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真的。”

须贺京太郎坐了下来,懊恼地摇头叹气。

“我加入游戏部这么多天了,只知道傻乎乎地看她们打游戏,却完全没有注意到部里出这么严重的问题。”

“——哈?” 片冈优希奇怪地看着京太郎。“京太郎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哟,哪有那么严重 ”

“明明给我渲染这种末日危机气氛的就是你们两个。”须贺京太郎不满道。

“Emm…”片冈优希想了一下:“话是那么说,但这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啊。什么问题不问题,难道因为喜欢的东西不一样,小咲跟小和和明天见面就会打起来嘛?”

“你…话倒是说得这么轻松。”须贺京太郎也沉吟了一下,但脸上的忧色仍未消退多少。“可是,是和的话,这些事情应该对她很重要。”

“就是因为那是小和和啊。”片冈优希指着自己,轻笑道:“如果京太郎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请问我这个同样专注在天赋上的S级天赋者,又凭什么成为小和和最好的朋友呢?”

“诶?”须贺京太郎微微楞了一下。“这个…”

他一时竟答不上来优希的问题。

同样是依赖天赋作战,同样是对“游戏”本身兴趣寥寥,片冈优希平常状态下的技术甚至远不如宫永咲,怎么想都是会和原村和产生理念冲突的人物设定。

但现在想来,好像在京太郎刚认识她们两个的时候,片冈优希便已经是与原村和亲密无间的挚交好友了。

片冈优希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京太郎一眼:

“大猪蹄子,你那么担心小咲跟小和和之间的关系,倒是根本没担心过优希跟小和和这边。”

“啊…不,这还是不通啊。”京太郎无心回应优希的揶揄,苦恼地说道。

就算他刚刚才知道原村和的秘密,但即使是原本印象中的原村和,也是一名严肃认真的游戏玩家,平日里最讲科学和道理。就算是那样的原村和,能和打架全凭兴趣、pk一切随缘、一门心思全扎在自己那个虐菜天赋上的片冈优希成为至交好友,怎么想也很难接受。

这也不是他现在才知道的事情。…那么,直到现在为止,他之前又为什么没感到过一丝违和呢…?

“…不对。”须贺京太郎整理了一下思绪。“——因果关系反了吧?”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本来关系就这么好,和才会选择单独无视你自己身上的天赋吗?你可是优希,你们感情这么好,才会做什么都不会被责怪。而小咲…才刚来游戏部,不跟和结下血海深仇都要谢天谢地了。”

“呵?京太郎又在胡言乱语了。说得就好像是如果我和小和和以前不认识的话,小和和就会讨厌我了一样。”

片冈优希非常骄傲地自夸道:

“——这根本就不可能嘛,小和和跟我的相性可是超级好的哟,宇宙第一的那种哟!”

“不,虽然说我确实能有点理解你的底气——你跟和的确非常合得来、有天生一对的自然感。但…现在想想,我真是从没见过上周和那么冲动的样子。你要是想说,对天赋那么执着的原村和,会跟你一个专属天赋者在游戏上合得来、是游戏上的最佳拍档…呃,这实在还是太违和了点。”

“哼,京太郎知道什么呀。早在初中的时候,我就跟小和和在中学生大赛的团体赛大杀四方,已经是游戏里的最佳拍档了哟!”

“啊…那,你们最后的成绩呢?”

竹井久插嘴说:“这事我记得,她们参赛就是和初三夺冠那年。”

京太郎吓了一跳:“啊?团体赛也!?”

“不,我是说‘和初三个人赛夺冠那年'也跟优希一起参加了团体赛——然后第一轮就输了。”

“噗。”京太郎有点没绷住自己的脸。

但不用等他开始继续吐槽,竹井久反倒是先想起了什么一样,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优希:

“…诶?话说回来,就算你们初中时的游戏部再差劲,有和跟你在,还能第一轮就出局了吗!?”

“呜…这都是…宇宙星人的阴谋…”被戳穿的优希已经蔫了下去。

“哈…算了,反正我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竹井久叹气道。“这下麻烦事又多了一件。…不过,正好一起解决。”

“一起解决?”

