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uet【小步舞曲

梦里他变成了那黑发绿瞳的少女,躺在面包房后厨的床上。夏日夜晚,窗棂却渗出细小的冰晶。而后风声微响,爬藤卷动,晨光透过纱帘,照耀着积有露水的窗台。

<无名者笔记·绝世的幻想乡>

1

克罗采·约顿慢慢从柔软的被窝里撑起身子。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缕睡乱的头发滑过鼻尖,立刻激起一个喷嚏。他重又钻进湿乎乎的绒被,喷嚏却怎么也止不住,很快糊了一脸鼻涕和泪水。就在他蜷成一团,揪着床单擦脸时,听见薄木门外有人说话:

“……我不是让你去请……吗?还没有到?”

“她没救了……没救了。就不该有什么指望……”

“约顿先生,我恳求您振作一些……别站着不动,莉亚,快把水拿来!”

莉亚脚步歪斜地跑开了,似乎还在门廊上绊了一下。老管家继续发号施令,父亲在哭,不是女人般细弱的啼泣,而是一种打饱嗝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克罗采无声地听着。这么说母亲要死了,从他记事起,父亲尽管软弱,可从没有哭得这样惨过。

他继续缩在湿被子里,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他现在待着的房间是莉亚的屋子——下人的住处。他病了多久,两年?半年?一个冬天?反正父亲和老管家都绝望了,只有莉亚坚持着照料他,移走了她房间里一切灼人的光线,摸黑喂他食水,擦拭他逐渐溃烂的身躯。母亲没空管他,因为她正怀着一个很难说比他健康的生命;这是他从莉亚的小声抱怨里听来的。

过了十根手指难以算清的日夜,他变得总是白天入睡,夜里醒来。低烧如潮水般反反复复,带走记忆却留下了幻觉;他不时会在密布阴影的房间里见到死者的大军,它们乘着一些像木刻版画里那样抽象僵硬的骏马,被大团烟气包裹着穿过碎石路,跳上沙滩,蹈海而行,最终冲进落日敞开的白色门扉之中。克罗采久久地凝望着它们消失的地方,夕阳也久久不落,与他对望。嗅不到新鲜的海风味道使这一切很不真实。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同样处在生死边缘,随时会被拉上那些马匹奔向大海。生命已不再是一条笔直向前延伸的长路,而像一块被渐渐上涨的海面淹没的礁石。克罗采记得自己真的被困在过那块微微倾斜的礁岩上,莉亚和住在街对面的一个杂役划着小船来接他——莉亚却说他只是在黄昏时分跟着父亲登上那块岩石看了看,没有遇到一点儿危险,而且这是差不多一年前他九岁时的事情……

随着忘记得越来越多,另一些事物反而清晰起来。

他听见脚步声断断续续地往这里来了,是一个人。一团光透过门缝闪耀,房间犹如熟睡的大兽轻轻喷出一口气,光便在这空隙进了屋。

克罗采用湿漉的手指搓着眼睛。

烛光闪了一下,然后减弱了。他听出灯挂在门边的声音、脚步声和铜水盆放到床边架子上的低响。人影朝他俯下身,一只温热的手探进被子,摸摸他半湿稀疏的头发,从瘦得皮包骨的后背抹下一大把黏汗。他试图去抓这只手,它却令人猝不及防地掀掉了被子。

克罗采猛地缩成一团,又打了个喷嚏。“快坐起来。”莉亚不耐烦地说。

她的声音和男人一样低沉而粗糙。克罗采终于抓到了她的手,上面龟裂的纹路像是虾的甲片。他用自己最甜蜜天真的声音问:

“你生气啦?”

莉亚不回答他,开始动手脱他的衣服。克罗采从小就被这样照料着长大,因此并不觉得羞耻;再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呼吸喷到脸上,有一股盐味。一只手托起后颈,热毛巾像大猫舔小猫似的在他脸上来回搓了几圈,刮过胸骨突出的胸脯,小心不让水弄到腰部溃破的地方。擦完之后,她给他腰部往下的皮肤都涂了气味刺鼻的药水,折磨人的湿润和低热一下就消失了,就像躺进了许多冰块里。克罗采一直很奇怪莉亚怎么会对他身上的每处伤口了若指掌,但也庆幸她是在黑暗中做这一切。在用手感觉过每处缺陷和残损之后,他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的身体。

莉亚把被子翻个面盖在他身上。她好像又要走了,克罗采几乎是喊着问:“妈妈怎么样啦?”

