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已是半夜两点过半。南川昔日繁华的街道一度无人问津,空气凄冷而安宁。游客广场外的中央车道没有任何的行人,也不存在吵闹的引擎声。巍峨建筑物挡住月亮与街灯的微弱光线,平日里闪烁的星云也都被乌云笼罩。

毫无生气的夜晚,静到像是什么都不会发生的街道。尽管如此,却又让人感到背脊胆寒。

就像是存在着某种异常。

远处的立交桥下,乎暗乎亮的生锈路灯背后,似乎正矗立着人影。

无法确认性别的神秘人并没有察觉自己正被人注视。

另一头的乔安娜在骤然间停下了脚步。不知为何,她对路灯下的人影产生了好奇。没有任何依据,只有骨子里的直觉在质疑他的一举一动。

仿佛是看过同样的光景。

随着对方挪动步伐,乔安娜井然有序地跟踪起那人。二人在短时间内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慢慢变得如影随形。

从脱离立交桥的路上,乔安娜一边忍耐涌到喉头的恶寒,一边有如被邀请般,在不知不觉中跟着地走进某处的空巷内。

往巷子的更深处里走,就像是到了一处异世界了。

这条被周围古旧建筑包围的小路,肯定连白天都不会有阳光——但凡见过这般场景的人,都会觉得这里就像一间密室一样。

可以说是都市死角的缝隙。

但就是这样的场所,平时应该也是有好个流浪汉在这里度日才对。像是路面铺起了建议的草席,四周搭建起了不成形的帐篷和小灶;铁桶中烧着废纸与木材取暖,快餐盒堆得比山高,无意中成了一个全市拾荒者的小组集中营……至少乔安娜最初来到这里时,这一切都是存在且历历在目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帐篷塌了,小灶也消失了;铁桶没在燃烧,内部空到了底。剩余的木材被丢弃在了一角;发霉的饭盒也没有再继续堆积,这下连野猫都不会来觅食了。

东西还在,但一切都变得空荡荡的……因为人们都消失不见了。

唯独值得留意的是,左右褪色的墙壁,不知何时被重新涂上新的红漆。

这下,乔安娜从探望中回过神。她感觉自己的皮肤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触感……在这种连路都算不上的小径,她觉得自己身体很温热。

随着体温的升高,她还敏锐地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原本一直散播着的水果腐烂味,正被一种浓厚且不同的味道给污染。

霎时间,乔安娜犹如醍醐灌顶,全身不忍颤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茫然地往脚下看了看。

周围是一片血色的水泊……不如说,原以为是红油漆的东西,其实是人血。

淹满了道路、直到现在还不断流动的东西,正应属于人的体液……原来那股刺鼻的气味,就是黏稠的血浆。难怪乔安娜会觉得那么熟悉。

打探清楚了四周的状况,她现在想要后退离开了。只是这时,却有人从阴影中迈出了脚,仿佛是为了可以挽留般,朝乔安娜缓缓伸出了手。

他的全身都暴露在了空巷唯一一处亮光下——那人站在血水之中,黑色的纤细轮廓不禁令人联想到蛇的下半身。

对方有着一头和乔安娜一样的红色头发,穿着和她一样的雨衣。留到肩膀的头发随意剪裁,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若只单看整体轮廓,对方的模样几乎跟乔安娜完全一样。不同的只有一个,无非就那人的眼眸不是浅咖色——而是一副在闪烁着异样红光,布满可怖血丝的红瞳。

以及、那人另一只无力下垂的右手,正握着一把熟悉的左轮手枪。

1.

