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吧!砂龙岚!!!”

遮天蔽日的沙暴之墙应声而起,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从东方倾泻而来、遮蔽了整个天空。在这绝世壮观的景象之下的,是那些渺小却又密密麻麻的扎伊兰斯军队。

“稳住阵脚!战斗尚未开始!”

在伊西尔前的护卫方队中,一名骑士向其他人高喊着。他身边的士兵们显然受到了不小的震撼————眼前由黄沙组成的巨龙正蹂躏着野蛮人的军队,扎伊兰斯的冲锋队伍完全被吞没了。

气象妨害法术对于加尔加迪亚人而言并不是新鲜事物,但这完全超出常识理解的施法规模对他们所造成的冲击,就像一个扎伊兰斯人看到了一匹像山一样大的马。

虽然看上去可怕,但相对的,黄沙也让己方看不到身处其中的敌军的动向。

“两只手……已经不够用了!”

温格手忙脚乱的调节着祭台下的共鸣水晶阵列,因为被注入了过量的魔法能量,现在它们正发出耀眼的强光、并不停地颤抖着。温格必须通过稳定其中的魔法流来让水晶保持谐振,如果有任何一枚水晶的波形陷入混乱,在这超高频、超精密的共振作业中就会引起非常可怕的连锁效应、进而炸飞半个加尔加迪亚军的战线。

温格任凭额头上的汗流到眼睛里,尽管他现在很想使用能力来加速稳定,但战斗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之后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在他的余光里,站在祭台上的伊西尔依然稳稳地引导着沙之幕笼罩整个平原,银白的长发与斗篷随风飘舞……这是温格第一次见识到XIII成员在战斗时的样子。

不提人类,即便是身为精灵,普通的魔法使也是做不到如此大规模吟唱的。如果赫尔姆学院那些老学究知道现在每秒有多大的流量通过伊西尔的身体进行引导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整个帝国图书馆烧了————那里面所记载的,相比之下已经完全成了蝼蚁的见识。

不过,站在最前方的士兵们并没有因此而欢呼雀跃,他们不知道在沙暴褪去后,看到的是敌人的尸体、还是他们毫发无损地继续冲向这条阵线。

“报告!德雷加德军已经发起进攻!”

气喘吁吁的传令官大声的在靠近御座的地方喊出西部战线的战况,现在已经到了整场战争中最关键的时候……艾曼纽尔皇子将凭一军之力抵挡德雷加德的举国进攻。按照加尔迪诺斯皇帝的设想,只有尽快击溃眼前的扎伊兰斯军,才能回头专心对抗德雷加德。加尔加迪亚军若是与任何一方单打独斗都不会落下风,但被同时攻击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扎伊兰斯军不会停止冲锋的,在沙暴中呆着会更危险。”

德怀特元帅紧盯着远处那肆虐的黄沙之海,冷静地说道。既然现在飞蜥骑兵确实被有效地妨害了,那么他的计划就是在扎伊兰斯的骑兵冲出砂龙岚的时候便进行反制冲锋,将战线维持在砂龙岚靠近加尔加迪亚军的出口方向。这样以轻骑兵为主要攻击矛头的扎伊兰斯军后续部队就不得不在无法判明前方战况的条件下盲目冲击,等他们看到砂龙岚的那一头就紧逼着如林的长枪时,亦为时已晚。

那时只要让手持重剑长戟的重步兵冲进砂龙岚,将那些陷入混乱的轻骑兵一网打尽即可。

“重骑兵准备发起冲击!轻步兵开始前进,在重骑兵接敌同时尽力牵制住蛮族的机动部队!他们冲出砂龙岚的同时我们也全线出击!”

与此同时,扎伊兰斯军团指挥阵地。

薇丝托率领自己的十骑队正在第二进攻梯队待命,眼前这洛玛尔大沙漠都未曾出现过的巨大沙暴让他们受到了不小的震撼。第一波攻势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沙暴中,这边也完全无法确认先锋部队的战况如何。

“队长,卡琳狄将军已经率领洛玛尔奴隶骑兵队向德雷加德军的方向去了。”

“要把那里变成三方混战的战场吗?真是悍勇啊。”

薇丝托为了防止沙尘的妨害,毛茸茸的双耳紧紧贴着头发。她回头向左翼看去,一队轻骑兵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德雷加德与加尔加迪亚皇子对决的战区去了。

“那么,我们这边又会如何呢……”

沙暴依然没有散去的迹象,薇丝托的心中焦躁不安,想必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吧。飞兽骑兵在本阵上空盘旋着,他们现在飞入沙暴无异于自杀。

而薇丝托望向莱涅斯·汗大帐方向的时候,却只看到大汗那数骑不动声色的身影,这让她心中暂时安定了一些,但月狐武士的本能让她难以按捺战斗的渴望。

“第一梯队与加尔加迪亚军已经交锋!”