“她死了,感谢老天!可你爸还以为她活着呢。等他清醒些我们就安排下葬。”

“哦……”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对待物品一样的方式一下子让他安了心。死并不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要大家都接受母亲的死亡,再把她的遗体埋掉,事情就完成了。他甚至对棺木和坟地的结构产生了好奇。胡思乱想间莉亚好像是在看着他。

“你害怕吗?”她问,不待回答又说:“别怕。我一会儿就回来……”

难道他应该害怕吗?

她出去时他睡着了一会,做了一个极短的梦。远方飘来朦胧而不真切的呼唤声,近旁锤子轻轻敲着钉子。死亡的形象变化了,没有骑马的骷髅和白光,而是深深的黑暗、沉稳和平静。棺材的底板下面连通着深海。他的身体穿过木板,慢慢地下沉……

然而钉子还在响着,声音很尖,与晚钟的音色相去甚远。克罗采稍微清醒了一点儿,感到梦境落潮般缓缓褪去。他想把声音赶开,手在枕巾上乱摸时,无名指处突然传来尖锐的剧痛。孩子尖叫一声,立时睡意全消。

“……它咬我!莉亚,有东西在咬我!”

虽然看不见,但他能够感觉到他的保护人朝这边俯下身来。床板震颤了几秒,地面上便传来一阵老鼠濒死时叽叽叽的叫声和翻滚抽搐的声音。他还没开口,莉亚就拉过他挨咬的那只手,准确地舔了舔他的伤处。“你怎么知道的……”克罗采又惊又羡地问,莉亚片刻之后答道:

“坐起来。吃药了。”

“你把灯点着我就吃。”

他试图耍赖,可一旦被托住后颈,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黑暗中塞进嘴巴的好像是个小小的活物,他条件反射地要吐,那东西却被突然灌入的几大口水冲进喉咙,差一点呛着他。克罗采尽己所能地吞掉它们,听到莉亚在叹气。

“别不听话。吃了这些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就能到外面玩了……”

“真的吗?”他捂着肚子问,“明天可以吗?”

“不行!”

莉亚掀开被子一角,躺到孩子身边。克罗采马上胶皮糖一样粘了上去,细瘦的双臂搂住她的一条胳膊。“我想听勇者艾德里安的故事。”他自顾自地点道,“不要再讲他征讨魔物的经过了,那种我都听了一百次……他出生在哪里?小时候玩什么?他谈过恋爱吗,有没有女孩子喜欢他?……听我说呀,莉亚!”

“我太累了……”她咕哝道,但经不住克罗采一再纠缠,还是讲了起来。“……永夜之谷的黑龙……为了杀掉它,艾德里安从六个月前就开始准备……”

“我不想听这个,”克罗采抗议道,可是没用。

“……那是一条很大的龙。艾德里安一个人是无法应付的,于是他向妖精们请求帮助。妖精们听说他要征讨的对象后,都流下了悲伤的眼泪。她们给了他冰晶做成的长剑,只有这样的剑才不会被黑龙喷出的冰暴冻脆;给了他树皮织成的长衣、点缀魔石的铠甲,只有这样的防御才不会被黑龙的魔术打穿。尽管如此,他还是失败了……他的朋友们无一幸存,只有艾德里安侥幸生还……”

“好过分……他的朋友们什么帮助也没得到吗?”

“……只有艾德里安侥幸生还。并且再一次得到了妖精的帮助。于是艾德里安重新开始准备。在妖精的指点下,他找到巨龙的母亲,杀死了她……”

“龙的妈妈也是龙吗?”