从事务所离开之后,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我就抵达了郊外的废弃教堂。

这座教堂在靠近后,实际上比刚才看上去还大不少,占地面积都快接近我大学的体育馆一半。即使在廖无人烟的郊外里,这座西洋楼也算得上是大型建筑。

这里便是我此行的终点。

在去调查枪击案之前,我就已查出此处就是幕后黑手的真正住所,也是他藏士的宁和调配药剂的地方。

刚来到了教堂的正门,我便发现此处上了锁,扶手的缝隙间甚至缠上了铐链。

看来是没办法从这里进入。这种尺寸的铐链比自己胳膊还大,就算用电锯也不一定能撬开。

得想其它办法……我试图绕到教堂另一边。

远离正门的一侧墙壁上装设了满满彩绘玻璃窗,只要跳上去的话,貌似就可以从这里进入内部。不过仔细一看,玻璃窗大概距离地面有三米高。只考虑双手摸到窗沿的话,大可以从建筑外的废气油桶垫住脚,再试着努力往上跳。

——以我的身高和体力肯定能撑住身子翻上去。虽是这么想,但唯一的问题就是待会儿自己该怎么落脚啊?

如果教堂内部没有架设梯子,我的脚根本碰不到地面。硬撑着跳下去的话,在那种毫无视野的环境内肯定会摔伤吧。

不如在找找其他路?我想说不定有后门之类的地方。

放弃了那种好似违法闯入般的危险做法后,努力地绕着教堂小走了一圈。细心地边走边找,想着看看能否找到一扇隐藏门。

幸运的是,顺着破旧的栅栏漫步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我就在教堂正门对角处的墙上,发现了一块形似安全通道的铅色房门。

我一声不响地靠近,并转开门把。本以为门把会在半转后卡壳,但出人意料的,门没有上锁。

门缓缓开了一个缝隙。我咽了口气,毫不犹豫地溜了进去,接着如履薄冰般地走在了布满蛛网的狭窄通道上,顺利地到了教堂后屋。

一路上遍地都是细碎的玻璃片与木屑,还有积满雨水与烟头的易拉罐。就像堆积杂物的狭窄车间,缺胳膊少腿公用长椅、满是油污学生用课桌也一并堆在了我的眼前。

躲过了半个人高的废物堆,看见了眼前有另一扇通往教堂大厅的门。而正当我走向那扇门的同时,耳边——响起了玻璃渣被压碎的声音?……显然我没有踩过任何一块玻璃。

错愕之余,我本能地看向了身前一块完好的玻璃碎片。正好,我从中的倒映看见自己的身后,诞生了一道鬼影般的人形。

“……!”

当我还没来得及回头,耳边则响起了”铿”“的一声,”呃啊!!”

好痛!我神经反射般抱住头。同时在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敲了一棒之前,身体就倒在地面上。

……

“好痛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漆黑的视野稍微变得清晰了。

我艰难从地面上抬起了头——还是在堆满杂物的后屋内。原来我人还在刚才的地方,一步也没多挪动。时间应该只过了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不太清楚,但确实是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而且,现在我感到很冷,身体忍不住在发颤。

“唔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打算站起身子,当手掌撑上地面时,胳膊却感到异常的疼痛。

“这……!”

——我左手手肘关节处异常的红肿。非但如此,两腿的膝盖内侧也遭到刀刃割伤……那个位置是我以前受过伤的部位,现在连跑步都感到痛。现在那个部位被割伤,如果打算站起来,应该会出现让我感到几欲昏炫的剧痛。

看来是没有办法行动了。虽不知道是怎么搞得,但起码当下绝不是恐惧的时候。

我深吸了一口气,逐渐鼓起了勇气。而回过神之际,我也冷静地观察起房间的状况。缓缓动了动脑袋,视线挪到了左边。而下一秒,却被直接震惊地哑言。

某个一头金发的女人,正在旁边与我蹲坐在同一堆瓦砾上。

“不好意思,因为我个人没有捆绑男人的嗜好,所以只好使用这种方法了。”

她是说完这话之后才坐到的我身边。

我的脑袋因为被钝器击中而一片空白。现在感觉身体发烫,连眼前的景象都是一片白茫茫。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清楚知道她到底是谁。

