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市郊,被皚皚白雪覆蓋的松林深處,年輕的警員格里森拎着兩個碩大的購物袋獨自走在一條蜿蜒小徑上。一個袋子放衛生紙、電池、紙筆等日常用品,而另一個袋子則裝滿了肉罐頭、硬麵包、蘋果梨子等易於保存的食物。
他快步前行,晨風不時將松針上的細雪拂落,落在他的發梢和肩頭。
直到一處被松林和雪霧掩蓋的小房子前,他停下了腳步推門而入。
這座年久失修的房子已破敗不堪,所有的窗戶都被板條封死了。蒙蒙晨光從縫隙間溜入空曠的室內,裡面除了一些凌亂的棄置傢具,就再無一絲人住過的痕迹。
格里森深吸一口氣,向著本是卧室的方向走去,皮鞋在落滿灰塵的木質地板上發出嘎吱嘎吱的壓響,直到其中某塊發出空洞的“嗵嗵”聲,他再三確認后,從旁邊的柜子里取出一支生鏽的撬棍,別進木板的縫隙。
隨着奮力一撬,一整塊地板向上彈開,赫然曝露出一條向下延伸的通道。
他沒有任何猶豫,急切地走了下去。
略顯空洞的地下室內,一盞煤油燈亮着朦朧的光輝,幾張破舊的書桌拼湊在一起,上面堆滿了各類文件與報告,以及一些簡陋的醫用品。緊挨着旁邊的是一張生鏽的鐵架床,而他的上司,湯姆·哈蒂森就躺在床上,旁邊的鐵架上還掛着吊瓶。
書桌的抽屜都沖向床的一側,使這位壯年探員可以通過拉開抽屜,很容易地取出文件觀看——即使是以這副凄慘的姿態,他依然沒有放棄追尋真相。
年輕的警員格里森看着這個頑強的男人。
他渾身遍布傷痕,幾乎是苟延殘喘的姿態,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這間昏暗的地下室是一個墓穴,活死人寄居的地獄。
但他卻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處境,炯炯的熾熱目光未曾離開卷宗,帶着一種決勝千里的氣魄與膽識。
“…湯姆先生,我不明白。”半晌,格里森謹慎地望着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困惑地開口:“你才剛逃離死神的擺布,現在完全可以退出案子去養傷,和您深愛的家人一起去安全的地方......你為什麼要如此堅持,甚至不惜詐死,帶着重傷蜷縮在陰冷的地下室呢?”他的話打斷了男人的思緒,對方沖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隨即垂首思索了一會。
床上的男人眼色陰沉,有些痛苦地緊蹙着眉,似乎在回憶一些並不美好的往事。
“為什麼,”半晌,男人才凝視着年輕的警員,緩緩開口:“...以前,我在海軍陸戰隊第一師1團1營C連,和戰友被送往大洋上的一個又一個小島去戰鬥。”他繼續說道:“我們的敵人擁有極其強韌的戰鬥意志,他們不分日夜地藏在雨林之中,不吃不喝地匿於地下工事,總是試圖從暗處打死你。和這樣的敵人反覆爭奪每一寸被炮彈梨過的廢土,二十四小時緊繃著精神戰鬥,我都快吐了。”
“當夜幕籠罩海平線,敵方戰列艦的炮火卻將整個島照得好像白晝,爆炸掀起的泥土足有一個球場,即便如此我們也必須堅守陣地。而這還只是小兒科,44年的時候,我們奉命登陸一處島奪取機場——那簡直就是一座瘋狂的殺人樂園,在山脊上,敵人靠着岩洞負隅頑抗.”他呼出一口濁氣,悄然攥緊雙拳,“那裡整座山嶺都是相通的,我們不得不一個個岩洞去爭奪...最慘烈的時候,我們甚至效仿敵人,裝上刺刀進行正面衝鋒...有人被子彈打翻,倒在爛泥地里哭喊媽媽,有人被火焰噴射器直接燒成焦炭。六天戰鬥,傷亡高達71%,你能想象嗎?我們整個連最後只剩下幾個人,大家連話都說不利索,只會習慣性地對會動的目標開槍。”良久,他平復情緒,呢喃着發問:“重重困難下,越是有才能的人,將被委以更大的責任,因此英年早逝者比比皆是。那麼,你認為是什麼東西支撐我們克服恐懼走向勝利呢?”
