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米米……」
被關在泥牢裡的克雷正不斷哭泣。
顫抖的雙手上抓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火柴。
「哇哇哇,你怎麼突然哭起來了?要許什麼願望有這麼難過嗎?如果你沒辦法決定的話就把東西還我吧,畢竟我其實也沒有很需要你來許願就是。」
站在泥牢外的青年抓了抓頭髮,他開始思考該不該回收在少年手中的火柴。
「不,我知道了,我真正想許的願望。」
「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趕緊許完趕緊收工吧。」
青年往泥牢裡遞出一張黑色的紙板,克雷默默接下紙板。
「我啊,如果問我真正想要什麼,其實很單純吧。」
克雷看向身上的鎧甲,原本被刺穿的傷口,現在一點疼痛都感受不到。
能夠引發如此神蹟的火柴,想必連魔王都能輕鬆打倒。
「先生,你剛剛說過,如果是真正的願望就能實現對吧?我認為我有好幾個願望都是心裡真正想實現的願望。」
「那並不是願望,只是骯髒的慾望。」
青年將地上的長劍撿了起來,在湖畔邊沖洗上頭的污漬。
「有什麼不同嗎?」
青年拿起劍柄隨意甩動,水滴落下。
「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是很懂這火柴判斷的機制,至少有一點我能夠確定,每個人的願望只有一個。它只承認唯一一個願望能稱作心願,其他的都只是短暫滿足妄想的幻影罷了。」
「這樣啊。」
能夠實現的願望只有一個,得知這項規則的克雷並沒有露出難過的表情,反而令他拿著火柴的雙手停止了顫抖。
所謂的心願,他有好幾個。但是只能實現一個的話,那麼……
沒有絲毫猶豫,在湖畔邊劃開小小的火焰。
克雷閉上雙眼,靜靜期盼。
生命即將消逝的現今,雖然曾想過繼續停留,但要選擇的話,他並不是很重要的那個人。
勇者克雷之於這個世界,實在太過微不足道。
「咦……」
曾經熟悉的少女聲音,傳來,如銀鈴那般。
緊閉的黑幕緩緩升起,即使眼簾下的風景略顯模糊仍無法冷卻激動的心情。
「這、這裡是?」
青年將手中燃燒的一支火柴丟入湖中,遮蔽視線的泥牢隨之消逝。
白色的長袍落入眼簾之中,就在那不遠處的草皮上。
「米米!」
少年大聲呼喊,奮力撲向那戴著尖角長帽的少女身邊。
「克、克雷?現在是……?」
「沒事了,米米,一切都結束了。」
擁入懷中的身軀傳來柔柔的暖流,克雷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以及少女胸口和緩的悸動。
是活物,是生命。
是他懊悔著無法守護的那位少女。
確實。
真實的。
此時此刻,勇者克雷和見習魔法師米米再度相遇。
在湖畔旁的微風之中。
「……勇者大人,你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呢。」
少女接受了少年的擁抱,相較於緊緊抓過來的雙手,少女只是輕輕的拍了拍少年的背部。
顫抖的軀體,跟著涼風下的輕拍逐漸平穩下來。
「對不起,我真的沒有辦法……我根本不是什麼勇者,打一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隨著情緒和緩下來,克雷嘴裡不斷傾訴著沒有說完的話語。
那是之前的他想要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的真心話。
之所以成為勇者,只是想要逃避的資金。
討伐魔王什麼的,其實壓根沒想過。
直到,相遇的那一天。
