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对谁而言,“被需要”都是一种很宝贵的状态。它体现了一个人的价值与存在感。对于林默而言,也当然是这样。林默和与他同龄、年幼或是年长一样,打心底里想被人需要。他早早的就想过,是否人只有被需要的时候才算真正的、有意义的活着。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评价“死亡”的话,“人的死亡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肉体死亡,即生物学上定义的死亡。第二阶段,社会意义上的死亡,即被社会、国家定义为死亡。最后,是精神上的死亡,第三阶段,当死者从最后一个曾经铭记着他的人的脑海里消散的时候,他,就真真切切的从这个世界上离去了。

林默想,他宁可按照这三个阶段的顺序从这世界上离去,也不愿提前尝试这第三阶段的滋味。被人遗忘,即意味着从一个人的脑海里死去。这是一种对于被遗忘者的批判,谴责。毕竟,想被一个人完全忘记这件事情,并不简单。“他”是有多么的不起眼,才会被人随随便便的遗忘呢。

林默一连把自己——说好听点叫宅——困在家里几天都没出门。每天他都抱着从书店买来的书苦读,但四五天过去了,只听书页被疯狂翻动的声音,那书签的位置却没怎么动过。如此心不在焉的状态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他眼睛里看到的是字,但读到脑袋里的却和那字没一点关系。

回想几天前发生的事情,他感到有些郁闷。本想指望明杰可以透露出有关谢梓曦的消息,但却不料对方呱呱讲了一大串自己本不感兴趣却又不得不听的故事,而真正让他失落至极的,是明杰的最后一段话。

在林默的理解里,自己已经在学姐的脑里死去了。只是不知被用了哪一种埋葬的方式,可以把自己忘得如此彻底——与谢梓曦失去联系的第一个月。

时隔一个月,他弄懂了谢梓曦离去的原因,猜到了谢梓曦离去前想问自己的话,也知晓了自己心底的那个疑问。

那答案并不伤人的心,相反,问题的答案让林默感到十分的满足。他从未想到自己扮演的是如此不简单的角色,但真正让他伤心、失落的是……。

林默还是决定见谢梓曦一面。即便发去的信息,打去的电话都如尘埃一般早就不知飘向了哪里,但他仍然想试一试。因为他认为,只要不是谢梓曦亲自做个了断,他人的口舌丝毫无法摧毁自己的信心。

坐在沙发上,林默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找到了通讯录里谢梓曦的名字。点开信息编辑栏,他迟疑了。在发出了十几条的信息后,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口吻来编辑这最后一封短信息了。

“学姐,我十分的想见你。”

“咦——”

他发出鄙夷的声音,连忙把这句话删除。

林默看向窗外,思考片刻后,最终落笔:

“一个月之久,不知阿姨身子恢复的怎样了。过去的一段时间,我发送去的十几封信息都如投进大海里的石子一样——了无音讯。不知学姐你现在情况如何,是否写完了暑假作业呢?在你从家里搬走行李的那个清晨,我没想过那会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问出藏在心里已久的问题,我想,你一定也有想要确定的事物吧?

但还好,我现在大概已经知晓了那疑问的答案。前些天我见了学姐的弟弟一面,他和我说了关于的你的故事,听完后,我感到十分的震惊,一开始还疑惑学姐为何从不和我提及那些事情。但思考良久后又想到,我似乎也从未和学姐你谈论的我的家事,这么看来,我们也算扯平了。

分别的一个月,我有好几次都想起学姐做的晚饭,学姐在我家里寄宿这么久,我却不知道学姐你爱吃什么,说来也可笑,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助手。

但……,说完那些空话,这封信息——或许是最后一封了——的真正的意义在于……我想,即便学姐真的早就下定决心想要做个了断,我也希望你能和我堂堂正正的和我说:你不再是我的助手,我也不再是你的上级。一味地躲避只能造成更多的猜疑,我们之间的困惑肯本无法得到实质性的解决。

虽说时间能够抹平这一切,再开学后你也有各式各样的理由从学校里消失,我们二人也许不会再见到几面。但,我的心里仍有不甘。我的心里仍有对于验证那问题答案的精神,我不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但起码在这个问题上,我,愿意刨根问底。

所以,我迫切的想要见你一面。

以上,

林默。”

“呼——”

林默仿佛使出了浑身解数一般点击了发送按钮,接着瘫倒在沙发上,他双眼空洞,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像极了他初中时的状态。唯有看着天花板与天空的时候,他可以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去想。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抱在胸前的手机没有任何反应。十一,十二分钟……三十分钟走过,林默仍然望着天花板,但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没等到四十分钟,没等到对方回复的到来,林默先昏睡了过去。

随着他的眼皮子垂下,那暮色也垂下了。天色暗淡下来,社区里的家家灯火都亮了起来。这时候,门扉被人敲响。

“咚咚咚——”

林默却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

几分钟后,门锁被人打开的声音传出。

“吱——”

