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从身前桌子上的手机上移开,缓慢地垂落到身体的两侧。接着,他仰起头,双眼无神的看着距离自己有两米远的白色天花板。他的房间有半间教室那么大,其中一半的空间都被高大的立柜占据,剩下的部分是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一台电视机与一长原型茶几。这就是陪伴了他十七年的屋子。

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喜欢坐在书桌前看看书,坐在茶几旁看看电视。而现在,他显得有些落寞,倚着办公椅的高大背影看上去也很孤单。他感觉内心发闷,十分的闷得慌。他无力地又把一只手抬起,放在那黑着的手机屏幕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他感觉二人之间有一座又宽又长的桥,这桥大概有十来米宽,他站在桥的一端,纵使展开双臂也丝毫摸不到任何可以依仗的事物。而长呢,大概有几百米,或者几千米、几万米,总之,是他难以触及桥的另一端的那人的长度。

既然触碰不到,那他就呐喊。他呼喊着另一端的那人,喊了许久,却怎也见不到任何明确的回应。他渴望听得到对方的声音,但传进自己耳朵的,只是那横跨大桥的呼啸风声。但他依然喊着,喊了大概有将近一年那么久吧,之后,他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模糊的声音,虽然模糊却也足以让他清楚的与那风声区分出来。不过,进展就到这里了。除了这新鲜的、不知所以的神秘呼声以外,他再没感觉到什么其他的回应。他感觉得到,自己快要放弃了。

他的闷闷不乐始于对自己的猜疑。活了十七年的他第一次主动从自己身上挑刺儿,他思考,是品性、外表还是能力出了问题。可思考了一大圈之后,他依然找不到一个十分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找到了全家上下四名司机,五位佣人,仔细的询问了他们有关自己的缺陷,但谁知得到的答案都是“您是完美的,没有缺点的”这样的回答。家里给不了他答案,他知道了这件事情后,离开了那里。

……

傍晚,她回到了家。

客厅的灯是熄灭的,厨房里的厨具没被拿出来晾晒。这说明她的父母还没回家,或许今晚也不准备回来。她摸了摸着饿瘪的肚子,有气无力的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厨房里,将背包放到一边,从橱柜里拿出锅,从冰箱里取出食材。

她是家里被冷落的那个孩子,这就注定了她要习惯一个人做事。从小到大,从穿衣到做菜,她都需要一个人完成,除非她能在学校里比她的姐姐做的更出色些,不然这状况没法改变,但超越姐姐这种事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刚刚从班里女生们的聚会里离开,虽然她料想到了父母不在家里,但她却依然遵守父亲说的那句“六点前必须回家”这句话。每每回忆起父亲说话时严肃的表情,她的身子都不禁一颤——这是家族的规矩,规矩不得侵犯。

做好菜,在餐桌上用餐的时候,她才从方前聚会时的快乐氛围里脱离出来。身旁的黄色灯光成为她眼底的泡影,令她不禁思考起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她自认是个固执的孩子,从小到大,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情,不论对错,不论能否完成,她都要尝试到底。可以说,她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类型。

但她也自认是个礼貌的人。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希望自己可以变得和姐姐那样八面玲珑。八面玲珑是什么?这问题初中的时候她思考了许久,八面玲珑并非是耿直、直率,也不是诚实、讲义气,更不是慷慨、善良。八面玲珑意味着自己应该对身边每个人都有积极的回应。

想到这里,她垂下眼帘,右手拿着勺子在盛了半碗饭的碗里来回搅拌。

无谓的迎合他人,让她感觉已经迷失了自己。更重要的是,她发觉自己已经把这堆毛线毫无逻辑、顺序地缠绕在一起,而现在再想把它梳理开来几乎是天方夜谭。唯一的办法似乎是找把剪刀把它一段一段地剪开,而当她看到这个自己呕心沥血堆积起来的成果,她又于心不忍了。

她感觉自己快要憋死了。把秘密藏在心底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受。

但她还得再等等,这么早就把这些秘密告诉别人,等同于把那毛线球扔到火堆里。到时候,回忆连残渣都剩不下,它们将会变成一堆灰烬。

……

她把切好的水果拼盘放在父母身前的茶几上,接着,伴随着电视机里传出的新闻联播里播报员的播音腔,她小步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她第一时间把自己埋在粉色的薄被里,虽然是薄被,但那沉甸甸的分量也足以让她的内心踏实下来。她把被子揪到自己脸上,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位。迥异的双眼望着窗外缓慢升起的月亮。