军团中飞得最高的飞兽避开沙尘从侧边飞回,甩起长长的三角旗,打出接战的信号。

不知是加尔加迪亚军挡住了冲锋,还是防线已被冲垮?不论如何,后续部队不能再坐视了。莱涅斯·汗抽出马刀,指向天空————紧接着,巨大的号角声响起,第二梯队的骑兵们沸腾了。

“战士们啊!你们眼前所见是何物!”

一名百夫长用洪亮的嗓音喊出。

“大地的尽头!”万人之声如惊雷般迸发而出

“冲啊!!”

第二梯队的骑兵们排山倒海般冲出,尽管沙暴完全没有减弱,前方的战况也完全不明。但他们依然高声嘶喊、挥舞着武器疾速冲了进去……一个接一个的身影消失在沙暴中,喊杀声却依然能透过大风传来。

“跟上来!”

薇丝托向着陆行鸟的腿窝踢了一脚,它便飞一般地冲了出去……而背后的桦作为十人队的领队,带领着呈楔形阵位的小队紧紧地跟了上去。

冲进沙暴后,能见度几乎为零。薇丝托有些慌神……疾速吹袭的沙粒抽打在脸上一阵阵地生疼,嘴里也很快蔓延开沙土的腥味。但她很快凭经验在沙暴中找到了方向,因为前方的喊杀声一点也没有减弱……而且,刀剑碰撞的声音也逐渐传来。

“战斗的声音!?”

这代表着,战斗已经在沙暴中展开……轻骑兵丧失了视野与机动力的情况下,被重步兵团围剿的结局是十分悲惨的。难道加尔加迪亚在沙暴中设置了伏兵?还是说,已经……

全力冲刺了十几码后,最坏的情况出现在了薇丝托的眼前……

德怀特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前为止,一切还在掌控之中……

————在扎伊兰斯第一攻击梯队冲出砂龙岚时,刚抬头便撞见了加尔加迪亚重骑兵居高临下的迎头反冲,人马皆披重甲的加尔加迪亚骑士冲刺起来就像爆泄的山洪,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哪怕延缓他们的脚步。扎伊兰斯的攻击阵型在瞬间被撕得四分五裂。加尔加迪亚轻步兵们借着沙暴的掩护向一切他们不熟悉的身影开火,而重步兵也紧接着开始冲锋,对被打乱阵型的扎伊兰斯骑兵进行收剿……至薇丝托来到战线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压到了砂龙岚的内侧。

“桦!!”

薇丝托大声叫喊着,她胯下的陆行鸟在这混乱的局势下不安地跺着脚,紧张地盯着周围。

“队长!”

才一会儿,从黄沙中现身的桦已经像是身经百战了似的,身上的软甲到处都有刮擦的痕迹。

“大家都走散了……有些新兵冲进了战团里!”

那他们死定了……薇丝托心中为这些鲁莽的新兵感到气愤与悲哀。

现在的战局已经完全无法操控,扎伊兰斯军的冲锋队形被打乱后,冲锋得胜的可能性已经降至最低,只能等待后续的洛玛尔步兵来稳定战线,然后继续推进。

“跟我来!到沙暴的边缘去!”

薇丝托避开一支刺向自己的长矛,她抓住矛柄,猛地向自己的方向拽过来,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被从沙幕中拽了出来、跌倒在地。她反手一枪刺向他的脖颈,然后驾驭着坐骑迅速地向沙暴边缘冲去。

在沙暴的外侧,视野变得明晰了————有很多轻骑兵也自行从两侧冲出沙暴,以求探明形势,同时还要与那些在外围战位的加尔加迪亚轻步兵交战。围绕着砂龙岚为中心的战场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她大老远就能看到那个站在祭台上施法的魔导师————那特殊的位置与耀眼的光环显示出,他就是那个引导砂龙岚的人。虽然大风让箭矢难以伤及他分毫,但加尔加迪亚军的反冲锋已经带走了不少护卫兵力,只要战斗继续下去的话,加尔加迪亚军就不得不继续向砂龙岚中投入后备兵力。

这样,只要在那魔导师前的士兵被一层一层派向前线之后,防线上的薄弱环节就会显现,那时……薇丝托坚信,只要等待那个时机到来,即便只有她一个人也能取那魔导师的脑袋回来。

现在同样有利的是……天色已经开始转暗,半兽族的暗视能力比人类与精灵要强不少。在如此混乱的战场上,一场神速的突袭一定会有效……

“桦,看到那家伙了吗?”

