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毕业季

不经意中,修望见一群毕业生从校门迈出。他们在离开路上有说有笑,然而转眼之间,修忽然发现自己背脊一凉。

原来是天空下起了小雨。在众人啼笑一番后他才回过神,发现不久前自己所观察的人群在最后已经纷纷离去,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男生呆在雨里。男生一下打起了伞,伞下只留下一张干硬的笑脸。修瞬间露出暗淡的眼神,看着这些代表又一个四年鉴证的远去。

一转身他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未来的自己或许也会这样,独自地打起伞再一声不吭地离开大学校园。

六月红日当头,炎夏的来临开始令人变得浮躁。好在下午四点时天色开始变得有些暗,逐渐从天而降的雨露抚平了众人的内心。

距离大一生活结束大概还有一个月,这段时间城东大正好迎来了新一轮的毕业热潮。毕业典礼的这一天,他独自一人来到千人大礼堂。修恰好在大四的学生群里,看见了久违一见的“那个女人”。

那是他的女朋友。因为系里的很多熟人都是单身,所以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女友,万不得已之时只好用“那个女人”来代替。

当然修私底下还是将女友称呼为小雪,但不得不说正式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得叫她一声“乔雪忆”。而其他关注乔雪忆的学生发现,她视线恰好聚集在了修的身上。

由于乔雪忆容貌端庄,曾也有不少人对她展开过追求,这才导致周围有不少人也好奇望过去,试图了解她究竟看谁看得那么认真。

毕竟对于周围的人来说,乔雪忆主动跟任何人交流都是一件稀奇的事。自从上了大学的这几年,她就很少在校内和别人交谈。教室里的她总是极力将自己隐藏起来,一到下课的时候她便会悄然离开。

总之她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就如同潜水艇一样。除了今年夏季穿的是作为正装的白色衬衫,她的衣服都是清一色的黑。由头发至鞋尖,她的整个身体都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由此看来,乔雪忆应该不喜欢光亮。起码在修看来是这样。

骤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事实上他跟乔雪忆已经算一对恋人,只不过他俩从来就没有见面后相互问候的习惯。乔雪忆一贯不喜欢和修之间的甜言蜜语,谁叫她的年龄比他要大呢。

毕业季的活动还没开始,当修若有所思的同时,乔雪忆就一人穿过大礼堂里嘈杂的人群,慢慢地走到他的附近。不出一会儿,她便来到他的身前与之面对面。

修定神看着她,发现她的怀里还紧抱着枫木做的高档小提琴。

“你要上去拉奏吗?”他问。

乔雪忆一言不发地点点头,一下将小提琴递给修,示意让修帮她拿着。他稳稳地接过了小提琴,乔雪忆又从口袋来取出一个笔记本,并把它放在观众席的扶手上。

笔记本只有手掌般大小,封面用茶色的合成革制成,一看就是文具屋有卖的那种常见类型。

修感到狐疑,“这是什么?”

“就业意向,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讲讲,你也有理由看看。”

“这是准备参加司法考试?”

“嗯。”

书本里记载着她的目标规划以及毕业后的安排。将内容翻阅完毕之后,修把笔记本重新递回给了乔雪忆。

“考完试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做律师吧。”

“为什么突然想做律师了?”

乔雪忆扶额凝思了一会儿,“呃……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啦。”

他其实知道乔雪忆的内心深处藏着更为远大的理想。但他没有直接说明,那毕竟算得上是她隐私,所以修只好跟着乔雪忆淡然地笑了笑。

“祝你好运。”他将小提琴还给了她。

“总之如果有法律方面的业务需求,就好好跟我谈谈吧。”她抱紧了小提琴,眉头一紧,“但是!”

“但是?”

“千万别干坏事,懂吗?在学校里老老实实呆着,不要再像以前……”

你是要当我的老妈啊!尽管心中在不耐烦地这般默念,修的脸上却依然笑得很欣慰。

“当然。”他诚恳地答道,“老毛病已经改正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去作死犯法。”

“好、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分别一阵子了。”

“是啊。”

“等会儿我会上台演奏。”她挥了一下琴弓,“现在你可以先看我练习一会儿。”

修笑着点头,“没问题。”

她朝着修面露出不舍地笑容。两人的沉默长达了数十秒,须臾间乔雪忆忽然架起了小提琴,手指放上了琴弦,另一只手握住琴弓,缓缓闭上了双眸。

她与他开始为自己学业生涯奏鸣最后一曲。

“这也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了。”

乔雪忆拉动琴弓,一段悦耳的乐曲在众人间扩散,大厅嘈杂的争论声戛然而止,不少人又一次朝着她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半晌间礼堂余音绕梁,细细听来仿佛有一种深沉而飘然出世的感觉占据了人的心头。

“这是……”他觉得这首音乐很熟悉。

他想了起来,乔雪忆拉的曲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梦中的婚礼》的小提琴版。那一瞬间修感觉好似一切尘嚣都已远去,只剩这天籁。

至于乔雪忆为何会在自己面前奏响《梦中的婚礼》,他也无从得知了。他有很多话想给她说,却又不好打断这段演奏。他在此时此刻显得太过无能为力。

我们接下来的日子里,都只有好自为之。修告诫自己。

乐曲拉到高潮部分时,气氛忽然略显忧伤。乔雪忆也垂下了眼帘,这时修想起在理查德的专辑里,这段曲子其实是有一段故事。

并且乔雪忆也曾跟他自己讲过这个诡异的曲中戏。

“《梦中的婚礼》故事地点发生在一个名为梦之国的地方。再那里的边境,有一堆篝火冉冉升起,绵延,缭绕……”

