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男人的人生,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平行线。

本来绝不该发生交集。

但昔日埋下的祸患,却扭曲了他们眼中的世界。

他们沉湎于悲痛,将现实与过往混淆。

并再也听不到清晨的鸟鸣,看不到头顶雨后的彩虹,仿佛褪去生命的色彩。

这些脆弱而又美好的事物,于凡人是常态,对他们而言却是遥不可及的的奢望。

当生活只剩下一个执念,那应该已经不能称为“人生”。

但是,谁又能说他们所做的,就是错呢?

诺兰德·莱昂哈

1958.1.22

粗犷的呐喊撕裂压抑的空气,铿鸣交击的枪焰震响天穹,一切都在春雷与暴雨中走向消弭。

废弃工厂的车间主楼内,火光飘摇渐弱,滚烫的水泥地面也趋于冷却。

在爆炸中崩毁的轻钢龙骨横七竖八地砸在车间之中,伴随着“沙沙”声,不时有碎屑和杂物从天花板泻下。

零落遍地的弹壳映着微光,角落里仍在燃烧的杂物发出毕毕剥剥的微响。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令两个相互厮杀的男人产生了一种时光倒错的恍惚感。

“真是…讽刺,就仿佛置身于那……令人厌弃的战场,而这全是你我一手造成。”马克·罗斯特勉强地喘息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他被.45英寸子重创的手臂浪荡着,大量的鲜血顺着指尖淌下,半边下肋也因为重拳折断。

似乎是骨折端刺破了胸膜与肺,他只觉呼吸艰难,涔涔冷汗从额头不住淌下。

“真让我惊讶,你还能站着。”倒在一边的阿姆斯丹冷冷地说道:“……但也只能是站着了。”

他此刻也十分狼狈,胫骨骨折再加上剧烈运动,令他的小腿已经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外加下颌受到了一记凶狠的上勾拳,意识都有些模糊。

但他判断得出,相形之下,罗斯特的情况更加恶劣——肋骨骨折并发血气胸,只要得不到及时抢救,很快就会因循环障碍导致休克和呼吸衰竭。

“……”马克·罗斯特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尽力控制呼吸,并走到一旁的瓦砾堆中,捡起了一枚大钢钉。

他摸到肋骨第六与第七根的中线位置,紧咬牙关,将整截钢钉刺了进去。

————噗呲。

令人不快的闷响突兀响起,阿姆斯丹震惊地瞪大了眼。

“……什么啊,那副表情。”罗斯特嗤笑道,强忍着剧痛搅动钢钉,将创口豁开到两厘米左右时,积气伴随着积血涌出。

而后,他扔掉钢钉,并迅速撕下衬衫的一角填塞了创口。

不像是对待自己的身体,倒像在修补一台破败的机器。这种忤逆人类自我认知的行为,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不是肯定会感染吗。该说你是求生欲太强,还是不想活了呢? 真让人搞不懂。”阿姆斯丹见势,也只能勉力从地上爬起来,仅靠着单脚与之对峙。

“这具躯体,就是为了完成某个诺言的机器。在那之前不能倒下,仅此而已。”罗斯特瞥了眼角落里尚完好的收音机,轻声说道。

阿姆斯丹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其中混杂着冀望和信任,以及一丝狂热。

想必也是——若非有值得托付的事物,人怎可能做到这一步?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仿佛不是一具几近崩溃的血肉之躯,而是一束纯粹的意志。

他开始有点好奇,那到底连接着怎样的结果。

但他的动作绝不会就此停下。

他就地捡起两根钢棍,一只紧攥在手中当作拐棍,用以支持残疾的左腿。而另一只,二话不说劈头就向罗斯特面门扫去。

对手以十分狼狈的姿态躬身避开了这一击,被刺穿的肺部遭到压迫,令他的身形都不稳了。

这正中阿姆斯丹下怀,他并不在意能否打中——只要迫使对方运动,就足够了。

每一个激烈的动作,都会让这个男人残缺的生命加速流逝。

即便自己断了一条腿,只要这么耗下去就一定会胜利。

“你这家伙也足够狡猾的啊……”罗斯特看破了对手的意图,苦笑着咽下一口翻涌的鲜血。

“这次你不转身逃走了?”阿姆斯丹挑衅道:“就像之前一样,拍拍屁股走人如何?”

