甚至得到了选择工作环境的权利,虽然之前发生了那样让我不愿再回想触碰的事情,不过说到底我毕竟还是一位科研工作者。”伊杨叹了口气,讷讷道:“离开了科研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到头来我还是选择了一家跟我专业研究偏差不多的机构。”

“我想努力过好接下来的人生,也想尽我所能地为这个社会做出点贡献,好让自己的良心稍稍得到一些慰藉。”

“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遇到了你们口中的女孩。”

“也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叫唐初月。”

“一个异能者。”

说到这里,伊杨的双眸流露出了复杂的情绪,看向了苏言。

看向了苏言此时光焰流转,符文沉浮不止的右眼。

轻声开口道:

“一个跟你近乎一模一样的,钟瞳异能者。”

“她带给了我一个勾起了我研究欲望的项目。”

“用‘恭谨’的姿态。”

“用‘和善’的方式。”

“让我加入了她的研究。”

“让一切的一切,有了一个看似寻常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