「勇……」
「嗚咳、咳咳咳!」
「勇者大人!」
「抱歉啦,雖然你們的再會很感人,但我不能讓火柴一直這麼燃燒下去呢。無所謂吧?勇者小哥,就算是這樣的狀態你還是能夠說話吧?」
聽見青年冷淡的語調,少女的眼神顯露出不滿情緒。
即將起身之際,少女的身軀卻被沾染血漬的少年壓制下來。
顫抖依偎著的克雷只是對少女點了點頭,用孱弱的口舌繼續述說未完的話語。
他知道為什麼年紀相仿的少女能夠使用最高級別的大師魔法。
和隨口放話的克雷不同,那天在天空綻放的華麗煙花——
那是真正、強烈的,想要討伐魔王的決心。
無法放任不管。
即使原本打算逃跑,離開的越遠越好。
遇見米米之後,克雷的內心卻猶豫了。
「就算真的逃到了哪裡,我想我的處境也不會變得多好吧,不如……」
一直不被需要,或者被假裝需要的廢物勇者。
或許,事實上並不是那樣。
即使是最底層的雜魚,也有著能夠辦到的事情。
也有著想要幫助人的那份熱情。
「呵……說著說著就想到了旅行時,即使我拚命拐變路線,卻都巧妙的被妳修正過來了呢。」
「……」
即使少年的眼神變得迷離,胸口的鮮血如小河般細細潺流,他仍不斷的吐出話語。
「最……後,我確信了。即使沒有來找我,即使沒有和勇者同行,就算只有米米一個人,妳也會拚了命的前往魔王那裡吧,所以……」
勇者克雷唯一能做的事情,不是討伐魔王。
藉由自己和魔王之間的纏鬥……其實是單方面屠殺,讓見習魔法師能夠認清現實逃跑。
那並不是個周詳的計畫,但是,什麼都不做的話,結果只會更加慘絕。
這個世界不需要雜魚勇者,不會有人因為路邊的石子碎了而感到悲傷。
「米米和我不一樣,只要多加修練,遲早連魔王都能打倒吧……不能夠讓妳去送死……所以才……咳、咳咳!」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的話,現在在這裡的應該是米米才對。
為什麼那個時候,米米沒有逃跑呢?
為何要捨身拯救只是顆廢石的克雷呢?
算了,現在想那些事情已經沒有意義。
克雷搖了搖頭。
「米米……答應我。」
伴隨大口的喘氣,克雷的意識逐漸模糊。
「活……」
似乎是已經理解了克雷想要說什麼,藍髮的少女抱緊了面對面依偎著自己的少年,任憑其溫熱的體液在純白的長袍上攀爬。
「我知道了,勇者大人,我會連你的分一起努力。」
「呵……替、我向,歐菲……道……」
「請您好好休息吧,勇者大人。」
在寧靜的森林之中,飄起了輕盈的聲樂。
那是首淒清之中帶點暖流的歌謠。
和少年相擁著的少女,口中吐出的曲調輕輕慢慢,就像在安撫入睡的嬰兒。
那永遠不會再醒來的少年,嘴唇似乎微微勾起。
少年的身軀,逐漸變得模糊起來,細小火光緩緩縈繞在唱著歌謠的少女身邊。
一點一滴,少年與少女,隨著微風變化成了塵光與少女,少女小心翼翼的將營光捧在掌心之中。
貼近的雙掌,猶如祈禱般。
少女依然輕唱著歌謠,在掌心聚集起來的微光,跟著少女的手勢向上飄搖。
聚集,散開,消失,持續了一小段時間。
青年手上的火柴仍在燃燒。
他靜靜看著眼前猶如聖祭般的莊嚴儀式,耐心等待,直到少女的歌謠停歇。
「那麼,這位小姐,請問妳……是誰?」
青年將火柴立於湖畔邊緣的泥地之上,即使微風不時吹來,旺盛的焰火仍沒有想要熄滅的跡象。
「我是見習魔法師米米。」
「妳知道自己是在哪邊出生的嗎?爸爸是誰,媽媽是誰,至今都是怎麼生活過來的呢?」
「我沒有爸爸和媽媽,只有一個哥哥,我是怎麼生活過來的……並不清楚。」
「不知道妳是否察覺到了自己的處境呢?」
「是的,或許因為我的設定是魔法師吧,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察覺到了。」
