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到目前为止,子涵第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阿巍不躲不闪地,张开双臂迎向那道光,然后等光芒散去,就向后倒向地面。
“你……”
子涵皱了皱眉,跑了过去。
匆忙检查了一下宁巍的伤势,确认不会危及生命后松了口气。
“你手下留情了啊。”宁巍平躺在地上,看向上方的星空,神色平静,但口中依然固执地发出讽刺的嗤笑,“真是个无药可救的老好人。”
“不,我只是想要从你这里得到关于紫云教的消息。”子涵摇了摇头,“你们做了什么交易?他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之后去问宁兰吧。他们那边的那家伙应该会说清楚的。虽然是个莫名其妙的组织,但他们好像是真心想创造什么新世界,而且还有着不错的传教士。小心哦,说不定你身边的人什么时候就被洗脑入教了。”
“这个我倒不太担心。”
“你这种老好人性格不改改,以后肯定会被吃的连渣都不剩的。”
“因为是占卜课从来没及格过的阿巍说的话,我就当成是祝福收下啦。”
“喂……”宁巍有点生气地扭头,却发现虽然语气一派轻松,子涵的表情却非常严肃。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宁巍沉默着,继续扭头去看星空。
“你是在为以前做过的事……”子涵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汇,“赎罪吗?”
“跟你说过我不是那种人了吧。我只是讨厌欠别人什么东西。和紫云教做交易是真心的,在碧山对你们做的事也不是恶作剧。我,只是给你一个揍我的机会而已。谁知道你这个烂好人竟然做成这样,想挨你一下都这么困难。”
“那么现在,你满意了吗?”
“不满意……果然,就算是现在,我也依然非常,极端的讨厌着你。这不是谎言。”宁巍对着上方的星空举起手,握成拳,“你这样的反应,让我一点达成了目标的成就感都没有。我以前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时,你直到最后承受不住都没有对我展现出一点怨恨,现在也是。我还以为……”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算了,我这也不是什么高贵的自我牺牲,还追求着什么满足感呢?这归根究底只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和你无关,你没什么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很生气。”
子涵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不管是对你以前的所作所为,还是现在的行动,我都非常生气。你以为一个姓氏,一身血统真的能决定什么吗?明明你也在碧山长大,这里的一切,你就真的看不到吗。”
子涵用力揪住了他的领子,和他对视。
宁巍这时才发现,子涵的愤怒向来是这样平静的愤怒。在他身上甚至看不到能被称作怒火的东西,只有那双眼睛里的冰霜,越结越厚。
他挣开了子涵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或许是你们的话能不在乎吧。但是很遗憾,我不行。”
子涵敛眸,随即突然道歉:“是呢,抱歉,我不该想当然地去质疑你的想法。”
面对这种反应,就算是宁巍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摇了摇头:“总之,我的想法已经告诉你了,我所知道的关于紫云教的消息也不多,没什么能告诉你的。不过之后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跟我说,我会尽量做的。”
“等等……阿巍……”
“毕竟我也不是那种凡事只为别人着想的圣母啊。”宁巍咧开嘴扯出一个笑,手掌重重地拍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下一刻,被影子所覆盖的地面就像开水似的翻滚了起来,随即一道黑雾直冲上天,然后在天空下炸出巨大的紫云。
周围的灵力甚至都因此紊乱了几秒,产生的效果就像眩晕弹一般,对灵力越是敏感的人受到的影响越大。
距离最近的子涵首当其冲,耳中响起尖锐的长鸣,大脑有些混乱,视野也随之变得模糊。以至于明知道宁巍之后要做的事情后果严重,也还是没来得及拦他。
宁巍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扔进了还在翻滚着的自己的影子,影子瞬间升起,托着他进了后面的禁林。
“阿巍!”
子涵甩出阵旗,阵法师最大的软肋——速度在这时候更是巨大的缺陷,力量还没来得及聚集,宁巍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必须阻止他才行!
咬咬牙,他也打算跟着冲进去,肩膀却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
“……六叔?”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六叔点点头,示意子涵留在这里,自己走进了禁林。
几分钟后,裹着宁巍的黑影就从禁林中奔逃而出,和外面的子涵擦肩而过,朝着阵法边界飞去。子涵没有出手拦他。
六叔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
“还有力气吗?”
