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历十六年。

冬季的夜晚寒冷而漫长,在这所城市里,这个季节的天空被称为“星空放大镜”,这里的居民曾以一尘无染的夜空为荣——本该如此。

噼啪——

一块体量不小的碎石被掀开,空气弥漫出刺鼻的硝烟味,伴随着大量的烟尘四散开来,随后遮掩住了这里的居民对星空的无限向往。

——如果这里还有可以称为居民的东西幸存的话。

在散去的烟幕中,一道小小的黑影逐渐清晰起来,仿佛从过去就印在这张画布中一般——这是一位稚气未脱的黑衣少年,年纪大概在十五六岁之间吧?

他的相貌看上去平凡无奇,既不帅气、也没有丑到让人感到抱歉的程度。

非要说特殊之处的话,宁静无比的灰色眼眸大概就是这个孩子最大的特点了吧。

他先是大声的地咳嗽两声,接着再踢开压在脚下的几块碎瓦砾,从废墟中缓缓的爬起来。

认准了一个方向后,他轻拍身上的灰尘,步伐沉稳而坚定的向前走去。

那里的方向正是东方,也是这座城市原本的“心脏”,时钟塔——纠正,也许现在应该叫时钟塔残骸才对。

少年一言不发的向前走着,浅灰色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强大的意念。

一步,两步。

……这里是哪里?

虽然在心中提出了这个问题,但其实他早已有了答案——这里是决定最后胜利者的地方,前方就是战争的根源。

……我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呢?

在经过一具尸体旁边,少年突然停了下来,神色似乎有些迷茫,然后又痛苦的用手捂住脑袋。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别说了!!”

声音明明压的很低,语气中所蕴含的情绪却说不出的激动。

一滴滴殷红的血液从被手捂住的地方不断地往外涌出,少年不禁痛苦的呻吟出声。

然后,他抬头往上方看去,眼前屹然是一座高大的钟楼。

不同于东方的古色古香,钟楼的风格并非现代化,而是充满了哥特式风格的中世纪建筑。

他看向那个方向,稍稍犹豫了一下,目光就换成了一股冰冷的决意。

少年听到了微风的声音。

此行的目标,就在此处。

皎洁的月光倾洒在钟楼的顶端,将钟楼的尖顶染成纯净的黑白两色——如同黑白电影的画布一样。

钟楼顶端,一道仿佛由黑夜裁成的纤细黑影立在那里——那是一位看上去比他年纪要小得多的黑衣少女。

少女微微欠身,朝着少年的方向看了过来。

“晚上好,master。”

从刻有十二的数字上方向下俯视,少女如此说道。温柔的目光中夹杂着一丝难以描述的复杂之色。

她用力摇了摇头,将杂乱的思绪抛去,接着同样换上了一片火焰般的决然。

随后她纵身一跃,就这么从钟楼上坠落,提起裙摆无视重力般的轻飘飘的落在少年身前不远处。

那并非是为了和他叙旧,而是二者之间,接下来会有一场不可避免的战斗,必须要拉近距离才行。

嘀嗒嘀嗒。

当钟楼的指针划过新的刻度时,两人同时动了。

……

“起风了啊——”

距离这里大概三公里外的一座办公楼的天台上,有一位金发少女拿着一架特制的望远镜,正朝着这里记录着什么。

她的年纪看上去比钟楼下的那位要大上一些,明明有一头软软的金色头发,却长着一张东方女性的典型瓜子脸。

虽说这种形象也没什么特别的,毕竟如果她是混血的话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唯一具有特点的灰色的眼眸一直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那是和黑发少年相仿的瞳色。如果此刻有人经过的话,大概会被这位少女的身姿吸引住目光吧。

周围的布置十分简单。

望远镜旁边是一张小小的木桌,木桌上面摆放着一副带钢笔的本子以及写有大量公式的草稿纸。

一位看上去比她要大两三岁的黑发少女安静的伫立在她身后。

再次捡起几张被风刮走的草稿纸后,黑发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

“喂,林家婧。再这样下去这些实验数据就要被吹跑了哦!”

“问题不大……”

金发少女舔了舔舌头,把刚流到嘴角边的汗液一滴不剩的舔干净,然后才有些生涩的开口。

声音有些小小的沙哑。

大概是许久不曾说话了吧,亦或是缺少水份。

“计划已经接近尾声了。”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同时舌头又不断地搅动——那并非是在仔细品尝这滴汗水的味道,而是借助它来分析今次的运势——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并非是时间能力一类的东西,仅仅只是个人习惯罢了。

舌根传来的味道很苦,但这也说明——

从这次味蕾感受到的味道来看,这次的,也是最后的计划——「造神」十有八九会失败。

是吗,失败。

失败……是吗?

“萧可阁下,能成功吗?”

听到这句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说出口的话,金发少女有些疲惫似的揉揉太阳穴。

“不是,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关心那个笨蛋吗?”