桦抖了抖自己的黑发,勉强控制住暴躁不安的陆行鸟。她也看到了那名显眼的黑衣魔法使,她瞬间就明白了月狐武士的心思,并且也做好了舍命一试的准备。

“去集合尽可能多的散兵到这边来!时机一到,干掉那家伙我们的飞蜥就可以帮上忙了!”

同一时刻,加尔加迪亚本阵。

“报告!埃曼纽尔殿下的军团已经与卢卡斯皇家近卫团交战!”

又一次线报传来时,精神疲惫的温格脑中暂时没有搞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而加尔迪诺斯陛下身边的指挥官们都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你是说,皇子殿下不仅守住了战线,还冲垮了卢卡斯二世的防御?”

“是的,阁下!皇子殿下的帝国直属骑士团已突破德雷加德军与艾梅拉尔迪亚雇佣军的数条防线,目前正向卢卡斯二世的位置进攻!”

温格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艾曼纽尔皇子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奇迹,但他无法为此感慨多久,因为他能感觉到伊西尔已经站不稳了。不管是谁,如此巨量魔法能量通过身体进行引导,就像把人体接到一些德雷加德电气机械学家所设想的“电路”中一样,平凡之人多半会当场丧命。而伊西尔这样强大的精灵魔导师尽管能够承受并操控这种能量的流动,也绝不会对身体毫无影响。特别是已经持续了这么长时间,他还能站着简直是奇迹。

想到这里……这场战斗已经打了将近一个小时,不知道洁妮丝有没有勉强自己……温格忧心忡忡地向西方瞟了一眼。虽然西边的战线状况出乎意料的好,但不知道她是否已经为了如今的战况而献祭了自身。

傻子才会。

洁妮丝进一步提高自己的高度,以远离地面上那些德雷加德弓手的射程。她的正下方是缓慢而稳健地前进着的魔动城磐·邦达尔,四座主要塔楼上,火炮正在向四周不断射击以图打乱、切割德雷加德军的阵型。魔城骑士团的地面部队也以这座移动堡垒为中心稳扎稳打推进着战线。而在他们前方,是像一把匕首一样深深刺入德雷加德军正面防线、现在正杀入卢卡斯近卫军战阵的艾曼纽尔皇子率领的帝国直属骑士团,他们能够如此放心地猪突猛进,也是因为魔城骑士团那坚若磐石的压阵能力。

不过,如此快步的进攻也导致他们陷入敌阵过深,已经不得不停下脚步应付从两侧压过来的敌人。如果埃曼纽尔没有很快取得战果的话,即便是魔城骑士团也会在这种长时间的不利局面下被淹没。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因为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作为先锋的帝国直属骑士团在卢卡斯近卫军的死战之下也陷入了难以进击的困境————洁妮丝调匀自己的呼吸,望向西方。那里是月下平原唯一一处不那么干旱的地区,有着宽阔树叶的树木组成了大规模的干燥森林从西边一直延伸到北边。那里早在太阳落山之前就已经阴沉下来,覆盖面如此之广,很难让人无视它的存在。

然而,就像回应着洁妮丝的担心一般。一声嘹亮而陌生的号角声在战场的东南侧响起,洁妮丝反射性地回转过身体……突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上脑门,险些终止了能力的运作。被惊出一身冷汗的洁妮丝赶忙调整自己的姿态,在魔城骑士团的安全区域让高度缓缓下降。她之前一直作为魔城骑士团在空中的耳目,飞行时间已经超出能力运转额定时间的两倍,单是为了不昏死在战线上,也不能再勉强自己继续飞下去了。

