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12月6日晚,塞浦路斯英属基地区某宿舍:

宽敞的房间里,一共只放置了四张床铺,空调、电视、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等等设施一应俱全,让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军营而是星级酒店。

北方的冬季天黑得很早,这会儿,在此处住宿的四位少女已经换上了睡衣,或躺或卧在床上。

“今天在训练场见到的米格尔上尉,果然是对蝮蛇队长有意思的吧。”房间最角落的那张床上,冷不防地传来了雨燕的声音。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他表现得那么明显。”金雕回应道。

“翠鸟你觉得呢?”雨燕又问。

“我不知道。”翠鸟说完,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不想再参与对话了。

“金雕,你和米格尔上尉聊过的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嗯……米格尔上尉是个很严厉的人,但他很有亲和力,也很有幽默感。驾驶技术当然是没得说了,总而言之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

“哇哦,评价好高呢!”

舍友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然而身处话题中心的莉莎,始终一言不发。

…………

……

“又是你?来找我做什么?”

第二天下午,我去五中队营区的时候,莉莎一如既往地对我冷言相向。

我陪着笑脸挠了挠头,说道:“我不是来找你的,少校。我是来找金雕的。”

“咦?”在场的金雕震惊得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其他人也是一片哗然,其中又以雨燕叫的最大声。

莉莎的细眉跳了一下,似乎有一丝尴尬。

我想我大概是惹得莉莎不愉快了,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无视莉莎的心情了。

“我可以借用金雕准尉一个吃晚饭的时间吗?”我问道。

既然直球战术行不通,那么就从莉莎身边的人寻找突破口。这样的手段或许不太光彩,不过我也没有其他选项可选了。

“你去问她本人吧。”莉莎悻悻地回答道。

“荣幸之极,长官!”还不等我开口询问金雕,她就抢先回答了我。

于是,在雨燕的起哄声中,我和金雕一同走向商业区。

可惜事与愿违,刚走到一半,我的手机就响了。

“这样啊……那我马上过去吧……”我挂上电话,一脸歉意地对金雕说道:“抱歉啊,政治处那边让我交事迹材料,我去去就回,最多半个小时!”

“没事的,长官先去忙自己的吧。”金雕笑着摆了摆手,“我等着,这样吧,长官把手机号告诉我,我找好地方了发短信给您。”

…………

……

半小时后,将十有八九会被退回重写的事迹材料发到政治处邮箱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向金雕给我发来的地址狂奔而去。

目的地是一家小酒馆,这让我对自己的酒量产生了一丝担忧。不过当我达到酒馆门口的时候,令我担忧的事情就和酒量无关了。

“有种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粗鲁而洪亮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让我伸向门把手的手停了下来。

里面有人闹矛盾吗?那样的话还是不要进去的好,不过要是金雕还在里面的话……

抱着这样的疑虑,我把头凑到窗口观察里面的情况,我看到了最让我担心的情况——金雕不光在里面,而且还是矛盾的中心。

“我说的有错吗?”金雕坐在靠角落的一张桌子边,手里把玩着一部收音机,金雕的身边围了一圈穿着作训服的男性士兵,一个个长得都非常魁梧,他们把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一副将要大大出手的架势。反观金雕,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她脸上毫无惧色,挑着眉毛,以挑衅的口吻说道:“一群胆小鬼。”

从窗口望去,那群男性士兵中并没有军官。也就是说,如果发生了斗殴事件,也可以把影响降到最低。

“你这个家伙!”人群中,一个士兵虚张声势地吼了一嗓子。

“别急,伙计。来听听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吧。”说着,金雕按下了收音机的一个按钮,里面清晰地传出来一声男声:“你瞧瞧,那边那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同化体——金雕哦。”

收音机没有录音功能,而且就算是专业录音机,也不可能把距离好几米开外的窃窃私语声录得如此清楚,想必这是金雕的特殊能力吧。

“是啊,那个天生残废,只能靠微米机械活下来的废物,竟然还被提拔成军官了,让人不爽。”收音机里另一个声音响起。

“嘘,小心被她听到了。”

“听到又怎么样?”虽然这么说着,但是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音量并没有提高,“要本事没本事,要人脉没人脉,只能用身体往上爬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随后,收音机里边爆发出一阵没品位的笑声。

“到此为止,没有偏差吧。”金雕环视着身边的人,轻蔑地笑道。

“啧……”

“然后我就说了:有什么不敢大声说出来的?一群大男人反而像小女孩一样叽叽喳喳地嚼舌根,不嫌丢人吗?请问我说错了吗?”

“你没说错。”一个肩上扛着下士军衔的男人恶狠狠地说,“那你想怎么样呢?”

“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脱光衣服跪下来合唱一首《伦敦大桥垮下来》,我就原谅你们;二是现在就给我滚得一个也不剩。”

“这第一嘛,肯定不行,因为我们会害羞的嘛;这第二嘛,也不行,因为我们要喝酒。”下士的表情愈加狰狞起来,“要怎么办呢?我想到了!只要金雕你离开这里不就好了嘛!”

