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城,王宫明堂殿。
覆盖整个卡欧路加教区的暴风雪已经止住数日了,兽潮看上去没有再次来袭的趋势,妖星异变像是已经平安度过了,但洛重明所担心的异端盗匪却迟迟没有动静,就仿佛是那近万盗匪在冰雪圣域深处蒸发了一般。而因为莹雪城的存粮有很大一部分被调往冰雪关,在赈灾方面终究还是豁了口子。哪怕现在立即开始重新播种,在八月份收割之前的三个月里,卡欧路加教区数十万百姓的性命都还得悬着,这可是天大的事,教区长吴天赐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上报。
要知道,在明堂殿上,不止有平日里就看不惯洛重明的言官们,以王长女洛微为首,视洛重明为眼中钉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此的天赐良机他们自然不会放过。最近的数日间,明堂殿上的言官们,以及几位站在洛微这边的实权派贵族,都曾数次向女王弹劾吴天赐“私借钱粮”、“玩忽职守”,暗示洛重明“别有用心”,甚至有激进者在殿上当众给洛重明安上了“草菅人命,其心可诛”的罪名。
当然,洛重明在冰雪关的战果也是人尽皆知,在战损极小的情况下击退了兽潮,不得不说是大功一件。晨星女王最后不动声色地以“功过相抵”四个字轻描淡写地给这场在朝堂上持续了数日的争斗盖棺定了论,就连吴天赐这个教区长都没有被定罪。反倒是那个下了决心死谏的言官如他所愿,成为了这件事中唯一的牺牲者。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数日间,理应处在事件中心的王长女洛微却始终三缄其口,从未主动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但谁都不傻,没人会觉得这位大殿下是在顾虑姐弟之情——一直以来明里暗里抓着洛重明小辫子揪的人是站在谁那边的,明白人心里都明白的很。
连她都选择了明哲保身,是不是代表在陛下的心里,下一任晨星王的人选,基本已经尘埃落定了?
很多人都有了类似的猜测。
但晨星女王对洛重明的态度却并没有好转,依旧是那样不闻不问放任自流,即便说是放权历练,也冷漠的有些过头了。
不过,远在万里之外的洛重明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这个,明堂殿上的这场闹剧,他别说主动去关注了,甚至连和吴天赐通讯时谈起,他都不愿意听。比起夜空城里的勾心斗角,他还是更喜欢看着自己手底下的士兵操练的样子。
雪虽然已经停了,但多日的积雪要想消融,却还需要一段时日。常言道落雪勿冷融雪冷,这段时间卡欧路加教区连带着周边地区的气温都再一次骤降,连已经习惯了寒冷的冰雪关将士们都一个个冻的嘴唇发白。
“战死者的遗体,都送回去了吗?”
“是!按统领的指示,两百一十四名弟兄,都回家了。”
“那就好。”
在冰雪关西南的角落,洛重明站在一座墓碑前,低声说道。
冰雪关三十多米高的城墙并不是摆设,在兽潮中牺牲的士兵并不多,冰原狼的冰锥咒术在这个距离基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有运气极差被击中头部要害的士兵才会丧命。所以,最终战损统计出来的时候,连洛重明自己都吃了一惊。
——轻重伤不足百人,阵亡士兵两百一十四人。
以及,军官一人。
此次兽潮中,第五军团最大的损失,是特别行动中队的全军覆没,作为队长的张乾甚至连尸骨都无法寻到,就这么被无尽的暴风雪掩埋在了冰雪关外这片白茫茫的世界中。他的父亲也是第五军团的军官出身,虽然已经封爵退役,但依旧坚持要求按中队长的标准从简办了葬礼,为他在冰雪关西南角,军官的公墓中立起了一座普通的衣冠冢,坐南望北。
北望冰雪不尽头。
……
深渊的夜很静,但绝非真正的死寂。黑暗是罪恶最好的掩饰,在这片黑暗之下,有无数贪求着财富、美色,或是生命的心正在蠢蠢欲动。
夜桓在这片黑暗中独自潜行着,鼻翼间掠过的腐败气味似乎比白天更浓了。他禁不住皱了皱眉,这种被不知随意弃置在何处的尸体所发出来的恶心气味,他恐怕永远无法适应。
镜教派的神殿是这镜域中最为显眼的建筑物,通体以铜建成,虽然表面已经斑驳不堪,但依旧算的上恢弘,用夜纤羽的话说,就是颇有远古神代建筑的遗风。在这个第三圣域,也只有曾经掌握四域之一的教派才能够修建这样的神殿。
看守神殿入口的是一队活死人——这是巫神教特有的异端邪术的产物。与尸傀不同,这种活死人据说是将身体主人的灵魂也封入其内,能够在令行禁止的操控的同时,保留生前绝大部分的实力和本能。而被制成活死人的灵魂无法进入轮回,已死的身躯也无法再保护他们,最终只能慢慢破碎消散,可谓是极其恶毒的咒术。
夜桓的身躯宛如一团黑雾般,从活死人之中无声无息地飘过。暗属性咒术长于隐匿,再加上又是在黑夜,他自身的实力也要比那些活死人强上许多,自然是来去自如。
然而,就在进入神殿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引力从地面袭来,硬生生将漂浮着的夜桓从空中拖向了地面。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静寂。
虽然这个地方有禁空类的压制结界他并不意外,但毕竟这里已经废弃三年了,这个结界居然还在运作,实在是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以他的习惯,漂浮的高度虽然只有不到两米,但也不是咒术师孱弱的身躯可以承受的。他下意识地以灵力缓冲落地,而后果,自然就是不算太小的动静了。
“糟了!”