门被人打开,但这声音也没有让沉睡的林默苏醒。

身穿淡红色纱衣外套的谢梓曦轻轻地关上门,在门廊处换上拖鞋,轻声走到客厅后,她看到了睡得很沉的林默。

谢梓曦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她无奈的摇了摇头,从客厅的柜子里取出一块薄毯,把它轻轻地盖在了林默的身上。

“嗯。”

林默发出一声轻咛,揪住那毛毯的一角,翻了个身,面冲沙发靠背,平稳的呼吸声很快又从他的口鼻里传出。

谢梓曦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一根笔,小心翼翼的走到餐桌旁,拉出一把椅子,随后坐下。

她打开笔盖,提笔,准备在那张白色的A4纸上写点什么。

“提笔想要给你留下什么的时候,我犹豫了。我应该如何称呼现在的你呢。平日里,我叫你林默,简单直接。工作时,我叫你学弟,上下关系明了。我听学校的女孩子都叫你小默,这听起来有点肉麻,但请允许我今天用一次这样的称呼,小默。

现在,在这个暑假,没有工作,没有外人,偌大的之内只剩下清醒的我与熟睡的你的时候,请允许我用称呼自己弟弟的方式来称呼你。

在信的开头,除了要叫你一句小默以外,我还要对你道一声歉。一个月以来,我收到了你十三封信息,也早已编辑好了十三封回信,但每当我应该按下那发送键时,我都会陷入深深地犹豫与忏悔之中。所以,当你今日再次发送我给我信息的时候,我意识到已经到了不得不答复你的时候了。我决定亲自来到你的家里来见你一面,顺便归还先前忘记还给你的钥匙(再道一个歉)。

对于你的疑问,我自然会一一回应,这也是我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在你发送的短信里,不乏有对我家事的震惊,也困惑于我为何不曾与你坦白这些事。

学姐,姐姐。(划掉)

我的家事一点都不光鲜亮丽,我早就做好了不和任何人吐露家事的准备,即便你是非常特殊的存在。我想,在这点上,我们二人有着相同的共识。

其次,你似乎十分好奇在离别时我一直想问却没能问出口话是什么。现在告诉你也不妨:

小默你是如何看待学姐我的呢?我之于你意味着什么呢?

当然,你想知道的答案本身是一个问题,所以,我恐怕没法等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划掉)

若你心中还有其他没有写明的疑问,我能回答的你的是,相信自己的答案,起码,这是问心无愧,给自己一个满意答复的唯一方式。

最后,我想说的是……,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我已经乘上前往美国的飞机。母亲的病并未完全根治,为了追求更好的治疗环境,我的父亲已经在美国为我们联系好了一家医院,下周我们就会住进去了。看吧,他并非是一个完全冷血的男人。虽然很不想这么说,但我们可能依然要继续保持这种失联状态一段时间了,待我将那边的一切安顿好后,我便会主动联系你,请不要担心。

休学手续以及学生会的辞职信我早在放假前就已经办好。下次再见会是在什么时候呢?我不知道,但我很期待。

哦,对了。我不知道小杰和你说了些什么,但请你千万不要往坏处想,你对我来说十分重要。

感谢过去半年来的照顾,是你让我从阴郁的房间走出,向着明亮的太阳前进。

祝一切安好,

谢梓曦。”

落笔之后,谢梓曦又在座位上坐了许久。她环顾了四周的家具,又伸手抚摸过餐桌的桌角、椅子的靠背。最后,她起身,把厨房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拎起,从客厅走前,她看向林默。

最后,她轻叹了口气。和进来时一样,她悄悄的离开了。

坐上那辆黑色轿车前,她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这栋小别墅。

眸子里的情愫难以言说,它掺杂了太多太多。

但能从其中看到最多的,还是那浓烈的不舍。

随着“哐”的一声,车门被关上。

一切都结束了。

……

“一个月亮,七颗星星。”

这是林默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数星星。

他揉了揉还犯迷糊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热,他随即把身上的毛毯揪到了一边。

“嗯?”

林默猛地坐起,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自己从未拿出过的毛毯。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毛毯这种东西早就被自己抛弃了。

他看着那褐色的毯子,发了一会儿楞,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

从一开始的一脸迷惑,紧皱的眉毛下是微眯的双眼与抿住的嘴唇。到后来,他放松了蹙起的双眉,眼睛也不自觉睁大,紧跟着的,是那只微张的嘴。

当他醒悟过来这间屋子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事后,他惊讶,他惊喜,最后,他沉默了。

林默站起身,冲厨房走去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餐桌上的那张白纸。他缓步走到餐桌旁,拿起白纸的右手微微颤抖。

几分钟后,他猛地抬起头。但几滴不争气的泪水还是打在了那白纸上,湿润了、模糊了几个字。

“啊。”

扯着嘶哑的嗓子,他难过的呻吟。

“啊。”

“那就好。那就好。”

他嘴里不知小声嘀咕着什么。

看完这封信的最后几段话,他知道他还活着。

他不是谁的替代品,他是有意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