说着,下士便向金雕挥出了拳头,不料,金雕一抬手,下士的手腕就被紧紧扼在金雕左手的虎口中。

“那更是不可能的,因为等下我可是要和一个不知比你们高出多少的好男人约会呢!”

金雕露出了狞笑,用力向前一拉下士的手臂,在下士踉跄着向前跌倒的瞬间又赏了他的下巴一掌底。下士反射性地仰头躲避,结果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本来要命中下巴的攻击,命中了他的鼻子。只听“咔”一声清脆的声音,下士的鼻梁歪向一个奇怪的方向去了。

紧接着,金雕掀翻了桌子,把手里的收音机当成板砖一样照着离她最近的士兵脸上招呼了上去。士兵们怪叫着与金雕打成一团,虽然金雕的体格和身高都不占优势,但是面对士兵们的围攻,从容不迫的应对反击。

看来是没办法和平解决了啊……

我走进酒馆,抄起地上还剩半瓶的波本酒瓶,向一个举起椅子想要偷袭金雕的士兵砸了过去。酒瓶不偏不倚砸到了士兵的侧颈上——交叉神经所在的位置,他两眼一翻,晕厥过去。我捡起他手中掉下来的椅子,把它摆在身侧,然后瞄准一个目标直线冲个了过去。椅背上的金属前缘结结实实地命中了被我当做目标的士兵的腰椎。他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扑倒在地。

“你是谁!”剩下的人发现了我,纷纷退到一边,把我和金雕包围起来。

“我是谁,很重要吗?”我拉开格斗势,在警戒周围的同时,给脚下那个没晕透的士兵补了一脚。

“长官,您来的可真晚啊。”金雕惊喜交加地说。

“但是没错过好戏,不是吗?”

“你!我见过你!你是前几天才调过来的试飞员!”

“没错。给你们一个忠告。”我逐一端详着还剩的几个敌人,盘算着从哪个开始下手,“飞行员可不止会开飞机哦!”

话音未落,我用力蹬踢了一下地面,向被我选为目标的倒霉蛋冲了过去。

…………

……

放松手臂的力道,让被我用锁技勒昏的士兵从我怀里滑到地面上,为这场斗殴画下了句号。

“这是最后一个了吧,长官。”

“是最后一个了。”我把士兵的钱包翻出来丢在吧台上,然后把士兵扔出了酒馆,“换个地方吧。”

“好的,长官。”金雕揉了揉头上鼓起的包,跟了上来,“没想到长官这么能打呀。”

“像今天这样的‘双边矛盾’不算什么。”我笑了笑,“原来我在西班牙外籍兵团的时候,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两次世界大战性集体斗殴。”

“世界大战性?”

“德国人、法国人、俄罗斯人、美国人、中国人……我们外籍兵团里哪国人都有,而且一打群架就是全员参与,所以就叫世界大战性集体斗殴喽。”

“哇啊……打群架没人管吗?”

“当然有人管,凡是参与打架的都要被罚重装长跑,打赢的30圈,打输的20圈。”

“那长官的战绩如何呀?”

“这个嘛……”我难为情地笑了笑,“30圈跑了两次,20圈跑了十一次。”

“胜率好低啊!”

“没办法……外籍兵团里只有我一个是国籍不明的,找不到组织啊……”我苦笑道。

“啊哈哈,长官也不容易呢。”

“话说回来,冒昧地问一句,在酒馆里那些士兵对你的议论……”我斟酌着用词,“你是靠微米机械维持生命的吗?”

“是的哦。”金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道:“关于这一点他们是没说错啦。”

“能和我详细说说吗?当然,你要是不情愿的话我也不强求。”

“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从哪里说起呢……”金雕用手抵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问我:“长官对同化体了解多少呢?”

“我也只是听联队长说过一些……将微米机械植入体内,随着个体的成长增强对微米机械的适性和操控能力,并在功能上向军用范围扩张,以此产生的所谓‘超级士兵’便是同化体了。”我把联队长对我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简单解释起来就是这样的啦,不过,长官知道接受微米机械殖装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除了一小部分志愿者之外,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几乎都是不进行殖装就必死无疑的人。”

“诶?怎么会……”

“同化体技术的前身是人工义肢,这个长官知道吧?”

“这我知道。”

“既然皮肤、肌肉、骨骼都可以仿制,那就自然会想到,神经可不可以呢?脏器可不可以呢?”

