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身體比想像中輕盈許多,對玖樓月來說可謂毫無負擔,甚至魔狼給予的壓迫感還比較沉重。

聚集的魔狼群和滿是觸手的怪物在翠絲特下墜那一剎那消失,森林又回復到前天夜晚的容貌,森林之中的人亦同。

在月光也難以侵入的森林之中,玖樓月用公主抱的方式摟著裸身的翠絲特。

「怎麼……連你都在哭啦。真是,我身邊盡是些愛哭鬼呢……」

翠絲特表情意外冷靜,或許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

沒有人會喜歡疼痛吧,再怎麼堅強的人一直這樣被當作抹布一樣對待,要如何不感到悲傷?

「從什麼時候開始,那樣的……」

看著懷中閉著雙眼苦笑的翠絲特,玖樓月一下子就了解了。

剛剛才見識過而已,再怎麼傷害自己,身體的傷痕過不久都會復原。

並不是不感到悲傷,而是連那樣的權利都被奪走了。

即使內心已經被折磨的破破爛爛,依然要醒來面對隔日的太陽、面對發狂的怪物,想要自我了斷也做不到,這是何等殘虐的酷刑。

「別會錯意,我不是被誰逼著當鎮魂姬。這是贖罪,遭受這樣的對待只是剛好而已。還能夠守護村莊,這樣很好。」

翠絲特表面上說著堅強的話,實際上卻緊抓著玖樓月的白袍,將纖細的身子往懷裡挨近。

如此善良的少女,為了村莊犧牲至此的少女,怎麼看都不可能背負著什麼罪。

那恐怕只是村裡的大人為了合理化這個殘酷儀式而設下的理由。

「翠絲……」

翠絲特的雙手抓得更緊了,稚氣臉蛋埋入玖樓月的胸口。

果然翠絲特是知道的,但不能有那個念頭。一旦懷疑起自己的話,不只一直以來的犧牲都像場兒戲,村子也會陷入無人守護的危機。

明明是一起生活的村子,卻把痛苦全部堆積在一個少女身上。其他人不聞不問、刻意避開少女,甚至安置莫須有的罪名合理化這不合理的一切,簡直滑稽至極,人類啊……

這樣的人類,值得犧牲至此來守護嗎?

「以前從來沒有人能在精靈之主發狂時安然無恙的進入森林喔,月居然能進來,說實話我很吃驚啊。」

察覺到玖樓月內心的憤恨不平,翠絲特發出朝氣的聲音轉移話題。

這就是妳的答案嗎,翠絲特。

「那種程度的瘴氣對我來說就像蒼蠅一樣微不足道,所以……」

玖樓月微笑,輕輕拍了拍翠絲特的頭髮。

「別再獨自一人苦撐了,我可以陪妳。」

「毫無意義的承諾。」

即使是互相擁抱的現在,翠絲特仍有自己的思緒,沒有被氣氛牽著鼻子走,冷靜思考著。

「呃,確實我到剛才為止都沒想過這樣的事情,這個世界的規矩也半懂不懂。這種話從我口中吐出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玖樓月心情有點微妙,翠絲特表面上雙手抓得緊緊,心裡面又是怎麼想的呢?

至少一般人不會這樣直接反駁吧,應該要更委婉之類……

或許是王權崩潰的關係,平民不再需要面對貴族阿諛諂媚,無論翠絲特或艾拉在拒絕別人時真是直白的嚇人。

玖樓月聳聳肩,這種想法太過自我膨脹了。才相處不到三天而已,根本還沒到需要委婉拒絕的交情,能夠直接坦承對雙方都好。

「確實,我沒有一直待在這裡的打算。」

「那種事光看就知道啦。」

「翠絲特怎麼想呢,打算永遠擔任鎮魂姬嗎?不知道所謂的終點是否存在,就這樣不斷重複所謂的……安撫?」

「你想說我們只是在逃避現實嗎?」

翠絲特很聰明,玖樓月只是稍微提示就能理解言下之意。

儘管如此,翠絲特並沒有正面回應。反而用問題回答問題,不肯定也不否定,這是最麻煩的回覆方式。

「我明白你們除此之外沒有別的選擇,魔王的力量很強吧,就算人類菁英苦練千萬年也難以抗衡的強。就算魔道被打開五年也無法期待這期間會突然冒出打倒魔王的人或方法,但……」