聽着中年探員對往事的追憶,格里森喉頭聳動,卻半晌發不出聲音。
是人類服從權威的天性使然?是對國家的熱愛?是對最終勝利和榮譽的渴望?他竭力思考着,但每一條看似理所當然的答案都無法說服自己。
“勇氣,‘非凡的勇氣是平凡的美德’。”半晌之後,男人娓娓說道:“他們捨生沖向碉堡、為戰友擋下子彈、獨自留下來殿後——是那些傑出的人用生命創造了勇敢的傳統,將之鐫刻於我們的骨血。”他習慣性地去摸桌上的煙盒,但看到掛子身邊的吊瓶,又落寞地抽手,“…我也在試圖將其傳承下去。我已經五十多歲了,說實話我很累了…但是,我希望我的孩子能為我自豪,希望他們也能成為勇敢的人,僅此而已。”
勇氣——這個奇妙的詞語像一點火種,格里森明晰地感受到一種貫入靈魂的力量。
“一定會的,他一定會為擁有你這樣的父親而驕傲。”年輕的警員誠摯地點了點頭,然後從食品袋子里掏出一個文件夾,遞給了床上的湯姆,“因為擔憂你的傷勢,我還在猶豫要不要現在就把這份報告交給你...”
湯姆接過文件,仔細地查看起來。
這是一份來自國家安全局的報告,聲稱在數日前,12月29日晚上6點他們監聽到一小段怪異的噪聲,在分析頻譜與時序后,確認符合CW序列——這是一個來自異常頻道的電報,內容為“OKEP QDUR”。
他們確信這是一封加密電文,雖然暫時還無法破譯,但通過定位他們鎖定了發信源,在首都距離凱頓大酒店三公里處。
當天夜裡他們就組織人手展開了偵查行動,結果到達的時候那只是一座廖無人煙的廢棄倉庫,不過在一個集裝箱里他們發現了一張鐵架床,一瓶槍油和一張明信片。
結合之前議員槍殺案件的性質,使得這些信息非常敏感,因此這才被整理出來交到了湯姆的手上。
明信片的副本也被一併送來,湯姆仔細端詳起來。
這張風光主題的明信片上是一座小公園,幾乎沒什麼特點,但畫面右下有一行文字:
——我們的城市將更加美好!
——塞農 1946
“原來如此,難怪案發前電話系統沒有截獲到任何跡象,”湯姆繼續翻了翻文件,就將之收到了抽屜里,“托他們持續關注這個頻道,把所有通訊內容都保存下來——不過,我猜近期內對方不會再有什麼動作了,但這確實是至關重要的線索,看來安全局的行動雖然令人有些不快,卻有點作用。”
事實上,當今世界正處於一個微妙的兩極格局,因此國家安全局從多年前就開始監控所有的國內與國際電報,而這一侵犯公民隱私的行動甚至是半合法的——當然這種破事是不能公之於眾的。
“總之這件事先緩緩,兩個月內,我的繼任者將被安排到位,”湯姆盯着格里森,咧嘴一笑:“如同計劃,他會在表面上接替我的工作。按理說,你們局也會劃歸他管轄,但是.....我還是更願意和你搭檔,你覺得呢?”
“這是我的榮幸。”格里森思忖片刻,嚴肅地頷首。
“這可能很危險,你要考慮好。”湯姆衝著旁邊的吊瓶揚了揚下巴,卻笑意更甚。
格里森沒有說話,默默地回顧了自己這二十三年人生。
他從未經歷過大風大浪,在高中畢業之後參加考核而成為一名碌碌無為的小警察,終日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奔走於街道,不是醉漢砸了商店外的霓虹燈就是誰家養的狗咬了鄰居。
他曾對警察這個職業充滿了憧憬——就像所有年輕人幻想的那樣,在一次重大的行動中彰顯正義和勇氣,贏得榮譽和尊敬。
而現在,湯姆給了他一個踐行夢想的機會。
“我想,我已經有勇氣面對這一切。”年輕的警員挺直了腰桿,就像一名接受檢閱的士兵,“本來,我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警員,能參與案件也只是因為事發地離我們局最近——所以非常感謝您,給我這個機會。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為自己是一名警察而感到自豪。”
湯姆凝視着眼前的年輕人,有一瞬的恍惚,彷彿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還是個新兵的自己,彷彿看到了出陣前那些個年輕的戰友。
於是他收起笑容,欣慰而鄭重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