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对立的。
只能是这样。
原村和，拥有着机械般游戏头脑的“天才”，年仅花季便享誉日本的“网战最强选手”。而在公众的视野之外，她更是有着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一名S级天赋者，一名在历史上找不出任何前例的，放弃了自己天赋的S级天赋者。
在她以往的认知中，她所做的任何事情、所度过的数十载光阴，一路下来一直都在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行，都是在为了自己所继承的、所相信的东西而付出。
——直到她遇见了宫永咲。
直到因为“游戏”中有宫永咲这样的天赋者们存在，原村和便再也无法坦然地像一个普通玩家一样战斗。只要世界上有着这么一个仅仅依靠技术便无法打倒的人存在，原村和任何一场没有用出天赋的战斗，都是在对所有对手乃至“游戏”本身的侮辱。
——宫永咲是这么想的。
以刚认清事实不过分钟的短暂时间而言，宫永咲基本上已经清楚了她与原村和之间真正的关系。
但对于早就生出怨念或者说是执念、身为这个故事的主角的原村和而言，正确版本的故事与因由还要残酷许多。
只是通过得知她曾拥有S级天赋的事实，便能意识到如此牵扯纠缠的因果链条；但既然那是用原村和十年人生所演绎的故事，故事里可以讲述的故事自然要比宫永咲此时所意识到的要多得多。
“宫永同学…你是特别的。”
原村和从咲的肩上坐起，格外认真地说道。
随后，和开始讲述悠久篇章里的最后一个段落。
…
世界上不止一个宫永咲。
上至那些资历深厚的职业选手，下至少数高中生级别的魔物，原村和自认无法战胜的对手并不少。但，宫永咲是她第一个真正遇见到的强大对手，又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强大对手。
她们是同类。她们年龄相仿，“游戏”资历也相仿，便意味着不存在与职业选手之间的时间代差。她们从一开始就是拥有着强力天赋的幸运儿，便意味着在出身、环境、配置上并不存在过于巨大的鸿沟。
但她们不是同道。
为了技术毅然抛弃天赋的和，与为了天赋毅然抛弃技术的咲。
只因为技术而喜欢上游戏的和，与只因为天赋而喜欢上游戏的咲。
她们是对立的。
原村和几乎可以肯定，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向宫永咲一样全面地否定自己。
输给那些资历深厚得多的职业选手或者高年级学生，并不一定代表自己的道路不可行，因为仍有未来可期；但若同为花季少女，又都是内测玩家，与宫永咲之间的胜负便变得无法逃避。而随着对局数的积累，原村和对领域级天赋的了解也逐渐清晰，只是这样的概念愈是看得清楚，便愈感心寒无助。
…
“但是——”
宫永咲终于开口打断原村和的叙述，面目有些纠结。
“嗯。但是，这不是重点。我很早就说过。”
原村和似乎已经知道了宫永咲想问什么，语气依旧清冷。
宫永咲神色又沉重了些。
因为她大概也猜出了接下来原村和要说什么。
那些话，原村和以前说过，宫永咲以前听过。
但一样的字面，内含的意思如今想来却大不相同。
“‘游戏’是我最喜欢的事物。”
“但我却输给了不喜欢她的你。”
“这，才是我最不能接受的地方。”
原村和重复着宣言。那即是过往话语的重复，也是带着些许仪式感的收尾。
宫永咲轻咬下唇。
她听见的是几乎一样的话语。
那本身就只是一周前才发生的事情，其性质更不可能让宫永咲轻易忘却。
既然是一样的话语…
“是的。这些话，原村同学的确很早就说过。”
“那么，我是应该好好回复呢。”
宫永咲微微正坐，眼神澄澈。
那就做一样的事情——
“「岭上开花」，是我的天赋，也是陪伴我一路至今，我在‘游戏’里最重要的东西。”
“但是，它也是领域级的专属天赋。就算我不再提什么公平，仍然不可改变的是，和我对战的玩家们所面对的‘游戏’，肯定不是她们平时习惯的那一种。”
“因此，我很感激，这样的我也可以被游戏部的大家所认同。”
“我喜欢‘游戏’。”
“我喜欢以完全的状态出战，有天赋如影随形。”
“但在那之前，我想要的是有人可以站在我的对面，能够和我对局。”
“感到开心的根源，是因为能和其他人对局，才能感到开心。”
“战斗的双方尽情施展着自己磨炼出来的一切技艺，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在对局中相互交流。”
“那就是我喜欢的‘游戏’，那就是我喜欢的‘竞技’。一直都是。”
“原村同学…片冈同学的事情，我很抱歉。”
“但是，那不会再发生了。”
“我会全力以赴的。”