她一边半睁着眼,一边从那已经接近超负荷的脑海中整理出思绪,用一种带有怨气的语气小声嘀咕。

“我应该有说过吧?如今的局面不管是萧可先生还是那孩子活下来意义都不大了……更何况,这是最后一次收束了。”

在这句话说完后,金发少女就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我们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柳诗妍。”

“这样吗……”

在听到“最后一次”时,被称作“柳诗妍”的黑发少女有些失望,却没有浪费力气和她争论什么,只是神情有些不悦的闭上眼睛。

方才这句话不过是出于她的习惯,就像握紧手中的黑色短笛物件也是习惯一样。

她松开了那根细长的音笛。

眼下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等她完成。在那之前,自己一定要养足精神才行。

只是……这份至始至终就未曾消失的不安感究竟从何而来呢?

为什么我会如此不安?

……

滋!

一滴热乎乎的液体溅到了少年的鼻尖上,些许的温热激活了少年的思考力。

虽然身为容器,但在本质上与人也没什么区别。

还是会受伤的啊……

他呆呆的看向前方,伸出手去擦拭鼻尖上的血渍。

少女用一种既不高兴、也不悲伤的神情安静的注视着他——倒不如说,这种神造容器的设定一直以来几乎都是维持这副神情。

为了达到减少决策失误的目的,保持这种接近冷漠的感情是回收重复世界线的必要手段。

所以,无需多言,这具躯体究竟有没有人的感情,那是早已注定的事。

只不过……此刻,在那张即便面部肌肉也毫无松弛的小脸上,似乎有着一丝名为“困惑”的神情流露。

她摸了摸颈部,那里有一条像是丝线一般的划痕。

颜色为显眼的殷红。

——勉强达到了“伤口”的标准,并且以此为宣泄口,一滴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

“……很奇怪对吗?”

对面的少年咧嘴一笑,似乎对自己的状况毫不在意。

“……”

不用说也知道,少年的身体状况绝对比少女更糟糕十倍。

“你本来就不是战斗型的,这方面的经验欠缺也是很正常的事。”

少年继续侃侃而谈——如果忽视掉他那满是伤痕的身体的话。

“为什么?”少女摩挲着脸部的伤口,有些奇怪的开口。

“不要摆出那副困惑的表情,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少年当然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无非是,那道细致的伤口无法修复罢了。

不过,既然不是容器的自己都能使用能力的话,那么自己同样也具备容器的某些性质——毕竟从“规则”上来说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规则”是有迹可循的。

也许最初它在完好无损的时候无从下手,但在一次次的重启迭代中,胜利者都会或多或少的在上面增减一些新的东西,这导致“规则”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这些新东西因为制定者不同,并不用遵守原来的体系,于是就为后来者提供了新的可能。

——百分百也许是无懈可击,但百分之一百二却有让弊端暴露出来的可能。

那么一定有一个,既能对双方都造成伤害、又不会被神性容器影响的方法。

只要找到这个方法,自己就能在对方脸上留下那微不足道的“记号”。

然后,这样想着,他直直的倒了下去——

虽然嘴上一直在讲漂亮话,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场比斗是他输了。

做出这个“记号”的后果就是,他被某样“东西”给吃掉了心脏。

——该说真不愧是正品,完全无法小看呢……

尽管刚才那下偷袭得手,但他明白,类似的手段显然无法再对少女使用第二次了。

那么结果很显然,就算有复数的他,也无法再对她造成伤害了。

而且,造成如今这副状况的身体也已经濒临极限了……

那不是被少女攻击所导致的,而是更为纯粹的内部原因——自己的肉体正在加速走向物理意义上的死亡。

「萧可会死」这条明确的世界线已经开始收束,而「最终胜利者是水镜」这条世界线也即将固定,成为最终结果,就好像触发了早已设定好的程序那样。

……终究是差了一筹。

可是——

自己明明已经没有机会了,对方也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

呼——

为什么即便是在这最后的时间里,自己还会在其他地方对这孩子抱有幻想?

我真的是失败者吗?

是吗……?居然还真这么想了啊……即使到了这种关头。

真是狼狈啊——

恍惚间,他似乎目睹了此前曾在梦中多次遇到的光景。

一幕幕画面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爆炸。

——纠正一下,那并不是走马灯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更为复杂的,来自另外几个世界线中自己所亲眼目睹——或者说亲身经历到的结局。

是少年无论如何都无法取得【神】的权限,在终点前倒下的结局画面。

他看到明眸皓齿的黑发少女和那极具象征性的双股辫,摩挲着自己的脸颊。

他看到金发少女趴在自己的身躯旁轻声哽咽,一边说着责备的话一边流露出此前从未有过的悲伤神情。

他看到神性容器将自己杀死,却又在最后将自己救活。

但是这些,现在都没有发生。

我这是……要死了吗?