“伊琳娜检察官……”

“你就是因为这么不听话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哈哈……”

“不过我也有点开心,因为这让我知道,你果然也跟乔律师是一个性子……不愧是你们俩啊。”

“多谢夸奖……”

“把你让给乔律师真是太可惜了。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像你这样的假话就应该老老实实接受高层的培养,而不是一辈子为了那点琐碎的委托而奔波……也对,要是让你变成我的同伴就好了,至少——这样就不会成为我的敌人。”

伊琳娜一副犹如他人的口吻,态度极为高傲地对我述说,和以前我所认识的伊琳娜完全不一样。比起以往的骄傲感,此时伊琳娜的台词更像是在表达对所有人的蔑视。一种……难以形容的自负。

”你是没办法制造同伴的。”

在我开口的同时,剧烈的疼痛感让我吐不出半句话。身体像是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尽管如此,我还是忍着每开一次口关节就像要烧掉的疼痛,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不是吗?”

废弃置物间内的气氛为之冻结,而伊琳娜自然也咬紧牙关,忽然朝我怒目圆瞪。但没一会儿,伊莲娜的神色又变得缓和。

“……”她耸了耸肩,像是本想开口说什么,却闭上了嘴。

我知道她想反驳何事,只是迫于何种苦衷,所以不愿对我提起。不过若是她不再继续说下去,我照样也会主动来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制造结晶体的士的宁的?”

我直截了当地问。这时伊琳娜一下沉着脸,长叹了一口气,依旧什么也没说。如此见状之后,我也继续不依不饶地的追究着。

“四年前提供给卢万才的神经药物,就是从你手上制造的吧?”

伊琳娜的两肩抖了抖。看来这一次。她不在沉默了。

“‘开膛手’服用的药物,是我采取人工制造的方式合成结晶毒药。而这所教堂的仓库,其实就是制药厂。”伊琳娜顿了顿,神情有些黯然失色”然而我并不是这座教堂的主人。当我找到这里时,实验器具就已经齐全的留在了仓库。很显然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人在这里制造毒物了。”

与此同时,伊琳娜猛地摇了摇头,”但唯独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

“卢万才所使用的抗神经障碍特效药,并不是我提供的。那时候的我对于士的宁的事还一无所知。”

“原来如此……可在这之后,你不也用同样的杀段杀死了‘开膛手’吗?”

面对我几近咄咄逼人的提问,伊琳娜依旧直言不讳,”我是因为提前察觉到,正常的审讯流程已经制裁不了他了。所以我被迫故技重施。”

“是嘛……你觉得,这就是你所坚信的‘正义’吗?”

我用着快要烧焦的喉咙,说出在在她听来或许很愚蠢的话。

“是的。我从不后悔。”

“……四年前的时候你说过,自己是代表着司法的‘闪光’面啊,为什么一定要……”

“所以才需要有人驱逐阴暗。这才是代表光明的人该用上的手段。”

“可那也不能是靠杀人。明明会有很多办法。”

伊琳娜脸又一次暗了下来,似乎在说:”天真。”

“你动用了私刑……就算你杀死的人是一群十恶不赦的家伙,你也是在犯罪。”我继续说。

“不、他们因药物而死并不是我的错。从一开始想要药的人就是他们。”伊琳娜义正言辞地朝我反驳,”抵抗不了成瘾性,最终毒发而死的责任在他们身上。”

“……”

“我能做的事顶多就是供给些许药物,以及在供给前进行善意的劝诫,并展现同情心。但他们依旧在不依不饶地索取。士的宁也好镇定剂也好止痛剂也罢,所有人都在无视后果的来这里向我索要那些东西。所以……我并没有杀人,杀死他们的,只是他们自己。”

“你这人啊……”

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连头也感到一阵强烈晕眩。

也许是刚刚那一击头槌的后续效果,我的意识开始变得零碎。

“不过他们如果像‘她’一样特别,自然也不会死了。”伊琳娜嘿嘿冷笑,而我也只能一直看着她的侧脸。

“她啊……你说的‘她’是谁?”