“于是艾德里安找到巨龙的母亲,杀死了她。他从妖精那里取来一把更加锋利的长剑,更加细密的长衣和更加坚固的铠甲,来到黑龙的据地。黑龙还不知道母亲已死,咆哮着嘲笑勇者,准备喷出致人死命的冰暴。就在这时,艾德里安大声通报了死讯。这种邪恶本来会毁掉他的勇者之力,但他此时穿戴持用着妖精的铠甲和武器,力量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成十倍地增加……黑龙沉浸在震惊和悲痛之中,气焰和生命力一下子减弱一半……于是,艾德里安举起了冰晶长剑……”

克罗采等了很久,没有听见下文。“他们……都死了吗?”

大概是操劳了半夜的缘故,莉亚很快睡着了。艾德里安也就静静地留在失去力量的巨龙面前,高举宝剑等待着无限延后的决定性一击。声音一消失,寂静就挤进女人和孩子之间。

克罗采感到寒冷。他更紧地贴住莉亚的身体,却怎么也驱不走寂静在他和她之间造成的隔阂。药已吃过,故事也听尽,临睡的准备已然做完,是入眠的时刻了。可是他还不想睡去。今天似乎也平安顺利,然而明日将会如何?他并不知道龙是什么样子的生物,只能想象出一大团黑气。莉亚没有提到过艾德里安的长相,是英俊漂亮呢还是很难看?爸爸妈妈的样子他也忘记了。就连莉亚的面容也在昏暗中一天天模糊不清……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伸手抚摸着身旁莉亚的脸,他的乳母呢喃了一声,但没有醒来。克罗采把头埋在她胸前,轻声唤道:

“……莉亚。我是不是也快死了?难道不该做些准备吗?”

2

再次醒来已是白昼。

由于睡眠太多的缘故,克罗采晚上实际是半清醒的。他能感到自己在房间里,莉亚在他身旁,只是迷迷糊糊陷在床铺的舒适中无法思考。临天亮时搽在皮肤上的药水效力渐渐退去,他也就在发热中沉入真正的梦乡;睡醒的时候正好烧得厉害。

平常他都是自己吃些安眠药粉强行睡过去,中午莉亚会帮他洗澡涂药,到那时又能舒服地躺上一个下午。但今天他刚一清醒,头脑中就塞满了各种思绪。这些纷乱的絮状物在他脑海里搅拌着,最后固定在一个情境上:梦里的他骑着骨头马和黑气玩耍。克罗采对这种想象很满意,闭眼幻想了好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这是想象,不是做梦,他还是睡不着。

淡淡的光线笼罩着整个房间。往常莉亚总会将窗板关紧锁死,缝隙间填上布条,夜里再开窗通风。今天窗板虚掩着,光从木头边缘流了进来。

他把毯子拉到盖住鼻尖,用枕巾蒙住额头。光芒的伤害记忆犹新,他的双腿就是因为照到强烈的阳光而开始发炎溃破。那天之后他就病倒了。小时候那个喜欢乱跑乱跳的他一下子不复存在,这个突然变得虚弱的孩子不得不学着在一个一半时间都是火海的世界里存活。当然,他能活着多亏了莉亚。要不是莉亚和她那仿佛从无尽之杯里倾倒出的耐心和爱意,他早就死了。没有她他一秒钟也难以支撑……比如说现在这样……

今天将有一场葬礼。莉亚一定是参加葬礼去了,因为走得急才没有锁上窗户。昨夜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温柔……那么……不可能抛下他的……怎么会呢……难道说死者比生者重要……?

他编不下去了,光线令所有的信念动摇。莉亚什么时候抛下他都不奇怪,接受了如此多的爱后他也绝对不会有一点儿怨言……可是、有没有谁能再帮他一把……不要活着经受这种痛苦……太阳的热力渐强,像沉重的火焰朝床铺降落;身体内部的热度又如同生长旺盛的野草形成向上的推力,逼得他弓起身子迎向光芒。克罗采不知道自己已是汗水淋漓,他只觉得热,被夹在高温间动弹不得。

……

好像到中午了。可是莉亚没有出现。孩子满身是汗,但也不能掀开被子喘口气;那样会感冒。腿部的一个鼓包涨破了,流出了稍许清凉的脓汁。他不敢去摸,只能放任汁液一点点渗进床单里。

此刻不那么热了,也许云层盖住了日光。身体跟做完整套杂技表演似的,慢慢地放松下来,头颅里也不像塞满火炭一样难受了。克罗采小心地翻了翻身,回忆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过去他每次淘气完还不罢休,想要吓唬一下莉亚时,总是拍着胸口说:

好险啊,差点死掉!

