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早晨九点,在一声响亮的“起立”命令后,辩护方及控诉方都站了起来。在这段过程中,她的眼光时不时瞟向了女法官所在的位置。这是她律师生涯第一次单独一人负责刑事庭审,紧张也在所难免。

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有这么一句台词:时间,就是审查一切罪犯的最老练的法官。然而时间并没有为她的被告洗涤恶名。

在连同旁听席的众人一致鞠躬之后,审理便正式开始。

众人所在的城东中级人民法院就建立乔雪忆的母校旁,但她并不是很熟悉这里。

大法庭上的乔雪忆有些落魄,额首的汗滴冲淡了她的一部分淡妆,本该看起来俏丽朝气的她难免会显得有些惆怅。

“鉴于本次审理的特殊性,所以在开庭前,本庭将为各位说明有关事项。” 面容慈祥的中年女法官清了清嗓子。

清晨的阳光很刺眼,在辩护方的乔雪忆看来,法院上过分的光亮其实与黑暗一样,让人什么也看不见。这份从节能灯斜射入法庭中央的光照亮了正前方的共和国国徽。国徽带来的无形压力开始将众人被折磨得动弹不得。

“审理在得出判决结果前不得闭庭。包括休庭在内的时间若超过12小时,被告将直接获得无罪判决。控方,你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

控诉方的罗竞面无表情地回答了法官的问题。他身形挺立,剑眉星目,单看五官会觉得他只有30岁出头。若不是罗竞双鬓已白,那么不熟悉这位检察官的人大概会认为公诉方派出了一位新人上法庭。

“在包括休庭在内的12小时间,若被告主动认罪,或者在确认案件与控方诉讼属实,构成证据链,且完全不存在新的可能性的情况下,被告将直接获得有罪判决并依法量刑,同时任何法院都不得接受二审的提议,”女法官的手略微颤抖地扶着老花镜,“辩方有异议吗?”

她忽然从证据文件中回过神。

“那个、有!有很多!”乔雪忆揉着有了一些黑眼圈的双眸,十分不满,立马用力“啪”的一下拍了身前的高档木桌。

“不准拍桌子。”

“为什么我方胜利的前提是时间超过12小时?”

“容易沉迷到某个情感世界里的人智商普遍都不太高,大都是无知妇孺,就是这个道理。”罗竞小声嘲笑,“例如在场不那么聪明的某人。”

“这死老头儿……”

“……嗯?你再说一遍?”

“没什么……”

“好了,请两位注意一下说话的语气。”可以很明显看出,法官有在刻意压抑怒火。

乔雪忆还是有些愤愤不平。她龇牙咧嘴地回道:“我就纳闷了,罗检所谓的聪明究竟是什么,是要教人怎么活吗?还是要教人注重些什么?实惠、安乐、利益?像我这样因为一个问题想不清楚,就可以折腾一宿甚至是几宿的傻逼,肯定和你这种聪明不沾边。”

“辩方律师!”书记员大斥,“请不要再做与案件无关的发言!”

“呵,还是拖延时间!”罗竞笑道,“不然她没有任何胜诉手段。”

“拖延时间这种战术我也想过,可我觉得这样不适合我,这并未摆脱被告的恶名。”

“辩方律师,你是说你打算靠这些证据取得无罪判决?”他向乔雪忆问道。

“对!”

全场传出大吁声。

待她话一说完,观众席也开始变得吵闹,某些人用很小声但很不中听的话讨论着:“这姑娘第一次上法庭吧?”“哎呀,碰到罗老师这样的对手了,真是霉透了。”“待会被人辩到无地自容的样子,肯定会对她的事业生涯产生影响吧。”

议论声不绝,一股诡异的负面情绪开始蔓延。

“肃静!”法官斥责的同时又敲了两下木槌,嘈杂声嘎然而止,“这里是法庭!学校的法庭也是法庭!不准交头接耳!”