“我见过一个从中活下来的人……有人在尝试服用我提供的止痛剂后,克服了成瘾性,并最终挺了过去,完成了重生。”伊琳娜淡然地说。

原来还是有人做到啊。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你。”

“归功于我?”我狐疑地反问。

“我用药物为她的肉体提供帮助,而你则成为她了精神崩塌前的最后一块基石。正因如此,她才能活下来啊。”

“这样啊。”

我差不多明白了伊琳娜的意思。我和伊琳娜两人,只要缺少其中一个,”她”就不会活过来……在这层意义上,我和伊琳娜说不定算是合作无间。

2.

“事情很简单的。乔律师以前查案子的时候,总喜欢在半夜行动。这一点实在是很好利用,我只要以线索人的身份暗示她,让她通过即将发生凶案的地点就行了。”乔天成得意地说,”换句话说……我也要尾随在她身后,在她即将要去的地方‘扮演开膛手’!”

“……”

“一开始还担心被人看见,不过几次下来后……我跟她都很熟练了。”

“不要说得跟雪忆刻意在配合你一样。”

“事实上我们就是很有默契,不然也制造不了那么多骗局,不是吗?”

我无话可说。

“你想想看,乔律师住院后,是谁以心理医生的身份探望她的。”

“护士们口中的心理康复师……就是你吗?”

“是的,虽然当时我还只是心理康复师‘小姐’。”

我无法听清楚乔天成的话,呼吸不顺畅,感觉像是心脏着火一般。

……头一次知道呼吸竟然也是这么困难的事。

“杀害范英杰之前……一天内连续杀了三人的凶手也是你?”

尽管如此,我也依然在说话。

乔天成点了点头。

“那次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不会是杀上瘾了吧……这算是你应该也不会干这么欠缺计划的事。”

“因为他们三个人原本是我安排去袭击乔律师的……我希望乔律师可以动手杀掉他们,哪怕是正当防卫也行。可结果还是令人失望。不论如何,乔律师都是只把那些家伙打到了无法动弹,到死也不越过那条线。”

乔天成耸了耸肩,”如果没能跨越最后那一道界线,我就必须负责善后。不过,看起来那件事多少也发挥了效果。”

“你这个人啊……”

乔天成回到了墙边。

“算了,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好意思,让你受苦了。”乔天成拿起瓦砾上的东西,那是一把黑色的管状硬物……

“这、这东西不是……?”

“肯定是手枪啊。”

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黑色的双动转轮手枪——学名为柯尔特蟒蛇。我扯着嗓子大吼,尽管声音很沙哑,”你把乔安娜怎么了?!”

“我对没做什么,我需要的人只有你。安娜的事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虽然我现在让她在教堂隔壁的仓库沉睡,不过明天就会让她回去。”他用一手利落地拿着枪,再度来到我房旁,”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很快就会解脱。”

“……你要杀了我吗?”

“是啊,我只有这么做。我要让雪忆……不、要撕碎乔安娜道貌岸安的正义,让她永远地沉沦,成为我的‘战友’,就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她变成那种人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从司法权柄者沦为犯罪分子,从根本上打击民众对于光明骑士的信仰。”乔天成面露邪笑,”并在从今往后,成为我们的人。”

“……笑死我了,你认为我的死亡能摧毁她的信念,还顺带压制检方的势力?”

“可以。至少伊琳娜也是这么认为的。”

“白痴,你竟然相信她的话。”我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乔安娜不是尉迟安娜,更不是乔雪忆……她现在只是一位没有前二十年记忆的女人。乔安娜的觉悟只建立在这四年来的工作基础上,和我根本毫无关系。”

“这么爽快的撇清关系……你是在怕死吗?”