现在他不认为这话好笑了。如果死亡就是在痛苦的浪潮中驱驰,刚才那阵发作就无限地接近了死。比之前任何一次死亡幻想都难受,他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甚至被死亡和坟墓抛弃。光亮中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存在……如果痛苦也能算作存在的话……

他吸着不怎么新鲜的空气,觉得空中满是灰尘。躺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想起他忘记了吃药。

今天的不正常肯定与此有关。

这个念头一出他便深信不疑,并且立刻付诸行动。为了方便,药品就放在床边柜子上,在远离窗户的那一边。像沉溺海洋中的人寻找浮木,他看见自己手的影子颤抖延伸着,抓住了最小的玻璃瓶,里面盛着发黑的蓝绿色的药膏。瓶子优美地旋转、降落,在石板地上砸成了碎片。

克罗采喘息着。空气似乎是不情愿地翻着跟斗在喉管里前进。他觉得天旋地转,也许这是某种征兆。那些矗立在矮柜上的瓶子们幻化成了冰晶形状的岛礁,在连片的昏暗里沉浮。体内阴燃的疾病之火绽放开来,燃烧摇荡着,环绕着他形成了漆黑的滔天巨浪;每个浪花的深处都有张惨白人面无声地喊叫。

他没有害怕,因为这时脚下的玻璃碎片自动拼拢,克罗采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骑马一样跳了上去,双臂搂住瓶颈。来自天空的光芒消失了,唯一闪烁出微光的是怀抱中寒冷的透明表面,反射着一种神秘灰暗的色彩。它带着他在长长的黑浪的甬道里飞行,避过一个个蛇头般噬咬而来的浪尖,不断前进。克罗采初时十分感激,后来却腻烦了。他想试试看自己飞翔,想摸摸那些呼唤他的面孔,也想尝尝黑色海水的滋味。这种念头越升越高,他忍不住挺直身子,向着虚空张开双臂;冰冷的狂风扫在胸膛上,一眨眼间他便掉了下去,眺望着上方黑暗中玻璃瓶急剧缩小的影子。海水不是冷的,像泥浆一样沸腾,瞬间吞没了他。

尽管如此他也还活着,真是奇怪。他蜷缩着,黑暗温暖湿润,虽然有点儿热。这不是死,更像新生……他刚产生这种念头,光线便刺痛了眼睛。

有一双柔软冰冷的手插入他的腋下,扶他坐了起来。

孩子嗅到一种清新甜美的气息,一种令人联想到果子面包的香味。不知道是谁把窗子整个打开了,成片的阳光洒在地上,熠熠生辉。如此明亮而丰沛的光线充溢四周,引发了奇妙的变化: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到世上还存在色彩这回事,矮柜被照亮的两只金色柜脚弯曲出优美的弧度,投在深灰色地板上的阴影泛着蓝莹莹的光泽。最吸引他的还是柜子的铜把手,以及折射出七彩光晕的玻璃碎片……然而这两个横陈在他面前、奇形怪状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起初他还以为见到了什么古怪的海底生物,过了漫长的几秒,他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双腿。惊恐中他伸出手想要摸摸那些丑陋巨大的红斑,察觉自己的双臂像挂着皮的树枝一样,显现出了清晰的骨骼轮廓。他捂住脸,又摸到一个骸髅似的可怖形状……而当他转身看见了那双手的主人,一个年轻女人,留着长长的柔顺黑发,瞳孔通透,脸颊白皙,身材健康的女人用嫌恶和同情混杂的姿态试图抱起他,一边慌乱地大喊着:

“谁来帮帮这孩子?!他病了——”

克罗采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像是小动物的哀嚎。他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一边在女性手中踢打挣扎着,可是这种努力用眼睛看起来也那么地无力而衰弱。在婴儿哭闹般无意义地嚎了几声之后,他反应过来,疯狂地喊着自己的保护者的名字:“莉亚,莉亚!——莉亚!!”

