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家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拿来赚钱的。每年定期举办的灵器展会,目的虽然是推广新开发的灵器,但也不妨碍他们想方设法从这些被邀请的客人们身上刮下点灵器订单之外的边角余料。

所以不光山上,山下在这段时间也都显得格外热闹。还有不少盯上这段时间突增的旅客数的人,会挑中这段时间举办些庆典促销之类的,久而久之,就发展成了每年秋天的固定节目,卖纪念品的做零食的,也都会自发地聚集在巫山脚下。

街边的小摊为了吸引客人的视线使出了浑身解术,一个赛一个得华丽夸张。甚至还有人堆了彩纸竹棍在身边,双手上下翻得飞快,现场表演起扎花灯的过程。

各色的花灯彩穗晃花了人们的眼,各色点心跟花的甜香混着酒的味道,熏得一条街的人都有些晕乎乎的。

瑶光有些局促不安,宁耀辉却仿佛如鱼得水,一会看看这个,一会试试那个,还因为自己没钱而光明正大地只试不买,看的瑶光浑身别扭。

“你这样的人真是商家的灾难啊。”

“没办法。”宁耀辉摊开双手,理直气壮,“我的钱不都被你搜刮去了么?”

提到这个,瑶光比他还要理直气壮:“钱就是要流通才能产生价值,你不花的钱还能算是钱吗?”

“明明是个自己出门都害怕的大小姐,对这种事情倒是相当了解啊……”

“你以为我是谁家的人啊。”瑶光仰起头,骄傲地朝着前面感兴趣的摊子走去,边走边别扭地提了一句,“要是你低头求我,现在我可以借你点钱哦。”

但她并没得到回应。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宁耀辉,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瑶光愣在了当场,最后火冒三丈。非拉着自己过来,之后居然又把自己扔在这里……

“那个家伙……脑子真的有问题啊!”

“算了!我不管你了!我自己逛!哼!”

对着惊讶的路人,瑶光大喊了一阵,真的就赌气自己走了。

她决定要把所有好东西都买一份!然后让那个擅自丢下自己的宁耀辉羡慕嫉妒去吧!

只要想到那家伙扭曲的脸就觉得心情大好,所以瑶光在这条街道的后半程开始大肆采购,脖子上手腕上都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玻璃珠和琉璃片相互碰撞,叮叮当当,随着她摇摇晃晃的走姿奏出一曲乱七八糟的乐章。

兴致一起,她甚至买了一小瓶桂花酒边走边喝。等到宁耀辉在人群中找到这位大小姐,瓶中的酒已经好没了大半,她的双颊也染上了红晕,在灯影之下,就像是一朵湖水中盛开的粉莲。

“我说林大小姐,林家那么多好酒你不喝,跑到这来喝这个。”

宁耀辉毫不客气地抢过她手中的酒瓶闻了闻,又一脸嫌弃地塞回了她的手里。

“你懂什么。”

预想中的困扰的脸没有出现已经让瑶光非常失望了,这家伙竟然一上来又说了这么让人火大的话,气得她一口将剩下的酒都灌下了肚,横眉竖目地瞪起眼睛。

“林家的酒才不是给我准备的,是给神女的,是给巫——山——神——女——的——”

宁耀辉愣了一下,才举起双手笑着接话:“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虽然平常看着非常任性活泼的样子,但恐怕只有这样喝醉了之后,这位大小姐才会把自己真正想要任性的地方说出来吧。

“你不知道!”

“好好好,我不知道……”

“你是笨蛋吗!”

“不,我觉得自己还挺聪明的。”

“那你还不知道!”

“……”

宁耀辉叹了口气,放弃了和醉鬼争辩。平常就相当不讲道理的大小姐喝了酒之后,更是连逻辑是什么都不清楚了。他只能抬起手臂,将一盏兔子形状的花灯递到了她的眼前。

瑶光打了个酒嗝,似乎愣住了,甚至任由宁耀辉抓起她的手握住灯把,连一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怎么样?”像邀功一样,宁耀辉笑着问她。

“花灯。”

“是啊。”

“给我的?”

“不然呢?”

“为什么?”

“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不是吓走了你的兔子吗,虽然不是真的,姑且赔你一个。”

当时的那个场面,原来你看见了啊!

如果是清醒状态下,瑶光一定当即就要跳脚了,但现在晕晕乎乎的,这个想法也就在心里一闪而过,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可是……你没有钱。”

宁耀辉的神色突然就飞扬了起来:“没有钱,我还不能现挣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就像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随便便都做得成。

“我宁耀辉专注离家出走十几年,什么赚钱的法子不会?”

瑶光一脸怀疑地看着手里粗糙的兔子灯:“那你就买了个这么粗糙的兔子?”

宁耀辉被噎了一下,“这……这不是……对!这可是我自己裁了纸,自己削了木头,自己亲手扎成的花灯,不假于人手,这才是风雅第一啊。”

瑶光勉强地点了点头,也不说信了还是没信,但将这盏花灯从左手倒到右手,到底是没嫌弃地塞回宁耀辉手里。

后者这才松了口气。

虽说离家出走多年攒了些赚钱的本事,但生性洒脱的宁二少爷什么时候在乎过赚钱的多少了?他图的是这走街卖艺的“风雅”之意,虽然也不知道到底哪里风雅了。总之是人家愿意给他就接着,给多点开心,拿个游戏币搪塞他也高兴。

所以真给他设立一个赚钱目标的时候,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最后还是茶馆的老板娘看上了他的脸,叫他站在自家外面的摊子旁边随便表演点什么,全当揽客。