“不、我不怕死,我只是在指证你犯下的错误——出于职业病。”

“你觉得我想法错了……真的是这样吗?”乔天成不可思议般地问道,”安娜虽然没恢复乔雪忆的记忆,但她的行动模式还是基于曾经乔雪忆。就算她记不起那段和你的往事,但她对你的爱……应该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啊。”

“……”

“我你不单单是摧毁她的爱情,而是在摧毁她身为‘人类’的一部分本能,你还不理解吗?”

“——但是我认为你办不到。”

乔天成感到诧异。

“我只是她的‘过去’。就算她对我的爱是她性格的一部分,那也只是她过去的那部分。乔安娜为了逃离过去,决心舍弃自己的全部,包括舍弃自己作为‘人’的良知。”我冷冷地看向乔天成,长舒了一口气,”我也不过是她在成为执法者的路上,被舍弃掉的那部分。如今的我,和乔安娜两人并不存在任何爱情,甚至可以说毫无关系,只是普通的一男一女,两位相互独立的身份……所以要靠我的死亡,来摧毁乔安娜身为人类的一部分,根本就是个伪命题。因为——她早就不做人了。”

“……吵死了!”乔天成放声大吼,猛力踹起我的身体。还好我的痛觉早已麻痹,没有任何感觉,”臭小子,好好操心一下你自己吧?!”

乔天成不悦地说完之后,挥舞好几下手上的手枪,像是炫耀一般。他又粗暴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抬了起来,就这样把冰冷的枪管贴在我嘴上。

“那就让事实来证明我说得对不对。”

“……”

我的视野模糊一片,看不清楚见眼前的景象。

“喂、差不多该说句遗言吧。”

“……”

“接下来就是会吃子弹哦?”

“……”

乔天成大概是看我没有反应,既不求饶也不恐惧,情绪顿时变得异常焦躁。

随后我艰难地摆了摆手,微微扬起嘴角,脸色应该很平静。

“为什么……”乔天成挤出了细微的声音,”为什么你跟她一样,快要死掉的时候都丝毫没有一丝害怕啊?!”

“看不到我认怂的样子,就这么有挫败感吗?”明明不理他也行,但我还是回答了他。”自从乔雪忆离开后,我就的脑子里就不断想着一件事——就算是活着,好像也不太有趣。”

“乔雪忆一直就在教堂的隔壁仓库。就算你认为她不在乎你,你应该还是深爱着她的吧?……她现在就离你一步之遥,你只要说一句‘想要去见她一面’,我兴许还能让你多活十分钟。”

“不……她是乔安娜,不是乔雪忆。”

“……”乔天成脸上的表情冻结了。冻结的空气仿佛出现了一声裂痕。

“哈哈。”我喃喃自语般地说,”你貌似没法理解我的话。”

乔天成困惑地凝视着我双眼里逐渐失去了人性。

“在你眼中,雪忆和安娜就一定要区分的这么清楚吗?”他反问。

“你理解不了这一层意义。还是那句话,是她自己舍弃了自己身为雪忆的那部分……而我也,没法勉强自己把她当做乔雪忆。”

他激动地直说不能相信,然后再露出可怖地微笑望着我。这个笑容不知道是因为迷惑,还是因为他的极度不悦造成的。

“那我把乔安娜的事告诉你又有什么意义?!”乔天成突兀地大吼,枪管重重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这一来她对你来说不就是个陌生人吗?搞什么啊……我还计划嘲笑你们那该死的生离死别,看那边的女人堕落看这边的男人为她一个劲发狂……这一来不就全搞砸了吗?你们对‘生’的渴望呢?对‘死’的恐惧呢?从你俩身上根本感受不到生命的价值啊?!我弄死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又有什么意义?……真是无法置信,修皓律师,你这个人根本就不正常啊!你不是普通的人,怎么想都觉得你不正常!”