门外传来重重的绊倒的声音。过了好像有一分钟,另一个女人出现在房间里。她比克罗采记忆里衰老好多,褐色头发剪短了,男性化的脸上多了不少皱纹。她匆匆在打着补丁的围裙上擦手,一见到房间里的景象,表情可怖地扭曲起来。

“出去!”妇人喊道。

“这孩子是谁,怎么能这样对他?你们不是说约顿家的男孩已经死了吗?”

“出去!”莉亚重复。令克罗采万分恐惧的是,两个女人一下子厮打在一起,他被甩得撞到了柜子上,眼前一阵阵发黑。等到勉强能看清东西的时候,陌生女人已经被赶了出去,莉亚没有赶来照顾他,而是忙着紧紧锁上门,关好窗户。黑暗笼罩了房间,像一条厚重的布落到他头上,像那些无光的海浪。一双有力的手把他抱上了床。

“莉亚。”克罗采小声说,一边胡乱地用脏手抹着泪水。他全身都在痛,却忘记了刚才为什么要哭。

没有谁回应他。莉亚似乎又走开了,片刻之后,灯在床边矮柜上被点亮,克罗采立刻捂住了眼睛。但这没有必要。他从指缝间往外瞄,并不觉得刺眼,暗淡的火苗像长不高的孩子萎靡不振地摇晃。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了上来。

“吹灭它好吗……”

莉亚一把抓住他伸向油灯的手,自己也爬到床上,开始用药水擦拭他腿上的烂肉。一阵阵疼痛覆盖在已有的痛觉上传了过来,间或夹杂着玻璃碎片被抛到地上的声音。莉亚苍老的头部俯在他脚边忙活着,似乎有泪水一滴滴地落进肿胀的伤处。克罗采慌乱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小声说,闭着眼试图搂住她的胳膊。

“……太不让人省心了……”

“对不起嘛……”

所幸她没有进一步责备他,孩子也就放下心来。她照常给他清理伤口,擦身,理顺他稀疏的头发。还不到天黑的时候,莉亚就洗漱完和他一起躺下,并且像惯常夜深时那样露出了睡意。克罗采更加卖力地东拉西扯,不让她睡着。“……你们今天是不是把妈妈埋掉了?”

“是啊,”莉亚含混地说道,“老天保佑……她还没生下来,愿那孩子进乐园……”

“诶……她会去哪里呢?”

“还能去哪里?就埋在土里……”

“那那个小孩呢?”

“你问得真怪……还能去哪里?”

“所以说并没有什么乐园咯,”克罗采猜测道,“大家只是假装一下,如果有就最好,要是没有——”

“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要再说了!”

克罗采乖乖从命,莉亚反而打开了话匣子。她言辞连贯,不是呓语;但内容根本不像一个头脑清楚的人所能说出的。那平板的声音和往常讲故事一样,述说了可怕的秘法疗方与令人起死回生的咒术。从这些叙述来看,他的疾病是海中恶神给予的,治好的唯一方式便是求助于山林的女儿,所有人的母亲。他昨天吃掉的东西是妈妈娩出一半的畸胎,从发病以来,他的食物里都掺进了亲生母亲和莉亚两人的血液。

这些诡异的胡话让他恶心欲吐,却也不由得心驰神往。莉亚很快不再说这些奇怪的事了,转而谈起他身体好了以后能做的种种。克罗采意识到她比他考虑得远多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识字、出海、骑着马沿小路走向大道,穿过山峦到城市中去。听着这些他觉得很兴奋,忘掉了时间、疼痛、死亡和其他的烦恼。莉亚一条胳膊慵懒地搂着他,用粗糙的声音唠叨着。她甚至谈到一些似乎是成年后才能做的事情:

“时机到了。你应该尽快结婚……”

“开、开玩笑……”

克罗采讪讪地说,想到自己丑陋幼小的肢体,不由得心里一沉。莉亚丝毫不注意他的窘迫,嘴唇低低地碰到了他的耳垂:

“我只能做到这些,”她小声说,“你记住,如果你被妖精选中,他们也会帮你的……”

她拉开被子,吹灭了灯。克罗采觉出天还没黑透。在非常微弱的光线中莉亚回到床上,轻轻搂住了他。他感到很不对劲,但莉亚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他不得不软软地趴在她的怀抱之中。她用一贯熟练的动作脱掉他的衣服,灼热的呼吸带走了药水的清凉。

“现在我把我的生命给你……拿去吧!”