不用法官特意强调,大家也知道这里为何会被称为“学校的法庭”。毕竟对罗老师而言,这只不过是一次课后消遣。

这间法院已经在几年前就正式隶属于大学的管辖区。法学院的教授们也将这里作为培育司法考试后备军的第一阵营,名为“未来公务员”的幼苗们便从这里开始进行实战演练。不过大学法庭依然可以进行庭审,一旦诉讼通过,在这里所得出的裁决书还是具有普通法院一样的效力。

当罗竞对检察长说出把嫌疑人带到大学的法庭时,乔雪忆就明白了,这不过是罗竞授课后的娱乐。

“对不起,是我言重了。初次接触刑事案件,还请审判长既往不咎。”乔雪忆虽心存余悸,却也以和善的态度表达歉意。

她知道现在的状况对她很不利。毕竟在她看来,此时的公诉人只是想要世人知道,不管在哪里,真相都可以被揭露。

因为社会状况,一日庭审的辩论过程会被完全公开,罗竞也义正严辞称这是给学生们的特殊授业。究竟何为真相?可能在他们眼中能被世人接纳的才是真相。

身后是曾人满为患的百人席,席上多数是本校与外校大学生,媒体隐藏在人群当中。所谓公开辩论并非是庭审结束后将辩论视频公开,而是真正意义上让民众来观看。

他们就是无形的陪审团。当然,他们不是用来决定审理结果的人,而是决定被告离开这里后能否在社会上挺胸抬头活下去的团体。

“请允许我回答之前的问题:我对庭审,没有异议。”她阐明了自己的意见。

说到底乔雪忆还是不敢与民意对抗。旁听席的人们在休庭期间,所在手机上码出都所有内容都会控制目前的所以舆论。

所以她自己得有战术:她得解释自己的委托人为什么不会杀人。他的和蔼、诚实,以及同学们对他的信任,这些都可以当证据。

民众总归是善良的,或许也是愚蠢的。

“劝你不要打感情牌为好,乔律师。”仿佛读透了她读心声,罗竞讥讽似得的笑了笑。

乔雪忆心一沉,“我只是、只是在进行战术性调整。”

今天上法庭的辩护人只有她一人,同僚里的前辈,包括自家事务所的所长在内都避免接上了“一日法庭”的嫌疑人所给的委托。

巧的是,公诉方据说也只派出了一位检察官。而据说原本应该还有一位检察官将会站在这里。

这也说不定是检察院认为己方胜券在握。一想到这儿,乔雪忆又开始压制自己慌张的情感。

“来这里的学生有很大一部分是听过我的授课,他们明白感情无法改变真相。乔律师,你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你是否想过,如果站在法庭上的是其他人,你是否会因为被告有一个悲催的往事或者凄惨的童年,例如幼年丧父丧母这种理由,而改变对他犯下谋杀罪的看法?”

“我大概……”

等一等!不能回答他这句话,乔雪忆心说不能顺从他的辩论节拍,他的话里还有话。

她似乎能预想到自己接下来说不定会用到煽情战术。所以一旦在这里认可了罗竞的论点,等等就肯定会很难办。不能中了他的计,听众的感情与合议庭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日庭审里胜负的关键。

“报告审判长,本案当事人及诉讼代理人以全部到庭。”年轻的男书记官用雄浑的声音告知。

法官闻声点头,并开始宣读:“现在开始核对当事人,及诉讼代理人身份。原告诉讼代理人,请依次回答你的姓名、性别、年龄、职业?”

“罗竞,男、42岁、职业是城东大法学院教授,也是城东人民检察院高级检察官。”

“了解。被告,该你回答你的身份。”

乔雪忆立刻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委托人。

众人直盯着被告席的修,他的头发正遮着半张脸,整个人耷拉着,双手被铁烤锁住,长相与身高都太不起眼,疑似在衬托身旁两位法警的俊容。他的存在直到被法官传呼才引起众人的注意。

“……修……性别?一看就知道啊……十九岁,民族?我跟在座各位大部分人一样……职业?游戏玩家。我觉得学生并不能算为职业。”

他的声音小到只能靠话筒传递信息给法官,尽管大部分听众没听到。

某位书记官貌似在嘲笑,“游戏玩家?”

“怎么?现在还有看不起电竞选手的吗?”他立马怼了回去。

“不不,本庭是希望被告能明白庭审的严肃性。”法官回答。

“我还不够严肃?阿姨你别瞧不起玩家,游戏可是被一种华丽的语言所创造的艺术,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是什么?”