京太郎好奇道。被这么一闹,他的危机感也减淡了不少,或者说隐隐在心中察觉到,部长不会放任事情走到最坏的一步。

竹井久轻松地说:“嗯,和跟宫永同学之间的问题,不如还是交给她们自己解决的好。而且倒不如说…一周以来我对她们的事基本没怎么管,除了我在忙参赛的准备以外,还有点算是我故意放任的?”

…自己刚说什么来着。京太郎头又大了起来:“故意让她们起冲突?那好像只是在让问题事情恶化吧?”

“我就是想让事情恶化没错,就像挑破烫伤的水泡一样;因为现在的状态维持下去到时肯定会出问题。她们是同一个游戏部的同伴,是理应即将在全国大赛并肩作战的队友。到时候她们在游戏中的接触只多不少,不临阵撂挑子都足够值得庆贺,更别谈指望她们能有什么团队合作。”

竹井久自在地将腿架在膝上,手里轻轻搅拌着红茶,仿佛没有在说什么艰难的话题,也没有置身于什么严肃的气氛。

“…行吧,行吧,我知道部长这样就一定是有方法了。还请不吝赐教直接解释给我听,如果可以的话。”须贺京太郎丧气道。

“没什么,就让她们顺其自然吧。本来,我还是有些担心的,所以特意过来看一看。但…”竹井久往窗外望了一眼:“既然是这种发展的话,那就交给她们好了。她们的品性,作为旧相识的你们俩才应该是最清楚的。”

作为被提及对象之一的优希抬起来了视线,但最终仍然沉默着,脸色有些难道。

京太郎并没有察觉异状:“啊…?可,可是,她们真的能够自己解决吗?”

竹井久淡定地回答:“不知道。我猜不能吧。”

“哦,那还行……噗,不能!?”京太郎差点噎住。

“有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有些因果永远无法解开。我又是什么人呢,我拿什么来揣摩她们两个的感受,我有什么资格来站在她们两人的立场。”竹井久摇了摇手指。“就算和很难对什么人产生实质的恶意,却也绝不会在自己的信念上妥协。难听些叫固执,好听点叫纯粹。想要在被她认定的事情上说服她,几乎是不可能的。”

京太郎托着腮,苦恼地回复道:

“现在说来,和明明与优希之间都一贯是互不干涉的,但跟咲的话却会彼此在最不能让步的地方对立。与其说是和跟优希的关系真的很好,倒不如说是小咲跟和的相性真的差到了极点吧。她们真的没问题吗?”

“你说的基本没错,因此我从来就没有指望她们两人间的对立可以化解。”竹井久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其实就是现在把她们两个拉到我面前来让我亲自引导,我都没多少信心。”

“可关键是,即使什么都没有发生,对立也依然存在;但如果什么都不发生,她们可能连对立都意识不到。”

“部长是在说…?”须贺京太郎不太敢确定自己理解到了正确的意思。

“面对。有些东西,和迟早需要面对。”竹井久思考了一下,精瓷茶杯被轻轻搁置在一旁。“她…需要接受一件事情。‘原村和’的道路,是走不通的。”

须贺京太郎露出有些意外的神情。毕竟,他们现在谈论的是原村和,是那个集万千荣光瞩目于一身的“原村和”。其本身的存在便已是象征伟业丰碑,任何质疑的论断都不免显得些许苍白。

但甚至远比少女的实力更加坚定不移的,是她的决心。

“可是,和连咲的存在都忍受不了。”京太郎说。

“可是,这个世界实在太大。”久说道。

“以前,她可以和优希成为挚友。”

“现在,她也许能接受宫永同学的存在。”

“以后……和她还要遇见多少人?还要遇见多少道路相异的牛鬼蛇神?”

“从发现我们有机会参加全国大赛开始,我就不得不开始实际地考虑和的问题。”

“越是过刚,越是异折。如果是我们遇到一个强大到不讲道理的对手,输了也就输了。但对和而言,有时这却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事。看看宫永同学吧,如果一个领域级天赋者就能把和逼成这样,她又要如何能真正面对…这个世界?”