在她落到邦达尔的城垛上后,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看明那号角声的来源————那是一队从扎伊兰斯方向来的轻骑兵。数量不多,却依然蛮勇地冲进了两军激战的战场,见人便砍,顿时魔城骑士团的左翼陷入一片大乱。扎伊兰斯骑兵的先锋队还顺势冲进了魔城骑士团目前的进击路线,与那些阻滞邦达尔前进的德雷加德军混战在一起。

如果说扎伊兰斯还有派出别动队的余力的话……她担忧地望向南边的战线,却只能看到那还在肆虐的巨大沙暴。不知道,温格和伊西尔是否还好……

“糟糕!!”魔网通讯水晶里响起魔城骑士团团长,克丽丝卡的吼叫声“这些没脑子的蛮人切断了我们与皇子殿下相连的战线!快!右翼的中队顶上去!把他们赶出老娘的前进路线!不然皇子殿下就……”

扣死耳边的通讯水晶。洁妮丝确认了一下腰后箭袋中箭矢的数量……尚且富余,因为这场战斗中她多数时间在做侦查,而不是战斗,克丽丝卡也不希望在首战就把XIII派来的客人给弄坏掉。

然而,就在洁妮丝准备挤出一些剩余的精神飞向前线的时候,她却发现,在北方那座无人问津的幽暗树林里,此时却开始亮起密密麻麻的赤色闪光……

--II--

进攻开始后45分钟 格拉欧巴欧姆城东北部 加尔加迪亚军医疗营

“啊啊!!!疼啊!!!妈妈!救救我!!”

双手各捏着一把血淋淋绷带的安帛,耳中充斥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此起彼伏从不断绝凄厉叫声。任凭身边的护士长如何大声的交代她要做的事情,都统统没有传进她的耳朵。

她从来没听过如此撕心裂肺、好像要割裂喉咙、穿透胸膛、挤尽肺中最后一丝空气似的惨叫。甚至在这座被临时改建为战地医护所的旧谷仓那高高的顶棚里,伤兵们不绝于耳的叫声让梁柱都发起颤来。

这就是……战争的声音吗?

护士长一把拽过安帛,贴近她的耳朵大喊道:

“去多拿些止血泥来!别发愣!你想让他死吗!?”

回过神来,她望着手术台上那个一条腿被齐膝斩断的年轻士兵……她的好朋友达莉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压住他的伤口,她的双手到肘部早已被染成了肮脏的深红色,而随着伤兵的叫喊而从她指缝里喷溅出来的血注在她满是汗渍的脸上又留下了一道道血渍。

看到这一幕,安帛终于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她忙把绷带扔进手术台下已经不断溢出的血污之盆,将这盆本来是清水的肮脏液体端起来向屋外跑去。强烈的血腥味从不断溅出的污水里钻进她的鼻孔,搅合着止血泥的浓烈海藻腥味,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折磨着她的耳膜,这一切都让她不得不全力压制自己翻腾的胃部。

这间旧谷仓如今的地上躺满了担架与等待救治的伤员,让人几乎难觅落脚之处。此间还不断有伤兵被从被拆掉的大门处被抬进来,安帛不得不紧紧挨到一边让过他们。但几乎紧挨着通过的担架兵们踢绊到了她的脚,马上失去平衡的安帛整个人摔倒在旁边的伤兵身上,倾覆的污水盆一滴不落地泼到了她和伤员身上。

被伤兵的残破盔甲一下子硌得肋骨剧痛的安帛不由得也叫出声来,她艰难地喘息了几口气,正准备重新站起,那支撑着地面的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握住——

“护,护士……请……救,救救我……”

一个极为沙哑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她循声望去,发现自己正跌倒在一个可怖的怪物身边,那只几乎已经没了皮肤的扭曲之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而穿着破碎盔甲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着……努力找到那怪物的脸的话,也只能在一堆烧焦的烂肉中找到两排牙齿而已——如今只能从轮廓判断出,他曾经是个人。

这是……被火炎魔法击中的……

医护课本里的可怖插图赫然再现在安帛的脑海,她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恐惧,她用力挣脱那只手,抓起倒扣在地上的空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向着不远的门外跑去。

当她终于来到久违的青空下时,一下子涌入鼻腔的新鲜空气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她的喉咙深处再也忍不住、剧烈地抽搐起来,让她把今天吃的几乎所有东西都吐得一干二净。