对手双腿健在,只要转身逃离,即便慢一些。但单凭拐棍是绝无可能追上的。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罗斯特骤然挺直脊背,发出声嘶力竭的怒吼:“我说过会在这里和你了断,来吧!!”

如今他的一步也不会退。

如果在这里转身,他至今所走过的路,还有捷西的意志,都会被玷污。

在漫长的时间里,他朝向那矛盾的希望,独自吞下的无数辛酸,此刻皆化为支撑躯体的自尊。

在此一刻,战士的灵魂恸吼。

奔涌的热血自伤口凌空绽开,他鼓动残破的身躯,顽强地向前踏步并飞起一脚。

“很好,很好!现在的你,才有被我毁灭的价值!”阿姆斯丹狰狞地咧嘴笑道。

他曾费尽心机想要抹灭眼前这个男人的一切,但胜利果实从未像此刻唾手可得。

那压榨生命的雄姿,毫无保留的怒火,迫切地渴望着某个结果的丑态。

在这里杀了他,让他带着遗憾去死,这就是最好的复仇。

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他反手将钢棍斜挡于身前。

残疾的左腿已不允许他回避,唯有硬接这舍身的一击。

一蹴即至的飞踢势大力沉,踹在钢棍上竟发出金铁般的铿鸣,回荡于空旷的车间之内。

出乎预料的冲力下,阿姆斯丹惊愕地注视着自己因受力而扭曲的手腕,整个人向后倾倒;而罗斯特则因为惯性,朝着地面扑去。

——这样厮杀,已经超过人类的极限了……

被痛楚驱使的理性,使两人不约而同地认清了现实。

但在目光交汇的瞬间,两人倏然紧缩的瞳仁复又清明。

——可是,绝不能在他的面前倒下!不、能、输!!

阿姆斯丹呼吸一滞,强行将钢棍钉进地面撑起身躯;罗斯特则一脚踏实稳住身形,紧咬的齿缝间迸出丝丝鲜血。

向前,只要再向前迈出一步——但仅仅是站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沸腾的血潮趋于沉寂,唯有痛楚在提醒他们——自己还活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罗斯特摆在不远处的收音机传出乐声。

多么苍凉而悠扬的曲调啊,像别离前的细语,像月光下的独言。

乐声荡漾在空旷的车间大厅之中,罗斯特意味深长地开口。

“归根结底,生命就是一束意志。很多人通过血脉延续,来确认自己留在世上的轨迹,但实际上,只要这束意志得以传递,就足够了。”

他将视线从阿姆斯丹的身上移开,望向外面暗沉无际的天穹,露出怀念的笑容。

“这首曲子挺好听的吧,她的名字是‘大河之歌’……这就是终点,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当他的话音落下,阿姆斯丹陷入巨大的震愕。

这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后的,摧毁这个男人的机会。

可就算成功了又能怎样呢?

他终究无法斩断那如锁链般传递下去的意志……

“欢迎收听《深夜新闻》…日前,捷西·帕维尔基金会成立仪式正式举行……”

伴随着乐声,收音机中传出深夜新闻播报的女声。

当这首未被知晓的歌谣,通过电波响彻世下,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六个小时以前,千里之外的首都某酒店大会堂中。

墙角的座钟指向下午6点,一排排长椅上坐满了身着正装与礼服的男女。在正前方的舞台上,矗立的演讲卓上方高悬着一道横幅——“捷西帕维尔慈善基金会成立”。

主持者还没有登台,台下的人们默默地等待着。

幕后的准备室里,一名青年憔悴地坐在椅子上愣神,正是罗斯特的心腹下属哈维。

打从在办公室遭遇袭击,与从塞农逃离的卡维亚院长会合后,这数日间他一直带伤忙碌,因此才露出明显的疲态。

他有些凹陷的眼窝,呈现不健康的青黑,胡子拉碴的下巴上冒出了几个红疙瘩,没洗的头发也不服帖地支楞着。

当他打完最后一通邀约的电话时,就陷入了这种状态。

心灵前所未有的清明,而沉重的酸麻和胀痛在四肢百骸流窜,明明极为困倦,却又无法入眠。

“哈维,这些天辛苦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一杯香气氤氲的热咖啡被端到他的面前。

来者是他共同执行计划的搭档,卡维亚院长。

与落魄的哈维相反,这名富有知性的女士将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身刚撕下标签的西装平整妥帖,左臂夹着一沓稿纸。