“你干嘛呀!?”

孩子挣扎着,然而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低语:合二为一,合二为一……!这声音越来越响亮,就像有什么人踩着鼓点跳跃而来,一下一下敲在他耳边,最终迫使他的整个灵魂和身躯都和着这节奏一同共振。他无法拒绝,也不再想要拒绝了。或许这就是爱,他想道。在莉亚深深的闷热的拥抱中他闭上了眼睛,难以描绘的感觉自下而上地在体内迸裂开来。他感到灵魂变得很轻,脱开了所有束缚——小屋里件件染着灰色的物品的形象,烟雾重叠堆积而成的无限幻影,莉亚喃喃念过的古老陈腐的童话和她让他吃过的所有“灵药”——这一切曾经的感触尽皆逝去,全新的世界自虚空打开,他似乎生出双翼,轻盈地在高空中滑翔。恍恍惚惚中他听见莉亚在说:

“你已经好了,明白吗?明天出去玩吧……”

他在幸福和甜蜜的昏眩中睡了过去,不过也没有持续很久。莉亚把他搂得太紧,克罗采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掐死了。半醒半睡间他奋力调整位置,终于呼吸到了一丝新鲜空气,莉亚的胳膊仍然卡在他的颈窝里。这样趴了一会儿之后他再也受不了,使劲挣扎起来,那双手臂却出乎意料地一下松开了他。

克罗采摸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发热,顿时高兴起来。坐起身时还是发晕,但好歹坐稳了而没有再次躺倒。

真的好了?

天亮了吗?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或许是黎明稍前的时分。不知怎的,这种黑暗赋予了他某种奇妙的力量,他蹭到床边,试着将两腿放到地板上,这个动作做起来跟记忆里一样轻松。

他几乎一下地就摔倒了,可是自己浑然不觉。他在剧痛和漆黑中行走,奔跑,踩过那些纠缠着他的浪花,在海洋的表面艰难前行。他弄倒了很多杂物,但莉亚就像被他抛弃在了很遥远的地方,并没有赶来的迹象。身体似乎从血肉之躯转化为了火炭,他不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什么东西撞伤。最后,筋疲力尽的感觉压过了奔跑的愉悦,他慢慢地在地上趴了下来,准备休息一会儿。……

黑暗松动了,从他眼望着的方向渗出一丝红光。

克罗采以为他一定走出了很远,天色更亮时却发现自己在门廊上,一半身子还倒在卧房里面。记忆中的围墙已被拆掉,他能看见街对面的房屋,和那些房屋后黑压压的树丛。朝霞为天际染上绚丽的紫色,而后一点橙光掀起了这层薄纱。

他直勾勾地盯着树丛,但街道上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妖精出没的迹象。清晨的寒意让他感觉十分舒适。在鸟儿回响不绝的啁啾中,太阳缓慢又艰难地推挤着紫红色的云霞,犹如一个朝着天空降生的病态的胎儿。它还不那么明亮,满身是破碎的深橙色纹理,阴沉的暗红色光线越过树丛洒了下来。

克罗采贪婪地看着。日光慢慢转成金黄,树丛仿佛着了火,在他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跳动。光线将热度带到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像一把干柴被引燃了;燃烧的幻觉中,那些金色的光晕显得更加清澈动人,仿佛妖精舞蹈的剪影。在这美妙的光景中他想起了无数甜美的回忆,想到爱他的人们和他爱过的人们,觉得心满意足,不由得出声感叹:

啊,我说,这真好看……

他吹了几口气都没听见自己发出最后一个音节。骤然间他似乎自高空远眺着光华璀璨的大地,海洋与天空的连接处,太阳穿过云翳,恍若灼燃的金杯。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