“嗯。”
“那回去帮忙吧。”
想起了阿巍刚才的话,子涵急忙叫住了六叔:“宁兰姐那边……”
“不用担心。”六叔露出了笑容,“已经有强力的援兵赶过去了。而我们有别的事情要做。”
***
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可以,宁兰非常想这样放声尖叫。可考虑到自己的美女形象,以及在战斗中虚张声势的必要,就算已经害怕到腿肚子都发抖了,表面上还是要稳住。
稳住……
稳……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能稳住。
外面的女性好像只要轻轻挥动扇子,她的身边就会出现一批半透明的凶兽的影响,鉴于之前的对话,宁兰有理由相信这些灵力强到他们都能感受到的幻影,不只是放出来为对方撑场子的。
“既然光说没用,就只能动用稍微粗暴一点的手段了啊。唉,你们要是早这么说,也不至于浪费我那么多口水。”
遥垂眼迅速地确认了一下宁兰刚才画出的线,他们守着的阵法界限,现在也是她无法踏足的禁区。
身旁银白色的凶兽幻影还在增加。
她向前一步,对着宁兰之外的人开口:“你们呢?教主向来宽宏大量,就算你们现在才犹豫,也还有加入我们的机会哦。”
其实这次她只是随口一问,刚才宁兰的举动几乎已经让她断定这里已经不会有人加入了,可谁知道,事到如今,竟然还真有个瘦弱的青年从几个人的身后挤了出来。因为动作太仓促,甚至直接摔倒在了地上,正趴在宁兰所画的那条线之前。
“我!我!”
像是害怕女性不明白他的意思似的,他用一只手颤抖着推了一下眼镜,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拼命地挥动。
身旁的幻兽发出不耐烦的低吼,但女性挥动扇子制止了它们,向前走了两步,靠近那个似乎是因为太害怕而抖如筛糠的青年。
“你,想说什么?”
“什么都没有!”在青年后面的一个大叔生气地喊道。
“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大叔高声怒吼,青年却已经破罐子破摔,扯下自己的眼镜朝着大叔丢了出去,像是丢掉了自己的最后一丝犹豫:“我就是……就是比你们都清楚!才会这么做的!与其继续过着这样浑浑噩噩的人生,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想要的世界努力一把!别把你们的懦弱也强塞到我的头上!”
“你管那个叫懦弱?!”大叔明显气得不轻,脸都涨得通红,额角也开始渗出汗珠,“你想帮着这群人在碧山为所欲为吗!”
“我……我……”青年没再说话,直接用行动表明了自己选择的立场——他朝着宁兰之前画出的线走了过去。
而那位大叔则怒气冲冲地走上前,似乎是想将这位突然认怂的家伙拖回去,却在接近之前就遭到了激烈的反抗。青年用力挣开他伸出的手臂,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在他的胳膊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洒落在地面上。
大叔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不……我……我没有……我只是……!”
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青年大叫着扔掉了手中的刀,然后连滚带爬地跨过了那条界限。然后跪倒在原地,喘起了粗气。
“行了,别担心。”
遥的眼睛里闪过几分嫌恶,但还是柔声地安慰着他。
“你已经出来了,就是我们的同伴了,现在先带我们进去,等任务完成,我们会带着你一起走,给你平等,尊重,还有更强的力量。”
“哈……哈……”
青年还在喘着粗气,也不知道这番说词有没有传进他的耳中。遥皱了皱眉,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走向他。
“之后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但现在,任务要紧,好吗?”
她微微弯腰,同时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将青年拉回来。
然而下一秒……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灼烧的声音和升腾的白雾,遥的口中发出了和她的形象完全不符的尖叫。
她的手在半空中似乎接触到了某种障碍,而这道无形的墙壁正毫不留情地对它认为是敌人的家伙进行攻击。
忍着皮肉撕裂的痛感,女性强行抽回了自己的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挥动扇子召集幻兽们挡在自己的身前,透过这些半透明的躯体看向阵法内的人们,眼神简直像要将他们撕裂。
不过眼神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那个刚才还不停颤抖的青年已经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并从大叔手里接过了自己的眼镜。路过宁兰身边的时候还和她击了个掌。不过好像是宁兰力气用过了头,拍得他手掌有点痛,只能苦笑着甩甩,然后对宁兰的道歉说没关系。
“你们算计我。”遥低声说道。
“哈,是啊。”宁兰开心地承认了,“不过我可一次都没说过,那里就是阵法的界限啊。你自己这么认为,我能有什么办法。”
在阵法外面画上一条线,然后和自己想骗的倒霉鬼约好在附近玩,告诉他那条线是阵法的边缘,再想个办法叫他过去,就会让他不知不觉地跑出外面,然后回家一起被父母骂。这是小时候曾经流行过好一阵的恶作剧,基本上都是用来欺负家塾里学霸的。
而因为这个恶作剧一旦知道了套路就不会上当,所以在一波孩子中只能流行一段时间,但也正是拜其所赐,所有人都对将阵法的边缘了如指掌。
“也正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恶作剧,所以在我划线的时候,他们应该就清楚我想做什么了。”她洋洋自得地一边解说,一边为贡献了杰出演技的两位同伴鼓起了掌。
这时她突然想起一句话,碧山上的人都是天生的戏精……嗯,谁说的来着?记不清了,不过……好像确实是这样没错。
但看着因为算计成功而同样开心的其他人,她觉得还是别说这种煞风景的话比较好。
看着大家的激动情绪都平复的差不多了,宁兰拍了拍手:“好了各位,陷阱已经用掉了,现在……”
“是我要反击的时间了呢。”
遥抢下了宁兰的话头。
“啊?”
