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第二年的那个夏天,樊樱珠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各地鱼粉的风味差异研究。

毕业季,相熟的同学都在找工作的路上奔忙,她却优哉游哉地回了家乡,任凭招聘热潮一天天过去,她只待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每天拿着刀宰鱼切肉。

她没什么远大的志向,也没有去探索未知的野心,只想每天早上看着乳白色的高汤冒出蒸腾的热气,在一片鲜香里看着食客吃得大汗淋漓。

樱珠说以后要把摊子变成铺子,早上做不辣的,白天做辣的,要让所有人都喜欢,然后雇几个人帮忙,父亲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当个主厨大人,不用再被杂事分心。

父亲说她胸无大志,但也没反对她继续研究做鱼粉的手艺,还被她的一番展望逗得哈哈大笑。

不过在这看似轻快的笑声之下,樊家父女的心头都慢慢地笼上了一层阴云。

随着四季轮转过一次,周围的环境似乎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变得衰败冷清起来。原本热闹的商业街行人逐渐减少,道路以超过之前十几年的速度损坏,偶尔还会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故。

樱珠家的摊子也在某个雾蒙蒙的早晨迎来了一辆横冲直撞的摩托,滚烫的高汤洒得到处都是,幸好近来顾客稀少,没人受伤,只可惜了那桶汤汁。

而且去年叫人来闹事的主谋,她原本就隐约有些猜测,只是威世祯消失之后那边也没再过来找麻烦,她也没有切实的证据,便装作糊涂地揭过了此事。但消停了一段时间后,街那边的另一家鱼粉店,似乎又越来越懒得掩饰对樊家摊子的恶意了。

虽然还没再发生叫人砸摊子的那种恶性事件,但刻意过来挑三拣四,冷嘲热讽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樱珠气不过地和那边的老板,一个贼眉鼠眼的干瘦男人吵了几次,却挡不住对方雇人装作挑剔的食客,专挑生意好的时候过来宣传她家的鱼粉又脏又难吃。

父亲说他们自己问心无愧,真正的客人总是能分辨出什么好吃,什么难吃的。

可最近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不管客人是不是觉得他家的鱼粉更好吃,生意还是飞速地减少。

等到梅雨季到来,空气潮湿到会沉沉地压下来的时候,旁边原本非常热闹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几家商店会开门了,雨水拍打在关得严严实实的卷帘门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一整条街道都散发出一种衰败和萧条的气息。

往年梅雨季虽然也是淡季,但今年客流少得简直有些不正常了。

樱珠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周围的环境,觉得换成自己,也不想往这种一看就荒凉的街道里钻。

她从没想过一条街的荒芜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而且最近似乎还有些不太好的传言,说这条街上可能有人招惹了什么东西,说的煞有介事却就是模模糊糊的,是谁招惹了什么都语焉不详,想来就是吓唬人的,樱珠便没细听。

还有好多琐碎的事情要忙着处理,她还想着要不要跟父亲说说换个地方出摊,顺便也可以摆脱那令人讨厌的竞争对手,实在没时间在乎这些捕风捉影的事。

不管怎么说,客人少,也不代表着没有,每天的食材和鱼粉还是要照常准备。只不过因为附近的菜市场也关了,这道工序变得麻烦了不少。

今天也是这样。

樱珠撑着伞,拎着倒了两辆公交车才买到的符合父亲要求的配菜,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却恍然间有种误入了某个陌生地带的错觉。

啪嗒啪嗒的雨声,是这里唯一的配乐,樱珠的裤子湿哒哒地贴在腿上,很难受。她皱着眉将手中的袋子抱在怀里,加快了脚步。

然后就在被雨滴敲打得朦朦胧胧的街道上,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大半年没见,他好像瘦了。

也没撑伞,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街道上,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樱珠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毕竟人家说到底还是自己的顾客,帮了那么多忙还没找机会感谢,至于某天开始再没出现这种事……她心里产生的这点莫名其妙的埋怨,其实只是自己在闹脾气吧。

把他当普通顾客对待就好了。

这么想着,她走到威世祯身边时,不由自主地换上了营业式的微笑。

“好久不见啦,最近忙什么呢,都没见你来找我……”

她的话没能说完。

威世祯可能都没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因为他的目光茫然而涣散,甚至樱珠话都说了一半,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身边有个人,慢慢地皱起眉,眯起眼睛,似乎好半天才终于认清楚面前站着的人是谁,然后他一直紧绷着的身体陡然放松,就像是一座山轰然倒塌,他的身体直挺挺地砸到了地上,溅起不少水花。

“别声张。”

只是在倒下之前,他用低沉沙哑的嗓音这样说了一句。

樱珠的伞脱手落到了地上,被风吹着翻到了远处。她的衣裙也在瞬间被雨水打湿。

“威……威世祯?!”