从战场的方向吹来的风裹带着沙尘卷过门前的空地,让头脑受尽刺激的安帛暂时恢复过来。她用早已脏污不堪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衣袖上浸透的血味却又一次钻进了她的鼻孔,让吐无可吐的她再次干呕起来。

安帛扶着门旁的篷架,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胸腔依然在隐隐作痛,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摔倒伤到了肋骨,她每一次费尽全力的深呼吸都痛苦不堪。

稍微平复些后,她看到战场方向的天空中席卷着规模惊人的沙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在那种环境里战斗?无论是那里,还是这里,都已经变成了地狱。

而往自己脚边看去的话,能看到摆放在谷仓门口的几排伤兵。他们异常的平静,没有大声喊叫——安帛能看出他们依然在呼吸,只是大多数人因为伤口感染和严重失血而陷入了高烧,人事不省。

只是,他们胸前本来悬挂铭牌的地方被换成了一张黑色的纸片。

被发给黑标的人,已经被默认为死人了……他们不过是被扔在这个便于收尸的场所等死而已。

他们中的一些人在被充分抢救后也许还能活下来,但在战场上,连医生都只能遵从冷酷的效率主义——在一个被认为难以救治的人身上所耗费的药品和时间,不如拿去救治更多更容易被治好的人。

所以这些人就被静静地遗弃在这里。

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童年,自己沦为奴隶的那天……在扎伊兰斯内战中被焚毁的家园,那些过去温柔对待自己的人们就像这样躺在街道上,甚至无人收尸。

她摇了摇头,把混乱的思绪赶出脑海。屋里的惨叫声依然不断地泼洒出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应该在这个时候休息。安帛强迫自己再次涌出力气,往物资站走去。

--III--

安帛还记得物资站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盛装药品物资的箱子堆得像房子一样高。但现在,这间简易木棚里的许多地方已经空了。透过空了的区域,她看到医疗营的后方远远地有一个村落的不清晰轮廓,几条焦烟从村落里伸向天空。

“那是什么地方?”

替安帛在物资箱堆里寻找着止血泥的士兵听到提问,直起腰来望了望那个方向,解释道:

“那是罗恩公国的一个边境村……它的位置没那么重要,大部队进军的时候因为赶时间也就没有在意它。本来打算靠后续部队处理那地方。”

他从箱子里提起几条被包装成条袋的止血泥,放到安帛面前的货台上:

“结果那地方有一支民兵弓箭队,靠预备的杂牌兵到现在还没啃下来。所以只好先包围起来,免得他们跑到这里来捣乱——看那烟,你们怕不是马上又要接收一群箭伤员喽。”

安帛把止血泥条带扛在肩上,点了点头就往回跑去……在她看来,战争在哪都没消停过。

当惨叫声再次灌入她的耳朵,她只好憋一口气走进了那扇地狱之门。她在伤员之间开辟出来的小路上快步地走着,很快就注意到了先前拉住她的那名受火系魔法烧伤的士兵。那只被烧祛了皮肤的手还伸在她甩开的那个角度,无力地躺在地上。任凭匆忙来往的护士与担架兵踢开、甚至踩在上面,都未曾再动了。

她闭上眼睛,迅速地经过那里。

当她找到自己所属的手术台时,她发现上面躺着的不知何时已换了人。

护士长把一块铭牌扔进旁边已经半满的纸箱里,里面全都是这些被血染的金属片。

这些金属片在之后会被送到统计处,文官们在厚厚的阵亡名册上记下上面的名字后,就把这些金属片送回魔导工厂,重新熔合、锻打成新的铭牌……或是新的刀剑。

钢铁在这场战争中从来不是唯一不可逆的消耗品,人才是。

护士长注意到返回的安帛,从她的肩上夺过止血泥并熟练地拆开,不断重复着给上一个,上上一个伤员所进行的同样的止血步骤……

“安帛,去换水。”

--IV--

夜幕降临,前线送来伤员的速度减缓了。

换班的护士也从帝国之门的方向赶来,换下安帛这些已经连续工作了许多个小时的护士。如果让这些极度疲惫的女孩继续工作的话,也许本来能治好的士兵也会有性命之虞。

与那些身穿崭新修女袍和印着蛇杖医护纹的洁白围裙的换班护士擦肩而过,互相搀扶着的安帛与达莉已是满身污秽。同款围裙已经完全变成了凝血般黯淡的褐色,深蓝色修女内袍已经被血水、汗水、泥水和药水染成了黑色。

她们心不在焉地从建在水井边的炊务架上领到一些被烘干的饼,来到一处空地前就脱力地倒下,姑且获得了休息。

“喂,吃完再睡,听到了吗?”