“不正常的是你。”

像是被胃部涌上的恶心感催促一样,我果断地对他说出这句话……若是我更懂得察言观色,或许还可以在乔天成的手下活得久一点。

我干咳了两声,接着补充,“比起因为杀人而不敢正视自身的罪孽的你,一直在逃避现实的你,用自己发疯了的藉口对自己催眠的你……能够彻底看清现状,认清事实的我和乔安娜,才是真正的正常人吧!!”

“……吵死了。”

乔天成眯细着眼看着我。不过我若不把话说完,那么就彻底失去了来到这里的意义。

“永远活在迷茫里孤芳自赏……你这人,真是个失败的家伙。”我很清楚,如果我不说的话,乔天成是不会了解我们差异何在,“顺便给你道个歉。以开膛手这种名称来称呼你是我们的不对。因为你没有安娜那样想要舍弃什么,就能轻易舍弃的‘果断’。连杀人都畏缩缩的家伙,不配称之为杀人魔。”

“……你很烦啊!”

“你和安娜绝对不一样,根本不可能成为朋友,而她也不可能因你改变。你们就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杀了人之后还不承认是自己的罪,只会一味地逃避,但是安娜就不同,她懂得直面过去,舍弃并斩断过去。相比宁可放弃做人,也要走到终点的安娜,你不过是个连杀人犯都算不上,连逃避黑历史都做不到就停在半路的废物。”

“我说你很烦啊!”

这是一句充满怨怼,如同诅咒般的愤怒之声。乔天成稍退了两步,举起手枪对准了我的脸。

我没办法阻止,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拿枪瞄准自己的动作。

乔天成用充满愤怒情绪、且用无法停下的力道摁下了扳机。格尔特的转轮如同蓄势待发的巨蟒肉身,缓缓蠕动了一截。

——室内响起了响亮的枪击声,把我与世界彻底分开了。

……

2.

修皓“咚”的一声躺在了地上。

他伏在地面上不动,头部不停流出的血濡湿了水泥地。

乔天成还愣愣地看着手里散着硝烟的枪管,浑身先是一阵抽搐,接着长时间动弹不得。他似乎对修皓的尸体感到一丝害怕,连接近他都办不到。

因为他意识到修皓已经死了。作为了一个连害七八人的凶手,这时候才产生恐惧,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我原本不想这样啊……”

即使这么发话,回应他的也只有窗外细细的雨声。

乔天成忽然哭了出来,一时泣不成声。随着眼眸的浸湿,他不禁回忆起很久以前,当他还是检察官时所留下的感情。

喜悦、愤怒、悲伤、快乐……以及恐惧与愧疚、这一切作为”人”而言的必要情绪,正随着修皓的死亡不断变淡。

“算了……该轮到你了……乔安娜。”

随着火药味渐渐散去,乔天成才慢慢从恍惚中回过神。他惬意地小走起来,离开了废弃仓库,想要慢慢地赶往自己囚禁乔安娜的房间。

话说回来,待到之后还要堂而皇之地告诉她修皓已死一事。

见证她作为执法者的人格的崩溃……如果她还有这样普通爱与怜悯之情就好了,至少如此一来自己还能证明修皓的推理是错误的。

乔天成刻意装出了一副乐观的样子。

总而言之,这一切终于都将落下帷幕。

如此考虑着,不到十秒钟时间,乔天成就抵达了目的地。而在这一瞬间,他也见到预料之外的情景。

“你……?!”