自稱見習魔法師米米的白袍少女,伸出右手,將自天空落下的微光接住。
嘴巴吹出呼的一聲,最後一點微光就此消失,再也不留一點痕跡。
「我只是被創造出來滿足幻想的道具。」
「呀,雖然說得挺難聽。不過事實確實就是如此呢,那……」
青年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將右手伸入衣領。
「妳想要活下去嗎?」
絲毫不在意少女的裙擺就在眼前隨風飄逸,青年蹲低了身子,地面上的火苗燃燒著。
「先生,請容我收回我剛剛說的話。我不只是見習魔法師,而是很強的魔法師,所以我知道自己不論怎麼回答都是徒勞。」
『米米』露出微妙的慘笑,她丟開手邊的木製長杖,平攤雙手。
嘩啦一聲,湖水上漂流著少女散開的天藍髮絲。
「唔……魔法師真是方便的職業啊,難道說,這東西的本質其實是魔法道具嗎?」
打算結束談話的青年,因為少女的舉止而暫停了原本預想的動作。
「先生,你認為一個人真的能因此而獲得救贖嗎?或者——」
「即使只是虛假的幻想,能在最後做場美妙的幻夢也不錯……吧。」
青年踩碎了火焰,白袍和藍髮沒入湖水之中。
啵、啵,湖岸邊,只剩下青年,和一把清洗乾淨的長劍。
—
「居然讓小孩子當勇者,真是亂七八糟的世界。這把劍感覺也不是啥好東西,嗯……希望至少能讓我們住幾天旅館。」
為了避免弄傷纖細的手腕,青年細心的、慢慢的鬆開繁複相扣的多層軟結。
即使曾經被綑綁,少女的雙手卻幾乎沒有任何勒痕。
反覆檢查過雙手之後,青年露出滿意的笑容。
「呼,好了。我們走吧,小梅。」
互相牽引的雙手,就像平時那樣。
然而。
這一刻,發生了奇蹟。
「走吧,宮司。」
少女的輕聲。
猶如觸電那般,青年的身軀瞬間跳起。
「說、說話了!」
藏不住驚訝的青年,慌慌張張的將手伸入領口。
略顯老舊的火柴盒,青年抽出內盒,仔細、不斷的反覆數數。
「少一根……真的少了一根啊!」
外在表現一直相當沉穩的青年,此時卻像個天真的少年,緊抓著小小的紙盒不斷揮舞雙臂。
「宮司?」
「沒、沒事沒事,小梅。還記得那年冬天的事情嗎?看得見我嗎?對聲音有反應的話應該能聽見我說話吧?鼻子能聞到味道嗎?知道鼻子是什麼嗎?呃,抱歉,我是不是一次說太多話了?」
「那年冬……天?」
聽見少女冷淡的語調,情緒興奮的青年似乎也冷卻了下來。
他問了好幾個問題,但是少女連一個問題都無法回答。
只是消耗了一根火柴,距離想達成的目標仍遠遠不足。
現在還不是高興的時候。
「對不起,小梅。」
「為什麼宮司要道歉?」
青年再度牽起少女的纖手。
「等妳全部回想起來之後,我會告訴妳的。」
即使那柔軟的掌心傳來該有的溫暖,青年黯淡下來的表情似乎無法感受到任何喜悅。
「也希望到那個時候,妳還願意聆聽我的心聲。」
—
「對了,為什麼小梅知道我的名字呢?」
「記住了。」
「記住了?」
「在無法說話的那段時間,耳邊總是有著某人的聲音。宮司的名字出現了好多次,那聲音不斷懇求著我不要忘記。現在終於能夠說出來了,我沒有忘記你喔,宮司。雖然我還是忘記了好多事,但是,唯獨宮司的名字,似乎忘不了呢。」
「這樣啊,我好開心……唔,不對不對,抱歉,我是不是太煩了?」
「……」
少女沉默。
看見少女的反應,青年表情痛苦的抱頭呢喃。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但是我真的很想和小梅聊天啊啊啊……我應該節制一點從每天五百談改成四百談嗎……但是少一百次也減太多了吧……呃……」
靜靜的,在森林裡徐徐的風聲之中。
「……我覺得,很高興。」
除了本人以外,沒有任何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