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ndo【回旋曲

亡故的少女斜倚在木碑上。生与死订立城下之盟,而人世得以在不安的循环中延续。

<无名者笔记·牧月十二日>

骤雨洗刷了古老的城堡。没有神灵驾驭的狂烈闪电横越天穹,在乌云上激起涟漪般的雷声;水滴犹如枪弹嗖嗖击穿低处的云层。大地在摇撼世界的雷电中颤动,城堡的塔楼像是四座烛台在祭祀开场时隆隆升起。泛出黄光的窗户表明这里还有人居住,但主楼的门没有关上,蜡烛在无人的前厅里闪烁着光芒。

雨水击打下,花园锈蚀的栅栏大敞着。

妖精少女越过雨阵,沿着破损的石板车道走来。

传说唯有直面她的人才得以目睹这份美丽。其他任何角度望去,少女都将仅仅是一片朦胧的迷雾,没有灵力的人甚至见不到那淡薄的影子……然而,滂沱大雨中,她的身姿清晰夺目。雨水不顾古老的礼节,浸湿了她点缀着树叶的黄金色秀发;翠绿的斗篷上也留下了雨的踪迹。代表魔术使身份的手杖上,赤色独眼的木灵已然合上眼睛。

这不是神圣得足以让人见到一名妖精的日子。水汽任意堆积而后降下,天体散乱地排布,被雨夺走了来自夜晚的光辉。没有祭典,没有狂欢,没有仙境。几名仆从透过周一沾满尘埃的窗扇看她,虽被迷住但并不感到讶异。

在她走过没能戏剧化的舞台来到滴水的门廊下时,雨势渐弱而后止息了。上午不明朗的阳光无声长叹,吹开仍旧发灰的云的残片。数不清的水滴悬在叶片尖端,像纯净的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魔术使立于阶下,凝望着雨雾消散。

气与土交锋产生的魔力微不足道。

行使奇迹的岁月已经逝去了。

<始>

——我是成为了妖精的人类。

其时我十六岁。父辈教导我窥探坩埚里袅袅升起的迷雾,时代则从波涛与鲜血中提炼黄金。火焰之星明亮地闪耀;我作为通灵者的职责便是解明这片由它主导的夜空。在迷狂的舞蹈中,我的身躯成为星球的映射——黑发是晦暗飘动的星之白河,抹成金蓝双色的皮肤象征天空和大地;四肢百骸,各自对应着城市、河流、山峦、地峡与森林。微型霹雳在幽暗之中炸响,飘渺的军队与航船在胴体上蜿蜒。唯一令人不满的是,绿瞳并不能很好地折射出火焰之星那金红色的反光。填满沙土的金杯在我脚下摇晃,似乎下一刻就会翻倒;一双双眼睛瞧着我,而我竭力忘记他们在场。凡人们。天人连通的道路上,留给身后的近在眼前,应在眼前的渺茫无望。我的灵魂从当下抽离出来,意识到这个身体上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滑稽剧。

这样的我,遇见了妖精。

那是牧月十日,温暖的薄暮时分。妖精的到来令人迷惑。与普世的想法一致,我向来认为人世是被抛弃了的:各个种族散漫地供奉制作了他们自身的神祗,这些神灵分别沉湎于自己的领地,对人世毫无激情。假若他们全是一片虚无,倒可通过意念造出一个抚爱尘世的知性巨神来;但这些造主实际存在,慵懒笨拙,缺乏人性。于是大家把他们忘了。首先是人类离弃了山林的父亲,自我放逐到小块平原和三角洲上,用钢铁造起城市,敬奉所谓的科学,从中又诞生了一群群巫婆和神汉,各有各的理论,犹如庄严的雕像里飞出来一大群蝙蝠。紧随其后的是矮人,带着烈酒与金属宝石的技艺别离了摇篮和梦乡;最后连精灵也放弃了潮湿的沼泽,褪去神秘的薄纱成为了人世间普通的一员。现在,其中一位造主的女儿亲临我们这些摈弃者之中,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但妖精的到场无可置疑。它——她,并非以云雾或梦幻的形式临驾,而是活生生的,并且依照人类少女的标准装扮过,金发直垂到地,绿瞳宛若宝石,细腻的绸缎裙摆像硕大的花朵在石板地上撒开。我面对着她,手足无措。我、我的父亲,在场的人类们全都陷入了一种愉快而恍惚的境地,被妖精的身姿牵引着代入了久远的集体记忆之中。而后妖精少女开口说道:

“……我想要成为人类。”

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我。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若要实现妖精的愿望,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置换灵魂的秘药。一代又一代的人类秘术师借此延续短暂的生命,让所谓“素体”的灵魂在他们自己衰老的身躯中绝望地腐烂。至于素体的人选,我是年轻的女性通灵者,甚至长相也与妖精酷肖。这是份荣誉,父亲的眼睛在说。其他人的目光唯唯诺诺。

妖精也凝视着我。我自己倒不排斥此事。若能得到妖精的身躯……魔术使们重视继承,渴求未来,唯独不注目当下;比如说被称作女儿的人是谁与谁来继承魔术家系无涉。我们不能与这星球的神秘建立起稳固的连结,或许症结就在于此。我想要自由,想要在愉悦的自我放逐中迷失,就像那些不是魔术使的凡人。谁知道他们是否比我们更接近乐园呢?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似乎不该对自己这么残忍的,但该不该不由我决定,也不重要。总之,如果这便是命运的话,我接受。无人应受责备。日升月落二次之后,我在远郊树林间芬芳的祭坛上醒来,意识到一切都已了却。陌生的肉体并不十分听从我的使役,但已经刻上了我的特征;而我原本的身躯尽管残留着旧日的痕迹,却再不是我自己了。

我未作告别便深入密林而去。与其归因为妖精之躯的天性使然,不如说是出于我自身的愿望。人世已与我无关。十六年的愚蠢和碌碌无为后,终于借这偶然之机摆脱了长年的忧患,开始属于我的探索和求知。妖精虽没有留下灵魂上的记忆,不过这具身体所记住的也足够了。依循古老的礼节,我取代原本身体的主人,以无名凡人的人格做了北地山林的统御者。山林水泽的精魂聚拢到我脚边,犹如抓紧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一般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最后一位愿意留下陪伴他们的没落的公主殿下。

当人类与生俱来的短视不再成为阻碍,我反而愈加迷茫。

神秘在缩减。我的导师们许诺过的、尘世之外的境界,原来不过是渐渐消亡的诸般事物的一种。精灵的神话,矮人的神话,造物者们的神话,而今轮到了魑魅魍魉的童话对着我展露出平淡无物的容颜。漆成金色的杯子里填满了沙土,舞蹈已不能将人领入迷狂之境而变成了徒劳可笑的蹦跳。在被打破的迷梦和看不见尽头的堕落之中长久地思索和回忆,却想不起任何事物。闭上眼睛,遮暗的视野里空空荡荡,浮现不出任何人或任何神的面影。

<续>

我相信自己是忽略了什么。一直以来都是迷狂赋予我探索和寻求的力量,而今我清醒无比,立场倒转了:我迷惑凡人们,却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人世——诸多悲剧的集合,即便着迷于预言之力,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另一剂迷药;反观山精们也是如此,在原本的指引者甚至放开了妖精躯壳的背弃之下,竟也满足于我的无可奈何之举,在无主的城池·激流之心寄宿下来,于被迷魂的人类聚落边缘延续起了没落的族群——所谓世界的命运在日常面前如此可笑,这种了无关联简直令人发疯!