“我想用接下来的时间证明给你看。”
“…‘我的游戏’。”
林间翠叶轻摆，如有清风徐来。
宫永咲说的每一句都很短，也都很认真。
原村和听着流入耳中似曾相识的话语，原本淡漠的眼瞳之中渐渐重新显现出灵气。
不知为何，只是听见对方亲口重复一遍这些话语，就能让她感到安心许多。
原村和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轻易地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严格来说，这才是她原本一直所期望的。
——然后，她瞳孔之中的光泽又迅速黯淡。
当期望与现实重合，很难有什么事情能再显得更加美好。
但显而易见的是，与美好相比，便有些事情显得更加糟糕与不堪。
她们是对立的。
她能够认同宫永咲的心意，宫永咲的信念。
便意味着此时的她自己，已经无药可救。
“嗯，我相信宫永同学。”
她的回答饱含着肯定，却心如死灰。
“因为，我是早就明白了的。”
“…？”宫永咲微怔。
“宫永同学…一直都是宫永同学。你上周和我说的那些话…当然是认真的，没有任何玩笑的成份。”
“一定要说为什么我们如今会坐在这里的话，这其实和宫永同学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之前对宫永同学有很多不满…最不满的便是，今天你依然没有认真对待与优希之间的对局。”
“可是，这个让我最不满的地方，偏偏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才让今天的宫永同学变得动摇。”
“一切都是因为我。”
原村和再也没有逃避宫永咲的视线，但声音变得极其痛苦。
“说到底，我这种不满的源头，不本身就来自于对永远做不到的事情所产生的向往？不正是因为我自己在潜意识里厌恶着自己的无力，才变得不能容忍让别人重复相同的事情？”
“说到底，宫永同学一直都是如此一心一意地相信着自己的‘游戏’，反而是我…我自己的游戏生涯，才是那个注定没有答案，却被我苦苦追寻到现在的问题本身。”
“从头到尾，不尊重‘游戏’的那个人，没有使用全力的那个人。”
“我最厌恶的那个人。与我信仰相悖的那个人。 ”
“一直都是我自己啊。 ”
原村和几乎是咬着牙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字字泣血。
午后白日轻炙，久坐后空气间竟显得有些闷热。
原村和垂着头，樱唇紧抿，神情像是在嫌恶自己。
“——不是的。”
宫永咲恳切说道。
“啊…？”原村和低落地应了一声，却没什么反应。
她仍然有些怅然地站在人生的拐角审视着自己，此时并不想听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安慰。
望着对方失落的神情，与那失魂落魄般不见任何神采的视线，宫永咲呼吸微微凝滞了一下。
这里，绝对不是应该退缩的地方。
于是，她握住了原村和的手。
动作缓慢而坚定。
“原村同学，听我说。”
“不是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是原村同学。你是我所见到的原村同学。”
宫永咲如此说道，眼神坚定不移。
“嗯…？”原村和神情微惘。
“那么，你就肯定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你。”宫永咲带着回忆的口吻说道：“我认识的那个原村同学啊，会很认真对待所有‘游戏’里的事情，对每一场对局都倾注了心血。”
原村和听着对方可以称得上是温馨的话语，面目间却仍是一片戚然。
她微微蹙眉，打断道：“所以啊，背离了信念的我才更显得如此不堪。”
但宫永咲立即回复道：“原村同学，所以我说了，不是这样的。”
宫永咲的声音也开始沾染上一些悲切。
“我认识的原村同学，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可以值得你流露如此沉重表情的事情。”
“什么是正确的‘游戏’？什么是值得被尊重值得被坚持的‘游戏’？什么才是，我需要向原村同学证明的…‘我的游戏’呢？”
“……”原村和没有回答。
“是我们生而有之的强大天赋吗？”
——所谓“宫永咲”的道路。
“是以竞技的本格而言最基本的技术吗？”
——所谓“原村和”的道路。
宫永咲摇了摇头。
用这种难得正经的客观语气说话，对宫永咲来说显得有些吃力。
她整理了一下词汇，继续说道： “不…都不是。手段不是本质，方法不是重点。最强大的、最好用的、最适合的，才是唯一正确的道路。”
原村和眉头舒展了一些，并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问题。