“谢谢,卡维亚院长……我只是担心,罗斯特先生他是否平安。”哈维抬起头来,眸光闪烁不定。

“我也非常担心他,但是…那要等到这场仪式结束再说。”卡维亚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径自走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服装和发型。

“……是啊,卡维亚院长,一切都交给你了。”良久,哈维紧紧握住了肩头那只温暖的手,又缓缓松开,“这是我们最后的一步,在那以后,众多孩子将能在阳光下,渡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吧。”

卡维亚点了点头,一推鼻梁上的眼镜,夹着文件干练地走出了准备室。

在通往舞台的廊道上,迎向那道幽暗的光芒,她的步伐愈发沉稳坚定。

本来应该站在那台上的,是哈维才对。那也是对他最好的报酬——这个年轻人,纯粹地渴望着权力与荣誉,比谁都想要站在聚光灯下。

但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我的上台不过是惺惺作态,而你才是真心为了那些孩子们。绝不能玷污罗斯特先生的努力。”那一天,在离开医院的路上,他这么说道:“小的时候,我一直被人欺负。因为成长于那样的环境,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弱肉强食就是世间真理,权力和支配是最天然的追求……可是,我们终归是人,而非野兽。”

悠扬、热烈,却又凄婉的乐声缓缓响起,自廊道前方传来,那是《大河之歌》。

在这首被传承的歌谣中,她踏上舞台,向着聚集于此的人们,将手中的稿件高扬而起,开始演讲。

亲爱的兄弟朋友们:

在漫长的历史,以及我们走过的时代中,战争已经往复了太多太多次。

只有血腥、暴力和杀戮充斥的年代,为多数人的生命刻下无法磨灭的伤痕。

在我们之中,有人听闻,有人见证,更有人曾真正置身于那种疯狂与冷酷下。

当枪弹穿过母亲的胸膛,女儿稚嫩的面庞被仇恨所扭曲;当年迈的爷爷将家中最后的孩子送往前线,双眼中充斥绝望;当那些朝不保夕的士兵,在夜晚的战壕中轻抚亲人的相片时。

我们意识到,这动荡的世界总是充满风浪。

而除了伤痛与别离,苦难与死亡,战争又带给我们什么呢?

但在深渊之中,也会有向光而行的人们。

我们的基金会,亦是诞生于这样的故事。

十年前波及二十亿人的大战中,曾有一位少女拯救了诸多生命。

她是当地音乐学院一名普通的十九岁学生,因罹患肺结核,生命已如同风中残烛。

但当战火点燃城市,她用最后的生命去救助伤员。

破败的城市各处,留下她的身影,数百人因她不懈的努力而获救。

捷西·帕维尔,正是她的名字。

因救助誓死不降的守军,最终被枪决在广场上。

最终留下的,只有这首提灯下写成的《大河之歌》。

这是不被人知晓的历史一页。

而谁又能知晓,在那些冰冷的数字下,又埋葬着多少灿若星辰的灵魂?

我相信,我坚信————

每一个人,都不应当遭受无端暴行!

我们的文明,更不该被战争所定义!

谨记战争的伤痛,我们在此呼吁:

我们应竭尽所能,救助在战争中失去家庭,承受苦难的儿童及青少年。

我们应确保确保其健康、安全地成长,及接受教育和照料。

.........

和平之路,终在脚下。

而今天,我们以这种方式,迈出小小的一步。

.........