……尽管如此,我也走进了这样的生活。我为自己在山精和混血的人类中挑选了友人,其一是赤色独眼的木灵,另一个是武技院的年轻学生,人如其名地迷恋着预言与暗淡的星空。星位第三次重合之时,我委托木灵照料城市,同那孩子一起踏上了朝拜的旅途,从峡湾出航远赴无尽之海,试图找出前路。漫长艰困的漂流之后,在这颗天体的背面、漩涡的中心,群星倒映在淡紫色稠密的海洋表面,流淌滴落的微光于轻晃的波涛之下描绘出了末日的地图。

环绕着记忆与意识的迷雾就此退却了。我们听到深海之中的呼唤,漩涡中涌出的肉身巨神,无比丑陋,以一种不似神明的姿态提出了难以置信的方案以求保证人世之延续。我的同伴当即表示愿意顺应这一指引,并与我分道扬镳。他走后,这只巨型怪兽现场演出了生命繁衍的过程,诞下的幼体有着人形,巨兽说这将是年轻的神。它的父亲/母亲恳求我不要透露自己行将死去之事,可是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星图无言地在我们身旁铺排,火焰之星明艳地闪耀,其色彩殷红如血。

我并非不在乎人世的凋亡,但这种计划未免太没有意义。最终我仍然带走了这个小东西。它长得很快……数周之后便有五岁孩童的形貌,并且不知为何外表与山精们酷肖。还未回到城中,我便理解了它是某种意志的继承人,唯一的心愿是让我陪它和我那傻乎乎的友人一道守护它认为更加珍贵的事物。即便在归途的梦中也能听见它捧着我的耳朵喃喃细语,这是何等的执着啊。

我将它抛给城外的妇人看管,而后离开了。我没有他/它们那样对世界的爱。末日之前我等待着此世最终的真实,从种种令人厌恶的表象上卸下的迷惘之幕,世界的意识与真理……最后我察觉到它们发自我童年的梦境,是我在长夜之下抵御黑暗的毫无意义的符咒。……难道我往日相信的不过是一些不存在的事物吗。站立在寒风吹拂的原野之上,远方那模糊的黑发面影,越过地平线追袭而来。而后我大喊道,忘了吧!你已见已至,又有何不满呢?余音未散,那黑发少女的痛苦又在我心上燃烧。这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自己还没有放弃过凡人的灵魂。纵然拥有了妖精的身躯,我也从未真正成为她……它。

或许我们已是积重难返了。征兆在出现,海洋上升,地峡沉降;昔日群山拥簇的激流之心,如今已是悬崖峭壁上的孤城。在更北的土地彻底为幽海所环绕前,我带领族人们通过地峡向永夜之境迁徙,逐渐冰冷的天空之上是悲哀叹息的群星。在那里,魔法与愚蠢的造主们仍旧受到信仰,大概就是这些被扯碎翅膀的山精最后的救赎之所了。

我转身南下。从寄养人那里取来并安置了仪式魔法的零件,将它的哭号撇在身后;我的工作到此就结束了。……那么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播撒标记,为什么要巧言诱使路遇的村社迁移至自认为安全的高处?不久后,雨降落在大地之上。七日夜的暴雨后,泛滥的幽海一直淹没到大陆的南端;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年轻的朋友也选择了他的私心。

世界闪烁了一秒,而后重新出现;日光晦暗,烟柱通天,这片大地上的魔力燃尽了。从此以后,天空变得有限,这一个世界只剩下残碎的陆块,再也没有人能够远赴海洋的尽头。黄昏稀薄,蓝色的月亮缀在绒布般的夜幕中,虽比前代暗淡,但终于没有消失,宛如奇迹。存留下来的人们回归到狭隘贫瘠的条件之中,各式神棍犹如蘑菇此消彼长。末日后的忧郁混乱间,有人拿着已故旧友的书信,传召我到坍塌的城市。那个可怜的旧世代的遗物,端坐在阴影笼罩的殿堂之上,喃喃着未偏离预言轨迹的命运,想要引导人世的复兴……我离开了它。来到荒原上再度仰望着染上灰色的天空,遍布裂纹的巨大的落日犹如粗糙石球在天幕上滚过,留下长长的灼烧的痕迹。世界看起来就像被灰色所封闭,那个人所挽留的不过是一座半死的废园而已。……在时间微弱的治愈之力下,灰暗絮状的海水悄悄退却,裸露出黑色的土地。幸存者们来到黑地之上,点亮了阴郁的灯火。我如鬼魂一般在这些死寂之土间游荡穿行,兴之所至便留下灵药,悲哀涌起时就在夜里来到孩子们的小屋,取走绿色的眼睛。究竟是人抛弃了世界,还是真正的世界越过我们而去?总之,什么地方都没有,百年之后,没有眼睛里存留下关于旧世代的回忆。