逻辑一直都是这样的逻辑。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事情。
说到底，战力才是那个亘古不变的最后标准。
因为这是竞技。
唯有分出强弱，才是竞技。
原村和眼神渐冷。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早早地就偏离了正确的方向。
她看着宫永咲干净真挚的眉眼，心底没来由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既然你能理解正确之所在，又为何不能接受我已陷入深渊？
“——那样的想法，应该就是原村同学之前的话语里想要传达的意思吧。”宫永咲轻声说道。
原村和微怔。
这句话本身没有错，这当然是她之前的想法没错。
但宫永咲这样的语气，就像是在以一名中立的陈述者身份来阐释，而不是同立场者感同身受的支持。
“可是呀——”
“也不是这样的。”
“我想向原村同学证明的，‘我的游戏’，既不是抛弃技术依赖天赋的游戏，也不是彻底追求战力与强弱的游戏。”
“而是，至始至终都能坚守本心，可以玩得开心的游戏。”
听见对方急转直下的言语，原村和面容微异，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但她突然发现面对着这样的理论，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以做出理直气壮的反论。
然后，宫永咲的声音继续传入她的耳中。
“我们之所以会有这些交谈，我们之所以会站在这里，我们之所以会同处于游戏部…首先，都是因为我们喜欢‘游戏’。”
“我们所坚持的，都是我们所喜欢的。”
“‘我的游戏’，和‘你的游戏’，都是一样的。”
“那么，就是这么简单。”
“我所认识的原村同学，是在‘游戏’上比谁都要认真的原村同学，是能够逾越强大的天赋、坚持自己所喜欢的那一部分的原村同学。”
“因为可以和原村同学这样的人对局，我才能在游戏中感受到乐趣。”
“在我眼中的原村同学，没有任何值得否定的地方，也没有任何需要后悔的地方。”
宫永咲坚定地说道。
紧接着，咲的语调又忽然软了下来，神情里透着一丝不安。
“所以，我真的很希望原村同学…还能够继续成为我的对手、还可以跟我一起游戏。”
她握着原村和的那只小手骤然用力了许多。
“……”
原村和眼瞳中映射出复杂的情绪。
如果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比宫永咲更有资格来否定原村和…
那么世界上也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比宫永咲更有资格来肯定原村和。
原村和还是没有立刻回答。
她很自然地从手腕上感受到传递来的力道，视线落向视野下方。
那是二人握在一处的手所放置的位置。
视线偏移的幅度很轻，但在极近距离的四目相对之中，显得尤为明显。
“啊。”一抹羞红迅速涌上宫永咲的脸颊，握着原村和的那只手如触电般迅速松开。
宫永咲慌乱地眨了眨眼：“那个，我——”
几秒之前的坚定岌岌可危。
这一切都落入了原村和的视线之中。
心内仿佛涌过一股暖流，将曾有的压抑与痛苦一扫而空。
她嘴角轻轻上扬，低头抓住了宫永咲那只缩了回去、仍然停滞在半空中的小手。
“——宫永同学。”
宫永咲尽力将下意识的嘤声卡在了喉咙里，但全身都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不自在地缩了起来。
原村和笑意更浓，说道：“我不会站在你的对面。”
和的声音很清晰。
宫永咲浑身颤抖了一下，承受着莫名的落差感。
终究…还是无法取得认同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做的第一件事情，迈出的第一步。
但是，空了。
就像她此时自己的心底那么空。
她看着自己被原村和反扼住的那只手，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触及了对方的某种忌讳，今日的对话再无继续的可能。
那，就这样吧。
反正她也已经习惯了。
宫永咲怔怔地望着原村和，心中微苦。
原村和接着说道：“我会站在你的身边。”
…
…
偏僻学校的林荫道，本就不是什么美不胜收的景色。
林荫长椅，清风夏阳，本属寻常。
唯有相对畅谈的少女，在寻常的风景之中，隐有璨芒微放。
她们不是同道。
却可以同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