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偌大的个人病房外总会伴随着凌乱的脚步,以及刻意放轻的谈话声。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整天。唯独临近凌晨这栋医院才会万籁俱寂。

“怎么说呢……是有够安静。”

然而这样的气氛乔雪忆并不是很喜欢。尽管她曾经很长时间都习惯待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自她入院以来已经很少能在夜里有个好觉,死一般的寂寥让她耳边时不时会出现恼人的耳鸣,乔雪忆记不太清这样的日子是从何时开始的。

那天的庭审结束之后,还未等法院做完结案陈词,乔雪忆便匆忙地回到了事务所。

也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的面容上不断涌出难以遏制的暴躁神色。甚至在某些时候,乔雪忆还会不受控地出现过一些极端的行为或念头。

松本镜回过神时,她已经砸碎了办公室里一半的陶瓷与玻璃景品,手腕和脚踝还接连冒出显眼的割伤。乔雪忆表情依旧,眼里尽是暴虐的光芒。

然而当修皓问起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她却回答道:

我压根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

一系列的过激动作众人完全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面对沉重的气氛,修皓惊恐地注视乔雪忆手心中流着鲜血的刃状伤口,于是所有的疑问都让他无从问起。

隔日清晨,她已独自一人卧上了雪绒般的病床,直到今晚大概已过去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大约被送进病房的第三天起,乔雪忆再也没有与人会过面,纵使她早早孑然一身。

“有人来了?”乔雪忆小声惊呼。

当她凝望窗外时,走廊传来了皮革鞋根撞击瓷砖的踩踏声。

是护士吗?不对,护士不会穿高跟鞋。而且现在也并非诊察的时间。是来见我的人?对方是我的熟人,还是说……

乔雪忆的思绪霎时被中止。想到这里,她突然提高了警惕,胳膊肘迅速从被褥里伸出,并把手指紧紧放置在了床边的传呼铃上。

门栓摩擦地面,单人病房响起了久违的开门声。

乔雪忆感受到了从紧闭的玻璃窗外射入的夜光。

墙壁附近所溢出的月色照在了从不飘动的乳色窗帘上,而门口那位挑的身影正缓缓踏进了病房亮处。

“打扰了,您就是乔雪忆律师吧?”

只从声音判断,来访的人是一位女性。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不用担心,我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可疑的人物是不会说自己可疑的。”

神秘的女人以沙哑的声音打过招呼后,也不在椅子上坐下,而是直接来到她的床边。

“久仰乔律师大名。真没想到大律师本人竟然比照片漂亮这么多。”女人接着谈到,“就是面色有点憔悴,是没睡好觉吗?”

“客套话就没必要讲了,若是来找辩护人,你大概可以另请高明了。如你所见,我现在的状况不太妙。”

“不不不,我不是来委托工作的。”

“是吗……”

她深知神秘人绝不可能是来下达工作委托的家伙,这些措辞也不过是她嘴上随口说说。乔雪忆能感觉到,眼前的女人正站在那里俯视着自己。

视线中只剩足以触入背脊的冰冷。

“首先得让您了解一下我。”

见乔雪忆的手照旧放在紧急传呼铃上丝毫不动,女人只好立即把话带入了正题。皎洁的月光正从女人苗条的身材上反射,使她隐藏在阴影里的上身逐渐现形。

“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负责过许多失语症与抑郁类疾病患者的治疗。”

“什么玩意儿?失语和抑郁……是谁介绍你来的?我从没有申请过私人医生!”

“请听我把话说完,本次的行程是我的自作主张,和您身边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乔雪忆皱起了眉头,“你为什么会选中我?”

“因为我看了那天下午的庭审。”

难道是那天的听审人员之一?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前来拜访乔雪忆的理由以及自我介绍,只花了眼前这个女人三分钟的时间。不过顷刻后,乔雪忆便得出了短短几个字的结论。

——这个人,是个可怖的家伙。

而且是个沾满鲜血的罪人!令乔雪忆的内心道出这话的原因,无非只是方才女人一段简洁的询问。

“您……想过杀人吗?”女人笑而不语。

“啥啊?”

“请您冷静,这只是一段简单的心理测试问话。”

“我从没听说过拿杀人为开头的命题。”

“现在不就有了吗?”

“哈哈……”乔雪忆放松了一丝警惕,将双手收进了洁白的被褥,“开什么玩笑,我是那种人吗?我……我是……”

缄默中,她冷笑一番。

“我明白,您是法律从业者。”

“既然你都知道,还敢问我这种问题?”

“那么我们换个问题。乔律师,您憧憬过外面吗?”

外面?

“什么意思?”

“这也是普普通通的测试。为什么你憧憬着天空却对外界充满着憎恨?”