萧可并不觉得他在临死前会有什么走马灯之类的幻视。

只是往前推移的一生中,他除了尽可能的帮助水镜外,也曾考虑过努力去争取那样权限,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达成什么目标,更不用说有想要留下的东西了。

这种无牵无挂的状态自然也触发不了什么走马灯。

既不会挂念谁,也不会感到不甘。

比起自己的一生还是担心一下晚餐要吃黑森林蛋糕还是可丽饼——他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此刻的他……这样性格的他的确看到了另一幅十分有趣的光景。

尽管代入感不强烈,他那笨拙的时间能力还是以“自我”为对象重新发动了一遍。

【时间跳转】

只要是自己记得起来的时间,自己都可以回到那个时候。

他的意识随着灵魂的沉淀而飞速回溯,从十六岁到十五岁,再到十四岁……

按理说这个时间能力在此时此刻是无法发动的。

由于这个世界即将到达时间意义上的终点,往前走只会卷入根源“重启”的漩涡,而往后走——且不说这个权限已经被【规则】关闭,就算真的成功了,也只会回到二十二个平行世界之一,最后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

但也许是因为这仅仅只是物理时间轴上发生的事,又或许自己的灵魂时间轴并没有那么多限制。

总之,大概是满足了某个触发条件,这个时间能力确确实实的发动了。

但是,这次的【回溯】既没有诸多色彩鲜明的记忆画面,也没有带来愤怒、恐惧、不安等诸多负面情绪。

似乎在根源上,这次的【时间跳转】都和以往的几次有所不同。

意识到这点后,他就像是一个旁观者那样静静等待。

三岁,两岁,一岁,六个月,两个月……

咔嚓。

越过“0”这个数字后,似乎有一个什么开关被打开,本应十分熟悉的记忆画面也逐渐清晰起来。

尘封的记忆在此刻被打开。

……

“你在期待着什么?”

昏黄的阳光透过轮齿间的空洞渗透进来,尽管并不刺眼,但少年还是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双眼。

从身后那木制的框架可以看出来这里原本是一个书房——可惜现在书架上空空如也,根本没有放书。

用余光确认完这些后,萧可才将目光投向前方的天窗处。

这里的地形类似屋顶的三角阁楼,整个地面都呈一个非常诡异的角度倾斜。

——窗口处站着一个人。

因为逆光和倾斜角度的关系,他无法完全看清这个人的脸。

从那长长的头发和乌黑的眼睛来看,大概是女性——他如此判断道。

“你到底在,期待着什么?”

大概是思考的时间太久,那个声音的主人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萧可眨了眨眼睛,这具身体所遗留下的备份记忆也化为大量情报涌入他的脑海中。

“嘿……”

收到那些记忆,明知道不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但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事到如今还说期待什么……你真的很爱开玩笑呢。”

自己怎么可能允许那种任性的请求变成现实啊。

“我明白了……那么请允许我再问一次——”

这一次,从那双眼眸深处传来的,是无比坚定的信念与决心。

就如同那时的自己一样。

“如果你和那孩子最后只能活一个,你究竟要怎么选呢?”

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萧可用一种既不兴奋也不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她。

“当然是舍弃自己了。”

人们常说要拯救一部分人,就得牺牲另外一部分人。

但是,自己与那孩子已经陷入了类似“莫比乌斯环”的困境之中。无论是谁受伤,都得是环的一面在受伤。

“说到底个人牺牲是不存在的,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下去。”

这次发出的声音非常微弱,萧可这才注意到这幅身体的状况已经接近极限——

腹部的伤口从刚才开始就不断的流淌鲜血,尽管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但还是无法完全抑制住。

“原来如此……”黑发少女低头沉思了一会,似乎是在思考计划的可行性——答案不言而喻,自然是没有的。

接着,她脸上浮现罕见的笑容——那是初次见面时,萧可曾经见到过的表情。

不知何时,她的手中出现了一把断刃——确切的说,那更像一柄小刀。

她向前踏出一步,出现在了窗沿下,萧可这才得以窥见她的全貌。

果然跟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啊。

“那么,我将在这里将你击倒。”

调整好站姿后,双股辫少女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俯冲到萧可面前。

意料之中的回答——在这短暂的瞬间里,萧可还有空余如此思考。

低头一看,银白的小刀准确无误的插入了他的左肋下方,少女随后凑近他的脸庞。

“再见,萧可……不,灰阁下。”

八音盒般的轻语消逝时,黑发少女已经消失在萧可的视野中。

明明是如此平静的声音,听上去却如此令人悲伤。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啊…”

萧可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

之后,视线再次进入黑暗。

……

不知何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停止运转,时间的概念又在此刻消失不见。

在这之后,他又亲身经历好几次自己的【死亡】。

尽管死因不尽相同,但名为“萧可”这个人的末路皆是如此的相似。

此刻包围着自己思考的,是一片无尽的灰色意识海。

既没有海水拍打浪花的声音,也没有闻到潮湿的味道,只有自己在水里随波逐流,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在包裹着自己——这样的感觉。

萧可在黑暗中目视着前方,有些迷茫的想着,就这样维持着睁大眼睛的状态思考。

然后,才有些奇怪的歪了歪头。

就这样结束了吗?

抚摸着内心,他扪心自问。

并没有呀……

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他也隐约明白一些。

“只是为什么……”

那个名为“心”的声音愈发清晰,最后化为波纹在水里扩散开来。

“为什么,我此时此刻见到的会是这样一副光景呢?”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望着那最后一点残留下来的光景。

之后,世界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