承载宣言的十四张稿纸抛洒而起,漫天飞舞。

她的话音久久地回荡于会堂之中,伴随着喝彩与掌声。

披覆着牌匾的帷布,在挥洒的香槟中被揭开。

“捷西·帕维尔基金会”的烫金字样上,以某位少女为原型制作的标志在闪耀。

当飘扬的稿纸落下,没有人注意到,某张后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人人即你,你即人人。而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忘记你。

那是某个男人,最后留下的笔迹。

‘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另外,勿忘我’——在遥久的过去,少女临别许下的愿望,至今也深藏在男人的心底。

迟来十四年的答复,就化作这场仪式被录音设备忠实地记录,并通过无线电波,飞越星球的上空。

相较于这个喧嚣的世界,那是渺茫微弱的声音。

但连接未来的小小的种子,已经确实地种下了。

当人们再一次眺望夜空时,眼中倒映的世界,已经有了几不可查的变化。

当卡维亚在礼堂中念着这段演讲稿时。

写下它的那个男人,已经在遥远的边城走向结局。

废工厂内,余火静谧地燃烧着,带着些许电波嘈杂声的广播,孤寂地回响在城市上空。

罗斯特已不再抵抗,他戏剧性地摊了摊还能动的那只手,走到一边倚着承重柱慢慢坐下,悠长地呼出一口气,用轻飘飘的声音说到:“这样,我全部的使命就完成了。”

“………”阿姆斯丹紧咬着牙沉默无言,紧握着钢棍的手颤抖不止。

他没能在这个男人达到结果以前,将他杀死。

他的复仇就这样变成了空虚的执妄。

“啊啊啊啊啊——!!!”意识到这一点,他痛苦不甘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

他本想让对手体会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缺憾,以此慰藉莫莉的在天之灵。但毫无疑问,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

“哼,愚蠢的家伙……这场追逐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所谓的胜负。”罗斯特兀自说道,像是缅怀自己这一生,“我可是衷心期望着……这个世界能成为,像捷西那样温柔的人,也能幸福生活的地方。

“捷西·帕维尔,是谁?”良久,阿姆斯丹冰冷地问道。

“……也罢,死到临头,我也不想再卖关子了。就让你知道吧。”罗斯特捂着受伤的肋部,但鲜血仍汩汩流淌,濡湿了周围的地面,“我的本名是马克·罗斯特,曾任德国陆军中尉,在1939年初,为了配合白色方案的实施,我进入华沙执行谍报工作……”

他用虚弱的声音娓娓述说着灾难的因果,而阿姆斯丹就忍耐着骨折的疼痛默默旁听。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匿没于风雨的刹车声,还有悄然停靠在废工厂门口的一辆出租车和一台摩托车。

“我说,你还真的能打到车啊,这个时间,这种地方。”诺兰德甩了甩头上的雨水,一把将弥撒从摩托车上抱了下来。

“我可是花了整整一百块!没错,不折不扣的巨款!这样人家才勉强答应的!”从计程车上跳下来的少女没好气地说道,“倒是你,我不是跟你说过带着弥撒走吗?”

“那你就不要在车上对着我竖大拇指啊,口是心非的家伙。而且你多少也知道吧,这小子固执的性格。”诺兰德苦笑着拍了拍弥撒的头。

“对不起,我……”

“好了,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诺兰德耸肩。

“看那边,”莎拉指了指中庭停靠的车子,对两人说道:“毫无疑问我叔叔和罗斯特都带了枪,等会一口气冲到那台‘掩体’后边,能做到吗?”

“等等,你难道想……”诺兰德诧异地打量着她。

“放心,我跑的还挺快的,之前在公寓碰上警察的时候,你不是见识过吗?”莎拉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活动了一下脚踝,鞋尖磕了磕地面,“我先上,你跟好。”

看来她是考虑到了便于活动的需求,穿的竟是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

诺兰德神色复杂地看了女孩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在黑夜里就这么冲出去,对方看不清的情况下会直接进行枪击也说不定,想必她也知道,但却没有丝毫的退缩。

少女深吸一口气,柔韧的躯体静静地低伏下去。那翠色的双眸骤然闪过一道精光,修长的双腿猛然发力,犹如一匹矫健的瞪羚般窜了出去。

裙摆飘舞的数秒之间,她就跨越了二十米的距离,而且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俯下身子靠在车身一侧,探出头去向着厂房内观望了一下,便冲着诺兰德招手。

后者二话没说,一把将身旁的弥撒打横抱了起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冲到了车后。

“他们好像在说什么?”弥撒从诺兰德身上滑了下来,从车后悄悄冒出了小脑袋,万分担忧地说到:“话说,他们好像受了不轻的伤啊、!要快叫救护……”