他瞪大了双眸,震惊地得说不出话。

凌乱的木椅被与碎屑从中一字扫开。

教堂中央唯一干净的大理石版上,理应失去所有行动力的乔安娜,正露出恶魔般的空洞眼神,幽然地伫立在那里。

1.杀意

乔安娜用仅剩的力气撑起了上身。随即“蟒蛇”的转轮猛地一滚,男人果断扣下了扳机。

正是乔天成的这一举动,令他们故事结局也来得非常之快。

——令人意外的,子弹并没有射向乔安娜。而在随着一起剧烈爆炸声的响起,某人的胳膊突然溅射出了大量的血花。

就像被引爆的血包,红色的液体顿时四散开来。

——乔天成的左半身一时血流不止。他的皮革外衣被浸湿成了红黑色,如今猩红的血迹还在不断加深……血的浸染无法停止,因为他的某个部位在刹那间消失了。

空荡荡的衣袖里,乔天成的胳膊不见了。

就在前一秒,从乔安娜手上被夺走的“蛇”的枪膛,由于不知名的原因忽然间爆炸了。就像被一块没了安全栓的小型破片。那些数不清的的高温弹片,以及零散的枪支零件在甲基火药的猛烈推动下,一瞬冲击进了乔天成的全身肌肉。

离爆炸源最近的那块肢体,也就是他的胳膊倒是直接不翼而飞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的叫声痛苦万分。那把几分钟前还完好无损,正原本瞄准乔安娜额头的柯尔特,与几根疑似手指的肉块掉落在了一起。

余下的金属部件还被炸飞到了很远处,所以炸膛的威力可见一斑。

但这冲击性的一幕并没有令乔安娜感到任何错愕。她连惊讶也来不及,就在爆炸火光出现的第二秒,本与他拉开距离的乔安娜突然快步朝前方接近了。

趁着乔天成离开之际,她为了保险起见,偷偷从废墟中找到了两样东西藏在怀里——两块犹如利刃般大型玻璃片。

第了三秒,乔天成依旧还陷在强烈的痛苦中。这时乔安娜的突袭已离他仅有一步之遥。

第一块简易的玻璃制利刃就这样被她举着。

玻璃的锯齿划破了她的掌心。乔安娜温热的血液滴入了夹杂火药的血泊。在乔天成还在因高温冲击与烫伤撕心裂肺地嚎叫时,乔安娜以迅雷不及之势,就这样一口气将带锯齿玻璃刃插进了他的膝盖。

就像一把短刀插进像气球般,原本还矗立中的乔天成身体,因大腿肌肉的撕裂,无情地摔到地面上。

同一瞬间,乔安娜取下了安置在皮夹口下的第二把玻璃锥。

她将其高举过头。仿佛是将要向大地立入墓碑,透明的锥子捅进了乔天成的心脏。

“等、等……啊啊、啊啊啊!”

还没来得及求饶,一声朝着穹顶地扬天长啸回荡在了废弃教堂中。

二人的动作全然定格。到了这一刻,这一切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了。

乔天成诧异中夹杂恐惧的复杂面色顿时僵止。在他没察觉到的情况下,便被闪电般的速度给乔安娜杀死了。

这是乔安娜第一次杀人;

除夕前的雪夜,“流亡的开膛手”的生命活动停了。

……

黎明的阳光从窗户斜照了进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玻璃刃依然像是块坚挺的墓碑般插在乔天成胸前。

明明在一切都结束后,她还依然保持着跪姿不动,像是在朝何人祷告——乔安娜被灰色亮光映照的模样,有如替死者送别的神父般不带有任何的多余色彩。

乔天成的尸体没有流血了。教堂里剩余的鲜艳红色,都是从乔安娜身体溢出的……手腕、腿部及身体都有被撕裂的她,恐怕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活不了几分钟了吧……

……

不,乔安娜其实还有力气走出这间案发现场,并前往车辆频频来往的外街求助的。

若是救护车及时赶到,她也可以靠着血清将意识无限延长下去,并在事后借由接受全面的治疗从而完全回复。

可她却不想那么做。她放开玻璃短刀,踢开了散落在脚边的左轮零件。乔安娜如释重负般的垂下了头,借有重力往后倒了下去。

“啊……”