这个傻逼,死到临头了还在说烂话!乔雪忆尴尬地扶额,恨不得冲上去掐住修的脖子,使其无法发声。

“哈啊?”法官满脸疑惑,“你在说什么?”

“是C语言啦!”尽管戴着手铐,他也在侃侃而谈。

好似有一股暖流传遍了观众席上里的一小片区域。不知道是谁在欢欣鼓舞,突然间有很多人在拍手,搞得法庭全场迎来一阵晴天霹雳。角落里有几人跳起来,笑容却掩饰不住他们湿润的眼睛。

“喜欢c语言的人不可能是坏人!”

观众席里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男青年兴奋不已。

另一旁面相油腻的男性吃力地挺着肚子站起来指责道,“瞎说!PHP才是世界第一!”

“神他妈PHP?”

“Java万岁!Java万岁!”

“法警!法警!”法官大声示意。

“不用劳烦审判长。”罗竞抬手制止了警员,“计科的同学们,我认识负责你们专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几位讲师,如果来年不想课程重修的话,还请停止失敬的发言。”

一脸吃瘪样的程序员们立马坐下,顷刻间整个法庭立马鸦雀无声,之前雷霆般的轰动好似不存在一样。

“喂喂!”

乔雪忆心想这么容易就吃瘪算什么程序员?你瞧瞧人被告就差让法警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丝毫面不改色……好吧也不是让你们向他学习,修这傻逼一点也不值得你们去学习。只是不过法警的威慑力还比不过一门《马哲》的学分,这也蛮有戏剧性的……回顾自己在大学刚学哲学的那段日子……好吧怂一点也情有可原!

“还真是看不出来,或许律师小姐也有不为人知的副业,例如是那种穿着暴露的游戏主播什么的。程序员和女主播?都可以讨好男人的钱包,正好跟被告凑一对。”罗竞笑着说。

“你这发言也很失敬。”她愤怒地回道,“立马给在座听众里写代码与做主播的朋友们道歉!”

法官似乎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场应该尽早结束的战斗。她没有纠正或批评被告,只有容忍。

“够了!被告诉讼代理人!请回答你的名字、性别、年龄、职业。”法官的声音意想不到的响亮。

“啊啊是……我叫乔雪忆!性别当然是女生啊,今年刚满二十。”

书记官一愣,“原来你才二十岁?”

“咋了,我去年年初修完了大学的全部课程,并且在同年年底通过的司法考试。”

“噢,还真是年轻有为,乔律师。”法官的声调故意跌宕起伏。

“谢谢审判长,我真是不敢当!”

“你觉得我是在夸你?”

“呃……不是吗?”

法官闷声喝到:“算了!请你继续回答之前的问题。”

“之前的问题……哦哦我明白了。”她自信的叉腰,“本人是入行不久的新人律师。我知道在座的诸位在想什么,本人确实刚工作不到一年,的确是个菜鸟,但我有一个黄金般的梦想,那就是……”

“经审查,当事人及其诉讼代理人参加诉讼,符合法律规定。”法官立刻打断,“我们只谈重点。”

法官继续阐述:“今天依法公开开庭进行审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四十条,《一日庭审法》第二条的规定,本庭依法适用由一日庭审专案组成合议庭,并由本人担任审判长。”

“唔……”

“本庭宣布,‘高校生与教授被蓄意谋杀’一案,正式开庭。请遵守诉讼次序,自觉履行发生法律效力的判决书、裁定书和调解书!”

法庭内外都格外安静。年末太阳的余光从天窗划过,倒映在法官的眼镜镜片上。听审的观众看不清她的双眼,无法判断她的情感波动。

“以上告知了审判人员的姓名,职务,当事人的诉讼权利,双方当事人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罗竞率先回答。

乔雪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那个……硬要说的话,没有全记住。”

“好,看来双方都清楚了。本庭宣布:开庭!”

“好歹理我一下啊……”

木槌落下,清脆的声响如同落入菜板的斩首刀,简单又粗暴。乔雪忆深知,当下的被告就是待宰的猎物,控方检察官便是猎人,而那名高高在上俯视众人的法官,便是没有利刃的刽子手。

正如传言一般,嫌疑人一旦上了“一日法庭”后……就不可能满心欢喜地活着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