期间还差点被花痴姑娘的男朋友的杀人目光戳成筛子。

就这么说了一个多小时书,才总算从摊位上得到了点做花灯的原材料,做出了现在瑶光手中的兔子。

“可是……为什么?”瑶光歪了歪头,一脸不解,“这点小事,用不着在乎的。兔子……我的零花钱,能买很多很多兔子……”

虽然喝醉了酒,她的眼睛却愈发亮了起来,就像是有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一样。

“你喝醉了这么缠人的吗,早知道就该跟着你……”

宁耀辉用力地抓抓头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个醉鬼了。

“嘿嘿嘿。”浑然不觉给别人添了麻烦的瑶光突然笑了起来,“嘿嘿,你这个表情真有意思。”

宁耀辉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位大小姐一定是因为看到了自己不知所措的表情,在幸灾乐祸。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算了,我输了,来吧,我背你回去吧。”他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把她手上的东西拿过来,却遭到了激烈的反抗,瑶光死活不肯松开他那只丑丑的兔子。

“是我的!”

“明明是我做的……”

“给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双上一秒还能用星星形容的眼睛突然就蒙上了一层雾气。

“只是……给我的。”

宁耀辉的胳膊停在了半空中,少顷,他的手换了方向,揉了揉瑶光的头发。

“对,只是给你的。”

送给骄傲又任性,自恋又好强的,林瑶光的。

林家的花厅里从几天前就已经堆满了各种送给神女的礼物,可是瑶光一件都没有拆开。因为那些都是送给巫山神女,而非林瑶光的东西。

那个巫山,或许确实是装满了幸福的精致庭院,但同时,也是将林瑶光束缚在“巫山神女”这个名号之下的牢笼。

所以她下意识地想要离开,想要自由,羡慕着宁耀辉所拥有的广阔世界,却又因为明白自己的责任所在,不敢也不愿主动跨出那个牢笼。

“所以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啊,大人可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想要的东西全部抓住的。”

感叹了一下,宁耀辉将瑶光背了起来。后者已经昏昏欲睡,却还没忘了在环住宁耀辉的脖子之后,双手一起握紧那盏兔子灯。

“嘿嘿嘿……给我的。”

趴在他肩上的少女含含糊糊地说了句醉话,就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睡着了。

伴随着她浅浅的呼吸,宁耀辉能闻到桂花的味道。

“真是个麻烦的大小姐啊,我可从来没这么照顾过人。”

一边抱怨着,一边朝着彩江的方向走去,逐渐将鼎沸的人声,明亮的灯影都甩在了身后。

在即将走出这条街之前,他偏过头看了一眼。

多年之后,他依然能清晰地想起这幅画面。天空上漂浮着无数的光团,星星和孔明灯混在了一起,宛如一道光河从空中流下。挂满街道的花灯发出暖橙色的光,像是天然的布景,用光重新勾勒了一遍身边姑娘的轮廓。

披着暖融融的灯火,她安静地趴在自己肩膀上睡着。

悄悄地放开一只手,宁耀辉伸出指头,轻轻地碰了碰瑶光的脸颊——因为喝了酒,也因为周围的花灯太耀眼,白皙的脸上多了两抹嫣红,看着和平常有些不同,就像个可爱的豆沙包。

“丑……兔子……”

她突然说起了梦话,宁耀辉被吓了一跳,匆忙收回了手指。

“啧,竟然还嫌我做的不好看?你这种大小姐做出来的一定更丑,信不信?”

愤愤不平地重新迈开了脚步,他和一个睡着了的醉鬼斗着嘴,嘴角逐渐上翘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

他轻声说。

“下次,再给你做个更好的。”

然后,他哼着歌,背着这个傲娇的大小姐,重新走上了巫山那漫长的阶梯。

……

瑶光在宁耀辉走到一半的时候醒来过一次。

头还有些晕,正觉得难受呢,她听见了宁耀辉轻唱的歌声。用的是她曾经听过一次的那个有些奇怪却清丽的调子,配上了还挺适合宁耀辉的一首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歌声平缓,却像是一泓清水,将瑶光的眩晕感逐渐地压了下去。

但她果然还是在这个调子里,听到了那一点点藏得很深的,平静的无奈。

她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一点都不了解宁耀辉。随之而来的自然就是好奇。

这个人的眼睛里,究竟看见了什么样的世界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要等到很久之后,瑶光自己重走了一遍宁耀辉曾走过的路才会明白。但这并不妨碍现在,此时此刻,她从这个略显单薄的调子里,听到了一种她不曾了解过的,无边无际的自由。

她之前也曾经感叹过自己眼界不够,但那也不过是“不能奏出精妙的曲子”这种程度的遗憾。

说到底,她还只是个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对他所形容的江南海北憧憬有余感受不足,在心底还是觉得彩江就已经足够大,足够装得下她一辈子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但是这个人……

却好像一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他。

瑶光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像是心脏里突然被塞了一只柠檬,堵得难受,又酸涩异常。像是羡慕,像是嫉妒,又并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

甚至弄不清这种感觉针对的对象,究竟是耳边歌里所唱的自由,还是那个人表现出的自己完全没有的洒脱,亦或是……只针对那个人本身?

她不知道。

但之后,应该还有很多时间去想。

睡意又涌了上来,瑶光的手垂了下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秒,宁耀辉的歌声骤停。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瑶光的指尖刚好碰到了宁耀辉的衣带,摸到了一个明显不是布料也不是装饰的东西。而根据她从小收到的林家式教育可以百分百确定——

那是一张钞票。

“原来……还有啊。”瑶光在宁耀辉的背上幽幽地说道。

这是宁耀辉这辈子经历的,最恐怖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