当然没有回应。

而当她终于一步一顿地将这人弄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父亲都在厨房里架上了锅开始熬汤,不过因为梅雨季客人不多,所以锅也换成了小一号的,猪骨汤的温暖香气飘散在屋子里,樱珠在心里感叹着终于到家了,然后和威世祯的身体一起瘫倒在了门口。

汗水跟雨水混杂在一起,她整个人就像是泡在了冰水里,可现在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就这样躺在地板上打了个喷嚏。

这可把父亲吓坏了,当即把汤丢在一边,忙前忙后地安顿这两个人。樱珠还好,休息一会泡个热水澡就舒服多了。但威世祯却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和青紫淤痕,但明显都是皮外伤,不该让他被折腾了这么久还醒不过来,而且身体冷得像冰,闷热的夏天在他身上突然就失去了威力。

樱珠在他手上还发现了一颗被紧攥着的黑色珠子,费了好大劲才取出来给他放在枕边,那珠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也是一片冰凉。

“这……这后生是怎么了?得找个大夫看看才行吧。”

父亲把樱珠拉到一边,半是担心半是紧张地看着床上的威世祯。

“出了什么问题可怎么办?”

“他……”樱珠也有些犹豫,虽然他倒下之前特意说了不要声张,可她也真的害怕他就这样一睡不醒。过去对他身份的猜测又多多少少地浮上心头,也不知道这种情况究竟是什么人造成的,“暂时先这样吧。”

她相信威世祯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如果需要去医院,或者能去医院,他不会呆站在那条小巷的门口那么久,也不会在见到自己出现之后放松紧绷的肌肉。

她觉得自己被相信了,那么,她也该相信作出这样判断的威世祯才对。

“没关系。”她像是在说服父亲,也像是在说服自己,“应该……没关系的。”

不过之后的几天,樱珠还是不时撞见平常总觉得电脑复杂难懂的父亲趴在屏幕前,打开警方的网站,一个个仔细辨认发布出的通缉令上的脸。

可能有些紧张过度,但这充分说明了威世祯的突兀出现,在向来平静的樊家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虽然他最后也没找到威世祯是通缉犯的证据,却阴差阳错地在某次买菜时抓住了几个刚流窜到梧桐城的惯偷——不过这是后话,现在他全部精力都在威世祯身上,只求他快点康复离开,别真出了什么事,带累了自己的宝贝小伢儿。

每个家庭里都有那么一两种针对病人的习惯,父亲看威世祯始终浑身冰凉,便总想着去弄点驱寒的药物食材熬汤,他不放心樱珠挑东西的眼力,便披上雨衣自己出门采购。

樱珠则按照惯例在厨房熬上了汤,然后盛了一碗清粥在旁边放凉,准备一会喂给威世祯吃。说来也奇怪,那人每天躺在原地一动不动,气色却不差,伤口恢复得也好。不然她们也不敢真就放着他在家里不管,恐怕早就拉着板车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要不是他浑身冷得吓人,任谁都只会觉得那是个大白天也想赖床的懒汉。

有些无聊地看着窗沿滑落的雨水,樱珠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梅雨季太过沉闷,她都有点想拉上窗帘裹上薄毯,伴着雨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但今天注定不是一个能让她这样悠闲的日子。

同街那间鱼粉店的老板竟然上门了。

樱珠实在不耐烦和这种能使出下作手段的人虚与委蛇,故而连杯水都没给他倒,只和他站在屋檐下说话。不过今天对方却格外地热情,不光为之前的事道歉了,还主动提出给樊家的摊子联系一个靠谱的新出摊位置。

“之前是我不对,我真诚地向你们道歉。我还带了赔礼,务必收下哈。”

说是来赔罪,他却好像并不怎么在乎樱珠的态度,自顾自地说了一大串,哪怕只得到了一句“我们会考虑”的回答都不恼,只有些殷勤地将手中作为赔礼的酒坛子在院中找地方放下,就说着不打扰了,飞也似地跑出了樊家的院子,活像有鬼在后面追他。