<终>

没落的尘世,不朽已无意义。当人世的忧伤最终渗透了山林欢悦的幻影,妖精的时代便消亡了。

我在白昼中行走,在长夜之下痛哭。多年逝去,我遍访尘世的旧地——从永夜峡谷到日升之川,从终成废墟的激流之心到帕伊塔伊城那位于断崖上的萋萋荒丘——妖精们消失了。过往还是人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年月好活,激烈而狂躁的追寻之后,青春永驻的漫长生命反倒让我落入了空无的境地。

我回了趟家。准确地说是无意之中踏上的某条小径将我引向了那座旧屋的方向。这时已过了许多年,我已行经人之一生所无法企及的年月,何况天地的创伤已将大地与气候扭曲了太多。我无法说一切依然像我不曾离开那样,但那些塔楼房间确实存留下来,充塞着旧物与记忆,里面居住的孩子们不可思议地与我的原身拥有共同的血脉。不过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雨后的天空苍白而冷漠,人们像遇见异国来客一样茫然地眨巴着眼睛。

这里距克里亚的荒原不远。我继续自己的漫游,在茂密细弱的牧草和噬人的沼泽地间徘徊。我常常一动不动地伫立于原野之上数日,幽暗的日月与模糊了的四季像是麻药一样,令人昏头。裸露的煤层、矿物犹如断裂的珠串星星点点,偶尔有黝黑的牧民赶着灰色的畜群匆匆经过。惟有一次我听见了一位年轻的流浪诗人所唱的哀歌:

谷地的玫瑰 和着薄暮凋零

月之舟楫 折断飘去

太阳也已落下。

……歌声高亢优美,歌者似乎沉浸在音节的起落之中不能自拔。

循着这个声音,我走进了帕伊塔伊的废墟。数年前这里的景象曾经令我心碎不已,如今却能以另一种超然的感情看待这座奇迹之城的衰亡。一间间石制小屋都空了,许多石块被搬到城外作了新的用途;古老的白石祭坛已经开裂,坍圮仅余柱础的石柱断面上,摇曳着小小的蓝色的野花。在也许曾经停放过风舟的平台,一处塌陷的地块下冒出蓝色的气体;有座空心的金属雕像俯身其上,像舔舐泉水的巨兽。……黄昏薄暮之中,世界仍在轻声歌唱。当冠冕堂皇之物失却了意义,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些微小的事物之上,像夕阳的光辉在即将凋零的草木上宁静地栖息。

我从帕伊塔伊面临凹地的塔楼上一跃而下,头朝前落入了一片混乱的尘世色彩之中。时至今日,无论泪水还是愤怒的呼声,都早已流干竭尽了。不同的种族在此地蚁聚,形成了新的都市,隔阂之中却又生机勃勃,大地仿佛也更加辽阔而珍贵。也许这就是旧时代的尽头。世俗的街道,人声鼎沸;无数黄澄澄的光球悬浮在夜空之中,光辉灿烂炫目。有个长着一头深褐色卷发、金色眼睛的年轻人欢快而放肆地向着我挥手:“哎,笑一笑吧,小姐!”……我没有看他。狂欢节拉开了帷幕,这一次是为了庆祝人造的日月开始交替。渺小的月舟在遥远天际沉没之时,巨大时计的指针交替叠合,光华万丈的日船与它的护航队腾空而起。爆炸般的欢呼声令大地像激浪中的船只一般晃动,被这白昼之光映亮的街巷肮脏又崭新。我在人潮间磕磕绊绊地走着,那个金色眼睛的少年又闯入了我的视野。长长的斗篷卷动,露出一条蓬松的狼一样的尾巴;沉浸狂欢之中的人们什么也没有留意到。而我在混乱中注视了它消失的地方很久,直到那孩子彻底被人群遮蔽不见,几缕金色的丝带从略为清新的天空轻轻飘落——片刻的宁静占领了我的思绪,仿佛现世那令人恍惚的华光之下,忽然瞥见了妖精的身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