然后在宁兰反应过来之前,此前一直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紫袍人们,纷纷发动了攻击。
“哇啊啊啊啊啊啊——”宁兰匆忙躲到了大家的身后。色彩各有不同的灵力将这块区域照得通明,各种攻击一股脑地轰在了阵法构成的防御壁上,引起了不间断的震动,简直就像是有巨人在拼命跺脚一样。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遥也不复之前的客气,话语里充满愤怒。她身边的幻兽也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一般,变得躁动不安,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在四周回响。
“这样下去不行!他们在集中攻击这里!”不再需要言语上的交锋,宁兰也将自己平静的面具撕了下来,急得团团转,“家主!外援还没来吗!”
防御壁已经从正常的不可见,变成了半透明的薄膜,每一次命中的攻击都会留下水面涟漪般的痕迹。阵法本身,也开始间断地发出悠长的嗡鸣声。就像是……警告。
“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事吗?”宁兰问道。
“当然。”队长大叔意料之外地点了点头,他侧过身,宁兰这才看到他一直准备着的阵法的全貌。
没有阵旗——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叔,就算在碧山也不可能随身带着那种东西,用来构成阵眼的全都是好临时从大家身上搜刮来,勉强能够聚集灵气的道具。宁兰还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玉镯。
虽然看上去堆了不少东西,但这个阵法还是很小,甚至没办法让大叔站在中间。
“不过这样也行了。兰丫头你站在这边,你在这边……”他如此这般地安排了一阵,然后念念有词地嘀咕了一阵什么。
宁兰只觉得身体中有什么被抽走了,下一刻,就从地面上升起了深红色的光芒。借着这阵光,她才发现,用来将这些道具链接在一起的……竟然是队长刚才留下的血。
大叔一脸严肃地看着其他人:“大家水平都差不多,我就不多说了,就算是用上在场所有人的灵力,恐怕好撑不了多久吧。五分钟……不,恐怕连三分钟都但不住吧。”
“这点时间,有什么意义吗?”刚才的青年低声问道。
“这取决于你。如果你相信我们一定能等到支援,那么哪怕多撑一秒都有意义。但要是你不相信,觉得我们真像外面那娘们说的,已经成了没人在乎死活的弃子,那还是趁现在赶紧逃走比较好。”
青年低头想了一会:“看在你说的是等待支援,而不是救援的份上,我留下。”
大叔点了点头,环顾四周,无声地询问还有没有人现在要退出。
没有回应。
“那么,如果阵法真的撑不住了,我们就是最后的防线。”
依然没人接话,大家都沉默着,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或者,祈祷着那个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对宁兰来说,她应该是后者。
虽然一直说着只能靠自己来保护碧山了,但说实话,她的心底或多或少还对碧山,对家族有着依赖。经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出什么问题的阵法,说不定相当结实?说不定不可能被打破?说不定什么都不会发生?说不定……之后她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过着混吃等死的人生?
但很可惜,她向来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对阵法的攻击一直没有停止,之前悠长的嗡鸣也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刺耳,攻击落到光壁上所产生的痕迹也开始变得乱七八糟,阵法的防御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开始失去原本的从容。
之后……
之后的事情,宁兰有点记不清了,毕竟当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没有人专门用什么特殊的必杀技进行攻击,造成最后那一结果的可能只是一次普通的冲撞,甚至可能只是因为一次地面的晃动。
总之……
这道守护了宁家千百年的屏障,终于碎裂开来。
“就是现在!”大叔高喊起来,宁兰似乎模糊地看到他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她很快就没办法在意这个了。
阵法形中的血红色光芒向外扩散,在漫天玻璃碎片般的光壁残骸中形成了新的防御,却只坚持了……三分钟?不,恐怕连一分钟都没到吧。
胸口仿佛被重重地捶了一下,宁兰向后飞了出去,视野剧烈晃动,身体好像被卡在了什么地方没法动弹。
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大叔的阵法……太不靠谱了。
周围好像突然变得很安静,她所见的景色仿佛都被纳入了慢镜头,耳中只能听见恼人的长鸣。
遥……那个可恶的女人好像在哈哈大笑,但她说了什么自己听不见……也没有那个意愿去听。
她这一瞬间似乎想了很多事,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明白,虽然没办法动弹,可整个人又像是飘在云上。
这种安静的混乱好像要一直持续下去,直到——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她听到了这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