“……莫名其妙。”樱珠小声抱怨着,伸手关门。却在门扇合得只剩一条缝的瞬间,看到那人猛地回头,朝她露出了一个扭曲而狰狞的笑。

樱珠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动作跟着停下,门扇却突然像有了生命一般砰地自己重重合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四周的光线变得昏暗,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等樱珠意识到不对劲,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被染上了一层黑色,哗啦啦的雨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厨房里早已煮沸的汤水也变得冰凉,安分地躺在桶中不再沸腾。

她有些忐忑地后退了两步,却没注意一脚踩进了水坑,鞋袜尽湿,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直达心脏,她猛地抽回腿,只觉得这水比冬天的雪更凉。

试着推门,门板纹丝不动,简直像是将千斤巨石堵在了外面。

这个狭小的院子突然就跟平常的世界隔绝,坠入了另外一片死寂的空间。

接着,被那个店主匆忙扔到地上,说是赔礼的酒坛子,居然自己咔哒咔哒地晃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要钻出来一样。

樱珠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想要远离那个坛子。她没见过这样诡异的景象,很想立刻跑回自己的房间缩进温暖的被窝,说不定睡上一觉等明天醒来,父亲就会照常在门外叫她起床出摊,告诉她现在所见的一切都是一场奇怪的梦。

可另一方面,脚上真实的寒冷与痛觉却又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虽然诡异,虽然超脱常理,但这依然是现实。

深吸了一口气,樱珠从墙边抄起扫把,警惕地盯着那个坛子。

以前,樱珠能让自己从腼腆的小女孩变成八面玲珑的半个摊主,现在自然也能让自己变得充满勇气。

可有时候,事情不是有了勇气就能解决的。

她设想的是某种生物从坛子里跳出,实际上却是罐子在用力摇晃了两下后直接炸开,陶瓷的碎片四处飞散,其中一片就贴着樱珠的脖颈擦过,割出一道伤口,冒出了一串血珠。

一团浓重漆黑的雾气从罐子溢出,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巨大的阴影,被雾气掩盖的身形,像是一只巨大的动物,血红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紧了樱珠,而后者心中大作的警铃提醒着她,自己明显是被当成了猎物。

而她手中却只有一根可笑的木棍。

怪物从雾气中朝她伸出手,一股腥臭的味道熏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浑身颤抖,在几乎被怪物占据的院子里想逃都无处可逃。

相比之下,她只是一只随时可以被捏死的蚂蚁。

怪物应该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它的手……或者说爪子朝樱珠抓来的时候,做的是最简单,也是最没有防备的动作。

所以它没有想到,这个自己轻轻一捏就会碎掉的猎物,居然会在被抓住的前一刻,将一把锋利的,平常用来剁肉的刀狠狠地砍进了它的身体。

樱珠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能给怪物造成多少伤害,但她知道自己肯定已经惹怒了对方。

在她抬腿想跑的下一刻,怪物的爪子狠狠地拍上了她的身体,她凭空飞起,头重重地撞上了房间的木门,然后就只能趴在冰冷的地上,脑内嗡嗡作响。

可就算这样,她也没放开手中的木棍。

直到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掰开她的手指。

“给我。”那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地拨开了她脑内的杂音,随即她感到了一阵和院中全然不同的凉意,冲淡了头上流下的血带来的黏腻感。

樱珠挣扎地睁开眼睛,一片红色的视野中,那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稳步走向恐怖的怪物,手中的木棍如刀般刺出,卷起阵阵风,造成的伤害比她刚才使用的真正的刀更多。

这是她第一次瞥见那个世界的冰山一角,也是第一次目睹属于那个世界的刀光剑影。明明几分钟前她还满脑子的柴米油盐,生活琐碎,现在她却顶着满头鲜血,紧张地见证一个男人和一个怪物在自家的小院里搏斗。

樱珠微微晃神,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只是个普通人,看不见院内汹涌的漆黑灵力,她只知道威世祯的动作很从容,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战斗,可他毕竟才刚从昏迷中醒来,接连几天只喝了点白粥跟汤水,体力自然跟不上这种高强度的动作,没过一会,招架起怪物的攻击就显得有些吃力了。

这样不行。

她抬手,攀着门框吃力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威世祯的战斗让怪物无暇分神,之前遍布空间的寒意已经消失了,桶中的高汤变回了沸腾的状态,这让樱珠松了口气。

接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的一角,打开了装着面粉的袋子。

“威世祯!”