夜桓的反应并不慢,迅速地扫了一眼周围矗立着的许多铜柱后,便在入口警戒着的活死人赶到之前躲藏了起来。
那些活死人带着短刀,漫无目的地四处乱刺着。夜桓不过数秒就看清楚了他们的行动模式,可能是收到了击毙侵入者的指令吧,他们刺击的位置总是在胸口左右的高度。注意到这点后,夜桓便放心地蹲坐在了地上开始观察起了四周,哪怕匕首在他的头顶上方刺过,也不为所动——他知道,自己的隐匿咒术只要不被直接攻击到,就凭这几个活死人的感知,是不可能探查到的。
因为三年无人维护,神殿中原本的光源已经尽数熄灭,露天的殿堂中唯有被云雾遮了大半的上弦月予以照明。但圣域到底是圣域,夜桓的目力远比常人要强的多,即便是微弱的光源,他也依旧看清了这神殿的样子。
因为是仿远古神代时的神殿建筑,他也曾经在书籍上看到过一些,现在他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当初被称为“多柱厅”的地方。四周的铜壁都如镜面般光滑,而一根根矗立着的铜柱上以浮雕的形式镌刻着内容各异的壁画,其中有燃烧的村庄,有惊恐的人们,有血流如注,以四肢爬行着的男孩,有被钉死在墙上的修女,而出现的最多的,则是一个哭泣着的少女,以及一个没有脸的巨大人形。
在最终一无所获的活死人们离开后,他开始一根根地阅览起铜柱上的浮雕。这些浮雕有着固定的顺序,似乎是在叙述一个故事,但也许是因为三年前的血战吧,有数根铜柱已经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夜桓也无法完整地读到整个故事的内容,但整个故事的大概,他却已经了解了。
如果他理解的没错的话,壁画中哭泣的少女,应该就是魔女艾莉丝,而那巨大的无脸人形,自然就是那个恶魔了。而这些壁画所讲述的,是一个被恶魔的力量所诅咒,无法被任何人所理解,被自己虔诚信仰着的教会指责为异端,却依旧在独自抗争着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的,孤独而坚强的少女的故事。
直到她抱着那面万恶之源的铜镜决绝地步入大海时,浮雕上的她,身后赫然刻着光明圣女的影子。
谎言与背叛的魔女?
如果壁画上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话,那这可是圣灵教历史上最可笑,也是最悲哀的一个误解了。
夜桓终于有些明白了,当初在梦境中她所说的那句“希望你,不会成为我的信徒”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少女的信仰是他所见过的最虔诚最坚定的,他觉得,也许直到她生命的尽头……不,即便是死后,她还是依旧相信着神一定会赐予绝境中的她以救赎吧。
只是,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存疑。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话,以矛盾和谎言为特征的镜教派,为何会将这样一个故事刻在神殿的多柱厅中呢?
抱着这样的疑惑,他向着神殿的深处走去。
按照远古时神族神殿的格局,多柱厅的一侧应当是通往旧时的某个仪式所使用的,被称为“圣池”的场所。而一直向前连接着的幽深走廊所指的,应当就是神殿的核心部分“神居”了。夜桓本打算直奔核心的神居而去,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感知中出现了某种令他心惊胆战的恐怖气息,哪怕是一闪而逝,也让他立刻将注意力转到了那个方向。
那是圣池的方向。
据书中所言,远古神代时的神族神殿中,都有着这样的一口圣池,其中豢养着一种名为“荧”的幻想种。这是一种微小的水栖幻想种,宛如传说中的星辰一般,在夜晚闪着微弱的光辉。它们没有智慧,个体弱小,或许正是因为这点,它们才能侥幸从太古的浩劫中留存。荧们天生就有着让迷茫的魂魄恢复意识的能力,那时地面上还有神族留存,没有完全褪去羽翼洗落神格的人类也还能从碧落深渊回到天界,而圣池的作用,便是让那些刚刚死去的,神格仍在的人类灵魂集中在一起恢复意识,随后一同归还于天。
只是,这镜教派神殿中的圣池所豢养的,可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不过这里毕竟已经有三年没人打理了,圣池中就算原本豢养着什么东西,如今是否还存活着也尚未可知,甚至连圣池本身,说不定都已经完全干涸了。但既然感知里出现了那样的恐怖气息,夜桓就必然不会心存侥幸。
那扇古朴的铜门之后,说不定就隐藏着什么狰狞可怖的魔物。他谨慎地靠近铜门,然而,在他走到铜门前,那门便自己先打开了。
夜桓下意识地躲到了就近的铜柱后。
在门后出现的是一个人形,虽然体格看上去像是个青年男子,但他的气息收敛的极好,站在那里就仿佛空气一般自然,夜桓甚至都无法确定他是不是人类。他蒙着面,右手中提着一把剑形兵器,但长度比现在大陆上通用的剑要短上不少,看上去更像是一把偏长的匕首。
那人形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夜桓的存在,只顾径直地朝着深处的走廊——神居的方向走去,而夜桓也小心地与那人形保持着一段距离,隐匿着身形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