她住在离学校有八站路的地方,小区属于四五十年前的老房子,周围也没什么像样的大型商场。她的父亲是一个大公司的高级工程师,母亲是小学教师,在富家子弟比比皆是的十字明里,她作为一个无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是异类般的存在。

因此,她秉承了只有这样的家庭才会教育的品格——无私、善良、诚实与节俭。

她的工程师父亲告诉她,要甘心在校园里当绿叶。她也知道一个家族的兴起是一代一代人努力的结果,这点在起点较低的家庭里体现的尤为明显。所以她一点也不着急,她有足够的自知之明,她的宏图不在于继承某某的事业,只需青出于蓝便已经完成母亲的心愿了。

她理性,懂得分析且思考时的逻辑十分严谨。这一切都遗传自她那位理工科的父亲,起初,她以为理工科的思维只在学习和解决问题上才有用,但初中二年级时,她发现理工科的思维方式也同样适用于人际交往。只要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情梳理清楚,那交往便不是件难事。

但到了高中,在她接触到了一些事物,一些人后,她发现了问题——人无法永远保持理性。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她开始意气用事,面对一些人的时候,她开始变得感性。

脑袋里闪过一张张令人感触颇深的画面,似有意无意地在侵蚀着她理性的大脑。她回过神来,使劲的摇了摇头。

她闭上双眼,在脑海之中把那一张张肆意飞驰的画面一一抓住,随后有序的摆放起来,这是理性该存在的时候,她这样提醒自己。

她是个女生,她允许自己感性,但她还是工程师的女儿,她要求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把那些画面在脑中理清、摆放好后,她忽地睁眼。

在暗暗的房间里,她盯着那块天花板思考良久,最终叹了口气。

她想,也许已经到面对一切的时候了。

她从枕旁拿起手机,在通讯录里寻找起来。

……

“所以说,我有什么缺点吗?”

这是曾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后的第一句话。

一个小时前,他拨通了林默的电话,表明了想要见面的意思,问过地址后,他便很快的赶来。

“噗——”

曾诚的这句话显然打了林默一个措手不及,林默硬生生把差点要喷出去的水咽下,抽出纸擦了擦嘴角。

“咳咳,咳咳。你又抽了哪根筋,问这种问题?”

“回答我,我有什么缺点吗?”

“呃……”

林默显然被问住了。看到曾诚认真的表情后,他也正色,双手抱胸,一只手摸着鼻子思考起来。

“这个问题……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我?”

曾诚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不知道。这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问题,我不知道。”

“嗯……也对。”林默沉吟一声,整个身子靠在沙发靠背上,又开口:“想听真话?”

“当然。”

“好。冒昧的问一句,曾诚家里的条件应该非常的好吧?”

“怎么突然问这个?”曾诚面露难色,似乎被人戳中什么痛处一般,他搓了搓鼻子,头微沉,避开林默的视线答道:“算不错吧,我想。”

“嗯……,我想,大部分有钱人家的孩子——包括我在内——都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毛病。”

“毛病?”

“那就是只能接受‘得到’,却接受不了‘失去’,或者说‘得不到’。”

“优异的家庭条件让我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小时候,不管是最新出的游戏机、漫画、手机还是衣服,亦或是每个周末在大餐馆吃到的食物,日积月累下,我们大概已经被培养出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接受不了‘得不到’的滋味。”

“衣服肯花钱就能买得到;分数肯学习就能得的到;舞台肯付出就上得到。但我已经逐渐开始接受,有些东西怎么也得不到。有些东西,不留神就再也得不到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默的语气有些沉重,眼睛里的光也黯淡了些。

“是这样吗?”

林默看了看曾诚,左手拍了拍对方的大腿,语气别样的感慨:“啊,我想,是这样的。”

“缘分这东西很微妙,但我想,它确实是存在的。等我们多经历一些事情,几年后,或许就能接受得了‘有些事物注定不属于我们’这种事情了吧。把这当成一种习惯,在潜意识里记住这股失落的感觉,然后,我们便会成长。”

林默的这句话,像是对曾诚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曾诚看着林默的脸,也跟着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