干裂的双唇微微半张,躺在冰冷地板上的乔安娜长叹出了一口气。

就算不立马离开也没关系。只要冷静照这种采取这种平稳的呼吸方式,缓解心跳的频率与失血速度,要不了多久人体也会自动凝血。

其实她还有力气撕下上衣的布片包扎伤临近大动脉的裂口。总之以这样急救措施的稍微挣扎一会儿,乔安娜自然是能从生命危险中暂时恢复的;

然后,她只要老老实实坐在原地,等待谁前来打探,也依然能够得到救援,并因此活下去。

说到底,能让她活下去的办法很多。只是……

“还是算了。”

乔安娜仰望着窗外,一脸失落地远眺着外面的景色。

黎明到来前还在下雨……凛冬这种节气就没有出现过舒适的气候啊。乔安娜暗暗抱怨说。

话说一直是坏天气也就算了,她还老让自己生活习惯也跟着季节变得同样糟糕……就像今天这样,乔安娜再次因工作原因弄脏了自己的全身。

说不定之后还会由于没多余可更换的正服,又和上次一样只得穿着睡衣,拖着萎靡不振的身子地回归检察院。

而且今天还是最严重的一次。

讨厌的季节与讨厌的生活环境,连自己也变得讨厌自己。

总之衣服现在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恶臭。再这么下去,任谁都会觉得她就像个异类。反正……这副模样没办法再像往常一样回到单位了。

脏兮兮地带着伤痕累累的皮肤去上班,也只会被上司责骂而已。

“不过……就算这样,还是有人会接纳我吧。”

一阵自我嘲弄之中,乔安娜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男人。哪怕一身污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握着她肮脏的手。

“好像童话的一样。”

然后男人再一副无可奈何地语气,一边说着教训的话,一边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真的是……童话……”

……

乔安娜的呼吸趋近停止了。她的意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灵魂如今已有如蜡烛的火焰般摇摆不定。

恍惚之后,脑海中渐渐诞生了走马灯似得黑白影像。一串像是早已被剪碎的记忆胶片,在正以时光为序号从头排列、组合、拼接……再至补完所有残缺。

直到胶片在最后的一秒内,七零八散地组成了某位熟悉的少女画像——

熟悉的黑发丽人做着张开了臂膀的动作,肆意得站在不见尽头的铁轨上。

……真是奇怪的画面。

乔安娜困惑地在脑内拉近了镜头,慢慢走进了记忆深处。直到……她目睹了名为“乔雪忆”的少女的真正面庞。

……那就是她自己啊。

那是乔安娜始终不愿提起,长此以往都在尝试淡忘的自己;也是却碍于某种原因,一直没能顺利抛弃的“自己”。

这令乔安娜感到厌恶的“自己”,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的消散了。

记忆的画像在被一股看似温柔的力道轻轻撕裂。整个过程,就如同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般异常美丽。

“……”

乔安娜又一次调整着呼吸;这是她最后的深吸气。不是为了活下去,只是为了安稳的长眠而已。

乔安娜望着窗外天空,晶莹的双眸缓缓流泪。泪痕滑到了她凝结血痂上,不禁微微泛痛。

这是她生命中所感受到最后一丝的痛楚。毕竟在将来,她再也体会不到任何神经电流的反馈了。

——她决心迈向死亡。

乔安娜安稳地闭上了眼帘,连呼吸也随之趋于平稳。

终于到了这一步了……终于到了,能够真正死去的这一步。

——她从不后悔这么选择。

因为她从开膛手的口中得知,世界上已经没有他了……乔安娜也不想再去确认了,她认定了他死亡的事实。

毕竟开膛手肯定没有撒谎……对方也没有撒谎的必要。

——如此一来,她自然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连同野兽知道火的温暖后,就再也无法回到严寒中一样。她不愿想象那片毫无温暖可言的未来。

——乔安娜已经,无法回到以前那个空洞的自己了。

她打算随修皓而去。

迈向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