说着,他的身子已经快整个探出去了。

好在他黑头发黑衣服,在夜里这是天然的伪装——诺兰德这么想。

“你别冲动。”诺兰德一把揪住他那束长长的马尾,将他拽了回来。

“呃哇哇、”弥撒发出悲鸣。

“我叔叔拿着铁棍,这说明他们的枪暂时没用上。要么是没子弹,要么是坏了,或者……只是单纯地来不及装填,被弃用了。”莎拉视线在对峙的两个男人间游移,做出了推测。

“嘘,别说话,先看看情况。”诺兰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风渐渐大了,吹拂着簌簌冷雨,也将废墟中那个男人虚弱的声音送到耳畔。

他正在讲一个故事,关于被岁月掩盖的事情,关于冥冥之中的因果。

“……1939年,你知道,那是世界陷入混乱的开端。我作为一名德国军官,为了配合白色方案的实施而进入华沙。那时,我从未质疑自己的使命,直到遇见了捷西。”

随着他娓娓的述说,因果之线所串联的一幕又一幕,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些往日的彷徨与伤痛,令人扼腕——并且,正是与弥撒息息相关的事。

诺兰德和莎拉早已有所察觉,沉默地别开了视线。

而未有所知的弥撒,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他纯真的双眸渐渐盈满泪水,以一种温柔而惶恐不安的视线,反复在罗斯特扭曲的面庞上摩挲。

原来那个男人,就是赋予他新生的恩人,是他信守承诺的对象。

但因为他的缘故,而蒙受火焰的苦痛,变成这副模样。

一念及此,他翕动的唇瓣便发不出声,紧握着胸前十架的双手颤抖不已。

若这就是掩盖的事,隐藏的事——那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时代,是否还有与自己牵连的未知,是悲痛吗?是罪孽吗?难道又伴随着他人的不幸吗?

恍惚之中,他再一次想起那个村庄,坦克履带的辙痕,被隆隆引擎声盖过的悲鸣,还有稻草垛下流出的殷红的血。

——为了救那个孩子,我变成了这幅模样。

——因为烧伤,一直都处于昏迷,而醒来就看见心爱之人被镣铐锁在广场上。

——战友们没能信守诺言,他们无能为力。

——而我活下来,只为把她的意志和歌声传递。

男人嘶哑的嗓音,犹如振聋发聩的控诉,激荡着少年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弥撒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泪水在眼眶里不住打转。

他多么想捂住耳朵,不去听这悲伤的往事。但他做不到,因为心在向他呼唤——这是必须接纳事情。

——我想除了基金会的事业,我最幸运的就是选择救了那个孩子,他是我们的希望。

——他成长为正直而善良的人,身边有着伙伴,拥有了崭新的人生。

——而且……就像我想的一样,有一头和他母亲一样漂亮的黑发。

听到这里,弥撒再也不能自已。

他紧咬着下唇发出破碎的哽咽,任由泪水随着风雨在双颊流淌。莎拉和诺兰德不约而同地伸出手,轻轻按在他纤细的肩膀上,使他稍稍地平静下来。

“马克,约瑟夫,弥赛尔,加亚爷爷……还有你们,还有西街的伙伴们…”他似是羞赧地轻声说道:“谢谢……”

原来他一直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再次展露微笑,虽然带着些许的苦涩与落寞。

直到突兀的“咔哒”一声传来,令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在空旷的车间里,阿姆斯丹捡起了手枪,将一个弹匣推入枪柄的槽口。

“若你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便到我的了。”他用冰冷的口吻宣告。

“请吧,我准备好了。”瘫坐在地的马克·罗斯特释然地点了点头,再无丝毫反抗。

阿姆斯丹毫不迟疑地抬起了那把柯尔特M1911,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对方的头颅。

当这幅景象撞入瞳中,藏在车后的少年眸光倏然涣散,也不知从哪来的力量,一跃翻过了引擎盖,笔直地向着两人中间跑去。

莎拉见状,微怔片刻,鼓足全身的力气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够了!住手啊————!!!”

————砰!!

枪弹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夜空,天上繁星在浮云的笼罩下黯然。

良久之后,有警笛声从远方传来。

雾蒙蒙的烟雨中,主干道上红蓝交映的光晕好似灯盏。

在沉寂的夜中,离那座破败的工厂愈来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