达莉虽然也很疲惫,但她的精力总是比旁人更充沛。她拍打着一倒地就已经睁不开眼的安帛的脸颊,说道:

“不吃点东西的话,如果半夜再有一大批伤员送来,你会虚脱的!喂!”

安帛缓缓地抬起手,把沾着沙子的饼塞到唇间,却完全没有嚼的意思,她抖动着的睫毛似乎昭示着她又要睡着了。

不过,这种未经发酵、只是烤制的死面饼也许很适合在战争中长期保存,却完全谈不上容易下咽。

“怎么,累倒了吗?”

一个士兵模样的家伙来到两人身边,坐在地上。那是白天帮安帛寻找物资的那个士兵,他一直在医疗营的物资中心做事,倒是免得上前线遭罪。

只是他腰间的剑时刻提醒着护士们,战争中是没有安全角落的。

“好像是累得饭都吃不下了,真是可怜。”

达莉忧心忡忡地拨开已经睡着的安帛的刘海,用手绢擦掉她额头的汗渍。

士兵叹了口气,从安帛嘴里取下那块饼,放在随身携带的木碗里用木勺碾得粉碎。然后将水壶里的水全倒了进去,调制几下之后便成了一碗易于入口的麦粉糊。

之后,他又取出一个小锡罐,倒了其中的一点液体进去,并搅匀——

“来,扶她坐起来。”

达莉扶起安帛的上半身,士兵用勺子撬开她软软的嘴唇,将第一勺麦粉糊塞了进去——一瞬间,她的眼睛睁开,剧烈的咳嗽让食物几乎喷了出来。

“啊哈……看来成功了!”

“你放了什么?”达莉问道。

“一点白兰地而已啦。”

士兵举起锡罐喝了一口,神情放松下来。

虽然很想责备他灌酒给安帛,不过这倒是成功让她暂时清醒过来了。

“接下来的就容易了,来,啊~”

士兵微笑着说道,递上又一勺麦粉糊。这次安帛老老实实地吃了进去,虽然她还是脱力地不断与睡魔做着斗争,不过有人这样照顾着,她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甚至让她的眼角挤出了一点泪珠。

只是这样乖乖地张嘴吃饭就好了,忘掉今天看到的一切……

一直耐心地喂饭的士兵,那精神的褐色短发一抖一抖地——在达莉看来,如果他没有穿这件盔甲的话,现在倒是很像个居家的大哥哥。

战争爆发之前,他也只是一个这样的人吧。

而身后的医疗营里,又有哪个躺在血泊里挣扎、喊叫、在痛苦中思念着妈妈的士兵不是这样的人呢?

今夜,又有多少妈妈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孩子呢……

什么时候……又轮到自己呢?

而此时,与这两人在星空下呆在一起,便已经是在战争中少数能获得安全感的时刻了。

这对于所有被卷入战争的女孩来说,意义也许更为重大。

“你叫什么名字?”

达莉向士兵发问,一边将脸贴上怀里的安帛的脸,让她不至于在风中受凉。

“还是忘记吧。”

他喂完最后一口饭,准备起身离开,却被达莉拽住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冷酷?”

他望着达莉的眼睛,想了一会,坐了回来。

“如果我知道了你们两个的名字,某天在阵亡名册上看到了,我也会悲伤的。那里的悲伤已经够多了,不是吗?”

他望着战场的方向,那里的地平线彼方依然闪烁着火光。

“但是……只是……陪我们一下不好吗?我怎样都好,这孩子实在是太脆弱了。”

达莉的眼中闪烁着泪花,稍许激动地说道:

“她要怎么撑过战争啊!除了我以外,根本没人会在乎她……如果我也死了,如果……”

士兵望着她良久,最后叹了口气,伸出胳膊环抱起这两个脏兮兮的女孩。

“那你们可不要让自己出现在名单上啊。”

强健臂膀的温暖让达莉安下心来,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月下平原,似乎也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兜住温暖的边界。

“所以,小骑士……你的名字是什么?”

达莉撑起疲惫的眼睑问出这最后一个问题。

但直到她沉沉睡去,都只看到士兵遥望着月下平原沉默的侧脸。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