“难道说……”

“是的,现在我胸腔里的脏器,有一半是微米机械,包括心脏。”金雕把手放于胸口,“我是先天性脏器病变,想活下来的话就必须把病变的脏器替换掉,但是我需要的脏器不止一两个,根本没有那么幸运能找到可配对的所有器官。于是我的父母抱着一线希望接受了微米机械殖装手术。当时还以为只是医学实验,结果莫名其妙地卷入了军方的同化体计划里去了。”

“从结果上来看,还是不错的吧。”

“是的,我很幸运,据说同化体手术的成功率非常低,绝大多数人在细胞采样阶段就被淘汰了。哦对了,有一条未被证实的传言,人体结构中,被微米机械替换的部分越多,成功率就越高。”

“为什么呢?”

“有风声说微米机械在人体重站的比例越多,出现排异反应的可能性就越小。”

“怎么听起来像是微米机械和人体在打架一样。”

“打架吗……说不定是这样的哦。”金雕对我浅浅一笑,不同于我从她脸上司空见惯的爽朗笑容,只是我不知道那笑容中蕴含着什么。

不管怎么说,开场的寒暄也该结束了,接下来就问问看莉莎的事情吧。

“啊!”还没等我开口,金雕好像看见了什么,兴奋地挽住我的手臂,用手向前面一指:“长官我们去那里吧!”

“我看看……”我顺着金雕的指向看去,“What the……”

在最后关头成功把不该说出口的词咽了回去,我僵直地瞪着金雕所指示的建筑。

那是一座旅馆,从外形上来看是再普通不过的旅馆。

但是,但是!“军事管理区”和“旅馆”组合在一起的话,就会产生不一样的意思了。这里不会有游客进入,军属也有专门的接待处,那么毫无疑问,这家旅馆面向的对象就是我们这些军人和基地工作人员了。本基地的人会用到宾馆的情况,我无论怎么想都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而金雕接下来的话又证实了我的猜想。

“钟点房的话只要一小时60英镑哦,很划算的。”

谁来!谁来告诉我钟点房除了我想到的那个之外的其他用途!

不过其实根本不用金雕来提醒,旅馆的招牌“Verona”已经虽不直接却也不怎么含蓄地告诉我这家旅馆的性质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请允许我拒绝。”

“咦?为什么呢?西班牙人不应该是最懂浪漫情调的了吗?”

“因为不检点的行为是不被上帝所悦纳的。”我以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拒绝道。

“长官是基督徒吗?”

“是的。”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啦,那我们换一家普通的店子吧。”金雕也很干脆地同意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搞不明白,既然长官是基督徒,又这么虔诚,那么您为什么要参军呢?杀人对基督徒来说,不是罪吗?”

“因为我妥协了。”我直言不讳,“我先是向愤怒与仇恨妥协了,然后又向现实妥协了。所以,我并不配得上‘虔诚’这个词。”

也许是看到我的表情变得凝重了起来,金雕有些神色慌乱了,她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冒犯了我,于是话锋一转想要打圆场。

“可是《圣经》里也有被上帝选召的人是战士呀,比如大卫。”

“那是旧约时代,耶稣还没有被钉在十字架上,人的罪还没有被赦免,以色列人若不用刀剑为自己战斗,就会被外邦人的罪吞没,事实上后来的历史也确实如此。”我思索着该如何向一个非基督徒解释基督徒的价值观,但是我不抱太大的希望能让她理解,“与外邦人征战是神的命令,但我在按下投弹按键的时候,上帝并没有对我说:‘下面的人必须死’。”

“唔……对不起,我似乎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并不,这个问题我也经常问自己,也问上帝,可惜的是,上帝总是在降下试炼的同时保持沉默。”

“您是觉得,您现在所遭遇的事,是上帝给您的考验?”

那一瞬间,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我双手握在拉杆上,用力向下拉的光景。

“毫无疑问,是的。”

“是这样啊……”金雕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街边的一家西点屋,说道:“长官,我们到了,这家店的奶茶味道很棒哦~”

“哦,好的。”

我本以为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了,没想到刚一坐下,金雕就又兴致勃勃地问道:“长官您在执行任务之前,会祈祷吗?”

“会的。”我回答道,一边思考着这孩子到底是对基督徒的想法感兴趣,还是单纯对我感兴趣。

“那您都会祈祷些什么呢?”

“视心情而定吧……大多数情况下是‘愿你做我脚前的灯、路上的光’。”

“不是‘能平安回来’吗?”

“因为我相信上帝已经在天上预备好了我的位子,在合适的时候我便会蒙召到上帝的身边。至于这个日子何时会到来,我听从上帝的安排,也不想凭借祷告延长或提前这个日子。当然,坐在驾驶舱里的我,会用尽浑身解数让我的座驾和我自己都完整地回到机场。我不想死,也没有自杀倾向,尽管当我第一次加入战场的时候,面对的是一场绝望的战争。”

“唔……”

金雕端着奶茶的杯子,叼着吸管仔细地听我说,但看她的反应,十有八九是不能理解我的想法吧。

“抱歉啊,说了一些很无聊的事。”

“没有没有,我觉得挺有意思的。”金雕连忙摆了摆手。

我不置可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有些烫的奶茶。

味道,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