这个“天赋”的世界。

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甚透露出一股无奈感。并非悲观,而是无可奈何。

“在未来某个不可避免的时刻,她一定会遇见某个前所未有的存在,将理论的天才所坚持的一切蹂碾摧毁。然后她会开始怀疑自己,或许涅槃新生,更大的可能一蹶不振。”

“这样的时刻可以很远,远到她与职业圈有所交集的那天;这样的时刻也可以很近,近到…马上就要来临的,全国大赛。”

“宫永同学很可怕吗?是的,很可怕,所以我绝不会说之前那样仅仅将冲突搁置下去,就能让我满意;既然她们总有一天要直面最真实的彼此,那最好就是今天。可即使和与宫永同学之间是存在必须正视的问题,就算今天一切都发展得顺利、你能让和对待宫永同学如同对待优希一样真正认同对方的存在…那又能怎么样呢?”

“奇迹世代牛鬼蛇神的聚居所,长野县真正的‘龙脉’,龙门渕,它依然就在那里,不会因为宫永同学出现或者不出现,有任何动摇。”

“说实话,清澄有我和宫永同学,甚至还有优希,想要让清澄取得胜利,并不一定非得是要和来面对的问题。但,比‘让清澄赢’还更加困难的是,‘原村和’不能输。”

“为了证明‘竞技’而放弃天赋的原村和,最不能输给的就是‘天赋’本身。”

“但…这才是真正不可能的任务。”

“她走的是一条死路,而尽头就近在眼前。”

游戏部突然变得很安静。

须贺京太郎说不出什么话,片冈优希也说不什么话。

橘发萝莉一反常态地低垂着头,露出不加掩藏的失落。

京太郎当然说不出什么话。

…可她一直以来又是否真的做到了什么?

……

……

清澄高校游戏部,四个月前。

“回来了哟!部长,真子前辈,小和和~”橘发萝莉啪蹦跳着冲进部室,把手中的两袋东西放在置物台上。“虽然今天菜单上没有,但食堂的阿姨特意给我留了墨西哥卷饼哟!如今的优希大人,已经得到了清澄这所学校的眷佑哟!”

“呃,欢迎回来…”染谷真子回应道,但她看着优希的样子似乎十分为难。

放好最重要的墨西哥卷饼以后,优希才有闲暇把注意力转移到部室内的景象上。

真子前辈在椅子上侧过身来,用一种很少见的为难眼神看着自己,部长用很凝重的表情写着什么东西,而小和和背对着自己坐在两人中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

“——小和和,来尝尝新口味。今天我客气买了八份,不用再担心不够了哟。”

优希特意从背后扑上去,双手缠住和的脖子,开口纸袋包好的墨西哥卷饼被凑到和的鼻子前,升腾出诱人的香气。

但是原村和没有理片冈优希。

或者说,不是毫不反应,香肩在轻微地颤抖,喉咙发出一点未成音节的便戛然而止的声音,憋过一段时间的呼吸在释放后更显急促。

哪怕只凭着直觉与潜意识,优希都能发觉和的不对劲。

她没说话,她不擅长在这种气氛里说话,于是她下意识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部室内最可靠的存在。

竹井久这时也抬起头来,表情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变化了一下,没能压抑住语气中的惊讶:“…优希,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是的,她不知道。

……

……

高远原中学游戏部,三年前。

“你和我以前的朋友真的很像。”

“真的有那么像嘛?我都想见见了哟。”

片冈优希漫不经心地答道。虽然原村和突然这么说很突兀,但也她并不会多在意一秒。

“不…我指的不止是外观。果然,优希也是在用‘感知’进行游戏。”

“‘甘汁’?不会哟,我只会用卷饼的力量哟。我很专一的。”

“意思是,你们都是真的在‘运用’你们的‘天赋’作战,而从不是在游戏的角度上将其当作额外施加的特权。或者说,你们使用天赋就像是真的在使用自己的四肢,而不仅仅是在按一台机器的按钮。”