“你这个问题有点抽象。”

“但我觉得您能够理解,”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缺乏感情,“您只要顺从自己的想法回答就好。”

“我不知道……我……”乔雪忆无法止住恶寒,身体像被谁摇动着一般颤抖着,眼睑更热。

“乔律师,您在害怕吗?”

“我在害怕?不、不是……”

“我明白您在害怕什么。”

“等等,先说你怎么会得出‘我会害怕’的这种结论?我在害怕什么?我有什么害怕的必要吗?”

女人以塑料般无生气的声音阐述:“你是否每夜入睡之前,都在担心着次日清晨自己能否会醒来?即使醒来,也在思考自己会不会有离开这里的体力。”

“我听不懂你的话。”

“您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由于看到了‘心魔’。你想要扼杀掉心魔的存在,但根本没有下手把握。”女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所以你不是不会杀人,而是……没有杀人的胆识。”

这就是本次测试的答案。女人的眼里说着这样的话。

“扪心自问一下吧,乔律师。”

“我……”

她无法开口接下女人的话,嘴唇依旧颤抖。

“你认为自己什么都没有了,但我觉得,乔律师还是残存着单纯且重要的东西。你仔细想想,那是什么……”

“那是……”

我心中单纯而重要的存在……不就是他吗?

“我知道一个无需连累他人就能结束一切的办法。”

“办法……是什么?”

那时——乔雪忆疑似心脏被贯穿的瞬间,感觉到了一阵耀眼的闪光。

“结束……又是指什么?”她淡淡地问。

“回归你的本质,拾起你被遗忘的自我。”

那阵光从她的脑内穿梭而过,直至她目睹生命的奔流与鼓动。久而久之,乔雪忆正坐起了身子。

即使是这样,她的内心还是充满了喜悦。

“我……下得了手吗?”女人的眼角淡出了宣告胜利的余光。

已有数日不曾有人来探视过乔雪忆,纵然是来给她做最后一击的死神,她也不可能将其赶出去。

【0】

清晨第一丝阳光浮现在了色迹斑驳的天空,深渊一般的黑云中时而可窥见月影。在城镇第一班巴士出发前,通往人行道的车道就时刻作响起了警笛。

身着白大褂的搜查人员积聚在了酒吧污水池的后方,与数位民警在后巷某处忙碌地巡视。

现在要是遇上了他们可就十分麻烦了,先向着山上走去吧。

少女如此念叨,蹒跚而缓慢地走向了通往郊区的高架桥。桥头没有完好的街灯,月光照耀不到的空间则显得无比黑暗。

从案发现场的溅出血,似乎在她的身上形成一朵刚盛开的彼岸花。

杀人这种事……似乎渐渐地熟练了起来。

“不、还没有结束,腐烂的家伙正好遍地都是。”

她依然对“正义”二字抱有一定程度的执念。这是少女当下的感想。

“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要净化这里。

咽下一口唾沫,她才发现喉咙已极其干燥。是紧张吗?又或是因为兴奋……

喉咙的干渴已经化为燥热,少女的唇无声地扭曲成微笑的形状。她压抑着内心的喜悦,脑海中一直重复着的某具尸体死状。

这个瞬间,她对自己的生存怀有强烈的实感。

少女找到了自己目前活着的价值所在。

【0】

公安大楼的技术科办公室,数名身着便衣的警察驻留在了解剖间,让一向死气沉沉的地方立刻被喧哗所淹没。

“这是那具前些日子在三环外的酒吧发现的男尸?”

其余的法医正调整着镁光灯,将灯头对准着解剖台。

“是,那天消防队正好也接到了案发现场的火灾报警电话。幸运的是尸体烧伤不是很严重,五官还清晰可辩。”年轻巡警为葛蕾揭开了封尸袋,“上面说既然这家伙的身份清楚了,就希望葛法医的部门能够尽快给个结果。”

“谁不想快点完事儿,这东西你要结果我就能马上给的吗?”

验尸本身就是一件繁琐的检查程序,而解剖只是流程里的其中之一。

光是对死者开刀这道工作就极为复杂,还需要通过各种外界因素以确定死亡的原因和方式。而葛蕾在当下还要调查死者生前任何可能存在的疾病或损伤,接着才能彻底完善这份任务。

这可不比给活人做手术简单。

“葛法医,你看看这个。”

大厅中央的巡警突然解剖台走去,并将手伸向了葛蕾身后置物台,再次拿起了包裹在证料袋中的凶器。

“这是什么?”葛蕾冷冷地问。

“是凶器。”

袋中是一把有锯齿的匕首,大约三十公分长,整个刀身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我当然知道这是凶器,本来房间里除了手术刀外就只有这一把刀。”她不耐烦地戳指着另一份密封的证料袋,“我是问,这个袋子里的线是什么东西?”