几分钟后,听到这声虚弱呼唤的青年抬起头,就看到不知怎的滚了一身白面的樱珠拼命朝他打着手势,大概是叫他把怪物的攻击往那边引。

他毫不怀疑地直接点头。怪物这么久都没能杀死猎物早已气急败坏,直接顺着他的引导一爪拍向了厨房的屋顶。

“趴下!”

樱珠刚喊出这句话,身后就传来轰然的爆炸生,和一阵凄厉的嘶吼。

她家的院子被奇怪的力量封锁,不用担心波及邻居,于是被洒满了面粉的厨房便成了可以随意使用的武器,面粉爆炸产生的巨大能量相比足以将怪物重创——樱珠激动地抹掉脸上的血,回头确认怪物的生死。

却和怪物的一只眼睛正面相对。

爆炸蒸发掉了怪物的一半身体,它却依然能用另外的一半战斗。

樱珠眼前一阵发黑,怪物的爪子眼看就要刺到她的面前,却被一颗黑色的珠子挡在了中间——正是威世祯昏迷的时候手心紧攥的那颗,光看那个动作,都能知道这颗珠子的重要性。

可现在它却挡在樱珠和怪物的利爪之间,不断地吸收着包裹怪物身体的雾气,然后在表面多出一条又一条细细的裂痕。而怪物仿佛被强行和珠子连在了一起,哪怕再用力的挣扎,发出的嚎叫多尖利,都改变不了它剩下半个身体在逐渐被珠子吸收的事实。

“这个珠子……”

“没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好像没看到那颗宝贝的珠子在彻底吸收了怪物剩下的半个身体后也碎成了粉末,反而看上去有些庆幸。

“不管多贵重的东西都是拿来用的。”

听到这句话,樱珠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个人平常看上去严肃木讷,没想到却是个洒脱的人。

主人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不用再有什么心理负担,而且自家还损失了一栋房子……想到这里她突然有点头疼一会该怎么跟父亲交待,而头一疼……

她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片雪白的医院里。窗外夕阳柔和地落下,父亲疲惫地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着瞌睡,绵延了半个月的梅雨,终于停了。

“小伢儿你醒啦!”

她醒来的动作立刻就惊醒了提心吊胆三天的父亲,然后在父亲欣喜到有些颠三倒四的话语中,艰难地整理出了之后的事情。

威世祯对父亲没有丝毫隐瞒,直接将所有事情都讲了出来,甚至包括一些樱珠都不知道的猜测。

比如那家店主为了发财,听了些所谓“高人”的话,用邪术供奉了妖物当做财神。又比如那只妖物原本是在沉睡状态,但威世祯原本在追踪的鬼怪逃窜到这里,感受到妖物的力量,将那个坛子也当成了自己的容器。

两只怪物融合到了一起,店主在频繁的意外中很快意识到不对,又找了那位高人指点,想要将一直和他抢生意的樊家当成替罪羊。却没想到在战斗中受到攻击昏迷不醒的威世祯也在,还因为妖物的灵力刺激醒了过来。

这个,真的说不清是谁连累了谁,或是谁救了谁啊……

樱珠听了有些无语,有些想笑,却又有些庆幸。毕竟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流程出错,事情都很难像现在这样顺利安稳地解决吧。

“顺利安稳?”

父亲听了她的话,却立刻开始吹胡子瞪眼。

“你看看你的头,再想想咱家的房子,你管这叫顺利安稳?”

樱珠摸了摸鼻子,心虚地不说话了。

虽然她才是炸掉自己家的罪魁祸首,但在父亲眼里自己的小伢儿自然是不会做错事的,所以他将一切归咎于威世祯身上,在他试图来看望樱珠的时候,直接提起扫把将他打了出去,还附赠一顿土语大骂,警告他再也不准靠近。

威世祯无奈,只能在外面对两人深深鞠躬,然后就真的没再出现过。

樱珠躺在病床上欲言又止,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说出一句,只是威世祯转身之前,她的视线刚好与他的目光相触,她看到那双比常人更黑的眼眸微微眯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大概是那个面瘫在离开之前,努力地想要对她挤出一个微笑。

明明手里拿着武器的时候动作那么利落,这种时候怎么偏偏显得这么笨拙呢。

樱珠忍不住笑出了声,结果笑得头又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