“姆…既然我受墨西哥卷饼的保佑,就自然也在游戏里会受到墨西哥卷饼的保佑。这很科学的哟。”

“不,这连一点‘科学’的边都摸不着。请不要从我这里听到一个词就随意乱用啊。”原村和义正辞严地说道。然后,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不过,就连那点也很像,就连这点也很像。甚至远远在接触‘游戏’之前,你们就已经以某种方式和‘游戏’产生了联系。‘与其说是游戏将“天赋”赋予你们,不如说是你们将“天赋”带进了游戏。’”

“真意外,和也能说出这种话。我还以为和的脑袋里只有什么理论啊效率啊,那些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

“没有,我刚说的这些也只是俱乐部的老师以前教授给我的知识。”‘和艰难地选择着用词:“就算对表面上的现象掌握再透彻,我也始终根本无法理解它背后的道理。不…它背后的根本就不是道理,它的背后根本就没有道理。我了解过它,我认识你们,我知道你们就在那里,但那里,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看不到。”

“和在游戏上,倒的确是最古怪的那个啦。除了花田前辈,其他前辈们的天赋也一样普通到根本感觉不到存在,但感觉完全就不能跟和算是一种人。”

“…我只是更在乎一些应该被在乎的事情。”

“唔,什么算‘应该在乎的事情’?既然和没有专属天赋,为什么又非要去尝试飞翔?”

“那是因为…”

和突然欲言又止,表情变得很复杂:

“不,优希说得对。如果我没有天赋,我的确不应该在乎。”

“对吧?”

优希高兴地说道。她很高兴自己解决了朋友的问题。

她并没能注意到那无关紧要的微妙之处。

她向来什么都不知道。

……

……

清澄高校游戏部里,片冈优希认识原村和最久,与原村和感情最深。

而也正是她,向来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直不知道原村和面临的问题,可更恐怖的是,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但这才是真正不可能的任务。】

无论再怎么逃避,和的问题都未如今天这般清晰地摆在片冈优希的面前。

【她走的是一条死路,而尽头近在眼前。】

…说的到底是谁?

橘发萝莉,用罕见的无助目光看向竹井久:

“部长…你说…即使是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也能够做到吗?”

竹井久思考了一下措辞。

“…人们都说,这是一个属于奇迹的世代。人们也说,能将那些不可能的结局扭转,才叫做‘奇迹’。”

“可是,拦在和面前的那些天赋者们,她们自己就是奇迹。”

“日本上亿的人口,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些,被游戏选中的玩家。”

“…因此,道理也是相同的。”

“能做到不可能的只有奇迹…”

“可她们就是奇迹。”

半小时前,某间无人教室。

“这些都是已经剔除了异常对局的数据?”

“没错。真子也应该已经有所察觉了才对。”

“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小概率事件什么的,没想到真是这样。”

“现在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了。”

“是…虽然很反直觉,这竟然意外地是最正确的解决方案。不过,这真的有可行性吗?虽然有点讽刺,但她最脆弱的这部分,对我们来说好像才最棘手。”

“我又没说要我们来。这件事本来就只有一个人能办。”

“…你要请那一位?”真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幸灾乐祸。

“之前也打过招呼,只不过现在要提前了。办那些手续比想象中容易,结果倒是部里的问题反而比想象中严峻。有时我真不知道她们背负的究竟是天命还是诅咒。”

“怪不得这件事非要我来…不,原来这才是部长一开始非要在这里约我的目的。诶呀呀…行吧,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

“那我先回部里看看。‘领主’到现在了还没有下定决心吗…真是的。”

竹井久抱怨着,摆了摆手,很随意地走向出口。

在手搭上门把时,久的动作停了下来。

染谷真子好奇地问道:“怎么了,部长?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嘛?”

“…真子,我希望你相信。”

竹井久依然面朝着门,看不见神情。

“战胜奇迹本来绝不可能…”

“而我就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