“故事的主人公离开了家乡6年,然而这次再回来时,他却不知道‘回家’这样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主人公之所以回梦之国,是为了一位公主。然而,貌美公主现如今正在举办与邻国王子的婚礼。”

“主人公想要前去与公主面谈,但是却被卫兵无情的阻拦。他不听卫兵的劝阻跑到了公主面前,正打算张开双臂拥抱公主时,卫兵那无情的箭矢早已经穿过了主人公的胸膛。”

“最终他再也没法回到梦之国。”

总结下来大概就是这样的内容。

……

凛冬将至。

那之后的三百多天以来,平稳与无聊所交织而成的怠惰时间缓慢地流逝而去。随附在大学同学声音之中悲喜交杂的感情,逐渐沈淀于日常生活里。

久而久之那件事情就发生了。悲伤、狂躁、欣喜。无论曾经修的大声吵闹、以及同学们的搭话声……都成了在这种不断反覆,并消逝而去的背景音乐。

就跟那天所听到的《梦中的婚礼一样》。音乐故事的末尾,主人公再回到梦之国时,却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他也一样,早已陷入了迷茫的旋涡。不过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永无止境的随波逐流,终于在这一天结束了。

……

玄关不断传来激烈的脚步声。卧室的门被一股蛮力所顶撞开来。大梦初醒的修正刚从床上起身,结果就被几位闯进卧室的男警员锁上了铁手铐。

警员白了他一眼,“先生,你涉嫌谋杀城东大学的教授,公安局现依法将你逮捕。”

修先是愣住几秒,但没一会儿,他就理所当然地面露微笑。

“知道了。”

城市的夜空上划过一道璀璨的流星。好似那音乐故事里,来自梦之国的眼泪。

……

【开庭】

蝉鸣声使看守所不再那么沉寂。两人伫立在黑暗的边缘,静静地看着对方的。

“好久不见。”乔雪忆缓缓伸出双手前去触摸,却被透明的墙无情隔绝。任由她再呼唤,声音也只能沉入黑暗直到完全泯灭。

修与她隔着厚实的玻璃窗,两人时而激动,却欲言又止。

“你终于回来了。”修沉重地开口。

“我来的不是时候?”

“嗯。”

“你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吗?”隔离窗上倒映出了乔雪忆愤怒的神色,

“有。”

“什么?”

“放弃吧。”

放弃……放弃?他的话语不带有任何感情,整个人只留有冰冷的喘息,使得“放弃”这个词在干燥的拘留所内回响。

“你还瞒着我一些事。这样下去,你真的会被判有罪。”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已经很满足了。”

对他而言,能被人这么珍惜已经足够了。

“我很想帮你,我不帮你……就没人帮你了。”

“我这样的下场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你这家伙……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吗?”

“你知道去‘一日法庭’意味着什么吗?”他反问。

一日法庭,真是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对新生代的律师而言可是噩梦般的话题。

“控方证据确凿。”乔雪忆也很无奈,握着钢笔的手在颤抖,笔墨有些溅洒。

“一日法庭上,量刑基本是从三年有期徒刑到死刑,从未有过无罪判决。”他继续阐述,“控方是知名检察官,也是你曾经的老师,总之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也是当年的公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人,《一日庭审法案》的主要提出者。”

修长叹了口气,接着解释:“因为他的关系,犯罪率直线下降,该法案的异议声越来越少,加上对人渣们的制裁,该法案似乎开始适应我们的社会。”

她强忍着泪,用力咬着下唇,“但我相信你,你绝不可能杀人!”

“雪忆……谢了。”

一阵无可奈何之后,他还是在辩护协议上签字。蝉鸣绝啼,拘留所再次迎来了漫长的寂静。她不明白修为何会变成这样,好像已经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还有五分钟。”看守所的警员毫无感情地提示着探望时间。

两人的眼神在无言中从对方身上转移。她明白修已经变了,和这座城一样伴随法案一同变化。

这座城从荒凉小镇变得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人也一样,思想变得复杂到无法揣测。但待褪去华丽的外衣,遗落的不还是个荒芜的沙漠吗?

她咬了咬牙,眼神从警员身边扫过,还是大声把那些话说了出来。

“《一日庭审法》就是个错误的法案,是人类文明历史上最愚不可及的提议!这是对那些案件里死者们的亵渎,更是对律师的藐视!”

修耸肩,抬起了那双被厚重的板拷所铐住的手,“你帮我争取个无期呗。”

“无期最少也是二十年啊!二十年……你想在监狱里浪费二十年的时光?”

“我没有所谓的青春。但雪忆你不一样,你有足够多的精力把时间花在揭露事实上。让令社会腐烂的蛆虫原形毕露,不就是你当年离开法学院的初衷吗?”

这正是乔雪忆选择这条路的意义。在她正式成为律师后,也获取了许多庭审的旁听资格,陪同自己身为警员的姐姐在法庭上看着丑陋的利益纷争的审理。

“真相压根就不是目的。”乔雪忆顿了顿,“让一种精神在社会上出现,想办法让悲剧不再重演才是我坚持到今天的原因。”

法庭上那些摩肩接踵的人们,无论是律师还是被告,法官还是检察官,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又岂止是那漫无边际的重洋。

“雪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人不管怎么跳都无法摆脱重力,跟这个道理一样。”

“希望我所做的这一切能够让更多的人明白,处理人心比处理案件更复杂。”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不是你能改变的,”

“行。”乔雪忆怒目圆睁,“明天法庭上见。”

她愤慨地起身冲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