“这个是在现场发现的头发丝。”

“发丝?话说,这不是女人的头发吗?”葛蕾在慌乱中接过了巡警手中的证据。

密封袋里卷曲的黑色发丝在镁光灯下特别显眼。若是让人取出来仔细观察的话,大概要张开双臂才能把这根头发完全拉直。

所以她才说这跟发丝属于女人。葛蕾很难想象男人会留这么长的头发。

“搜查小队在酒吧找到过很多女人头发。毕竟是夜店那种地方嘛。但只有这根头发是最特殊,于是队长才特意保留了下来,让其它部门做必要的案件资料。”

“不就是一根长在脑袋上的体毛吗,能特殊在哪里?”

“特殊在头发主人的身份。它的DNA所属人……可担任过死者生前的辩护律师。”

葛蕾眉头一紧,顿时感到一丝仓猝。

“……等等,你说死者的律师?”

若这头发真是女人的?那不只有……她的胸口“咯噔”一响,心情顿时变得很不是滋味。还未等葛蕾再次开口,巡警就把她最不想听到的结论给告知了在场的众人。

“根据技术科到DNA数据库的鉴定,可以肯定发丝的主人是一位叫乔雪忆的女律师。最重要是的……她上周还住在城东市人民医院的个人病房里。不过她现在已经失踪了,大队正在派人全城搜索。”年轻的巡警会心一笑,“这不就是畏罪潜逃吗?”

听到如此答复的葛蕾感到自己微微四肢无力。她下意识地搀扶起了解剖台一端的握把,努力支撑着身子。

“我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什么这种结局?”

“乔律师的结局咯,虽然我是了解过她脑子可能有些问题。”

“听你的口气……葛法医貌似认识乔律师吗?”

“算是简单打过一个照面。”

也不能说跟她是一面之缘。尽管葛蕾对乔雪忆的印象并不坏。她也知道对方有精神上的疾病,但会以谋杀者的身份做到这般地步的抑郁症患者,终究还是在她的意料之外。

难以想象伊琳娜的“计划”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蕾姐,上头有人找你!”

被警队布置在楼道口的某位女警喘着大气冲进了尸检部门,并大声传呼着葛蕾。

寻声望去的众人赶到了前来此处的女警身旁。葛蕾正起了身子,这时,她瞥见女警的手中握着一部正处于通讯状态的电话,顿时心生寒意。

“找我?”

“这是怎么了,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喂,发生啥事儿了?”

还未等大家挨个询问,葛蕾就一把抢过了她手中的电话。

“我是刑事科学技术室的葛蕾……嗯,队长你好……是、是,范英杰的尸体在我这里……嗯?为什么要派人过去……什么玩意儿?你们这就……你们找到她了!”

葛蕾又晃了几下头,深感头皮发麻。

“葛法医,出什么事了?”几个年轻的巡警心慌意乱在她身后嚷嚷。葛蕾没有回应,或者说没法搭理他们。

“你们的人能否初步估算一下她的死亡时间?对了,你们那边又是谁报的警?”

室内又安静了大约五秒,连葛蕾了屏住了呼息,来回在解剖台附近踱步。

“……是,我明白了,我这就过去……”她愤然地按下了挂断键,“我他妈的!”

结束电话后,只见葛蕾浑身发抖,众巡警不明所以。葛蕾察觉到自己身子发热,头发沉,耳边则嗡嗡直响。

“警队那边出什么事了?”时过半响,某位刑警才弱弱地发问。

葛蕾犹豫了片刻,答道:“……乔雪忆找到了。”

“找到她了?真的吗?那太好了!这不就顺利结案了吗,我马上开警车过去!”

“不必了,我找两个医生过去就行,你们好好回家歇息吧。”

“什么啊?这就没我们的事了?”

“对,没有警察的工作了。”

“我说啊葛法医,你平时不严肃就算了,这类问题上可马虎不得!”

“你在怕什么啊?”

“她可是杀人犯唉,人家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姓乔的律师万一一个冲动拿起刀子跟葛法医你反抗怎么办?”

葛蕾用回眸狠狠瞪了这位不断发问的巡警一眼,神情里尽是不甘与落寞。

“乔雪忆被发现的地方在教堂山崖下的郊外江流里。”

“她躲在河里了?”

“不是躲起来!而是她已经……”她征了一下,环视了一遍惊惶的众人,“就跟在场的某些人想的一样。”

“稍等,您的意思是……”

“——她已经死了。”

解剖室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死寂。尽管絮叨个不停的民警早已听惯了各式各样的死讯,但只有这次,他情不自禁地捂上了嘴。

“天……天啊。”

“现在的乔雪忆只是一具尸体,所以不会再反抗了……”

“原来她已经死了!”

“到头来……还是两败俱亡的结果,也就没有再出警的必要了。”

这场庭审谁也没有胜诉。

葛蕾有气无力地拿着公文包,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尸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