「沒有用,已經來不及了。」

翠絲特冷不防中斷玖樓月的話語,並掙脫玖樓月的雙手,站到泥地之上。

翠絲特緩步撿起被撕毀破爛的套裝隨意穿上,就和前天夜裡相同,原本潔白的軀體亦覆上一層灰土。

「果然精靈之主和魔王是互不干涉的個體,並不是打倒魔王另一邊就會消失這麼簡單。」

玖樓月揚起手,一陣溫暖的微微白光覆蓋住翠絲特,這陣光芒巧妙遮蔽住衣服破敗的缺口,在空氣中散發緩緩暖流。

玖樓月很強,假設維文沒有騙人的話,魔力含量恢復的玖樓月至少能夠殺掉精靈之主。

只是翠絲特似乎沒有卸下職務的打算,她是真的認為自己應該擔任獻給森林的活祭。

「月,對自己很有信心啊,打倒魔王什麼的居然隨口就說出來了。還是你在說笑話?」

「哈哈,看來不太好笑。既然翠絲特認為這樣的生活不錯,我也無權說話呢。」

現在的玖樓月認為自己仍站在善人那一邊,但行動理由已經改變了。

看見有人受苦就直接殺掉所謂的惡源,那樣的作法不行。

以前就是太過衝動,才讓一直躲在暗處的帝國軍趁虛而入,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

必須更周到、更圓滑的打聽多方情報,整理之後決定自己能夠接受的作法。

所有人都歡笑的路線是不存在的,這點玖樓月再了解不過。

雖然只是試探性質的閒聊,相信翠絲特聽得懂吧。

『我擁有能夠顛覆目前僵局的能力,至於要不要改變的選擇權在妳手中。』

那是玖樓月的言下之意,這裡沒有別人、沒有任何監視系統,翠絲特看起來也不像思想被人控制的樣子,她沒有說謊的理由。

如果翠絲特認同這樣的生活方式,玖樓月就徹底收手,不再干涉精靈之森的運作。

我是不是變得冷血了?

以前的熱血才不正常。

玖樓月嘆了口氣,白色煙霧從嘴邊呼出。今天的氣溫似乎比前天冷上不少,或許要入秋了。

「月今晚要睡哪?姊姊一定有攻擊你對吧?」

翠絲特雙手搓著漂浮的光環取暖,絲毫沒有正面回覆的打算。

「那樣的回答,太狡猾啦……」

玖樓月苦笑。

不肯定也不否定,單純拖延時間的說法。簡直就像好感度不足無法觸發任務那樣。

「我是很想回去啦,只是不知道艾拉為什麼那麼討厭我,有點理解妳為什麼說不想回去的心情了……才怪,被攻擊的人只有我,艾拉看起來很寵翠絲特,哪有什麼不回去的理由啊?」

既然現在還不到時候,那麼就等吧,不需要著急。

玖樓月抬頭仰望,月色被滿布的樹蔭遮掩,只從縫隙透進一點微光。剛才的魔狼群猶如不存在之物,連蟲鳴都沒有傳來,四周安靜的嚇人,只有兩人的對談格外清晰。

「因為宅邸裡面沒有月。」

翠絲特露出微笑,如此平和的場景真難想像和剛才是同一個地方。

「沒有月亮對吧?我不會再被妳牽著鼻子走了。」

「今天還是回我家吧,只要有我在,姐姐就會正常了,你可別亂跑喔。」

「這麼簡單就能避開艾拉的追擊嗎?」

「既然你都生存兩天了,應該行吧。」

「……原來之前是故意在測試我啊。」

翠絲特邁開步伐往森林出口前進,玖樓月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不需要那麼驚訝,本來要在這個世界生活就是這麼不容易的事嘛。」

「怎麼看,辛苦的事情只有妳在承擔啊,那樣的……鎮魂姬的儀式?實在太糟糕了。」

「哼,你之前還說那很帥氣呢。」

「唔嗯,我其實可以反駁,但翠絲特一定不會相信吧。」

「又想主張自己是異世界人嗎?」

「對了,我名義上還是翠絲特家的傭人吧。其實我之前就想問個問題只是氣氛不太對,現在應該能問了。」

「什麼問題?」

泥地上不均衡生長的草皮區塊看得出來有形成一條獸道,顯示出森林裡平時也有魔物活動,現在因為鎮魂姬的效果而躲起來,也可能只是去睡覺了。

森林的路徑依然平坦,走起來並不困難。

「為什麼翠絲特要讓我去家裡呢?」

從前素未謀面的少女,舉手投足亦不似好客之人。

既然如此,為何要將身為陌生人的青年帶回家中。

翠絲特將右手食指貼近薄唇,歪頭思考著。

「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哈?」

這話是認真的嗎?喜歡有分很多種,表面單純喜歡的話倒不需要那麼吃驚。

玖樓月也喜歡翠絲特,那是第一印象造成的結果,只要個性和外表別太偏差都不會令人感到厭惡。

「不需要想得那麼複雜,喜歡就是喜歡呦。」

「……我可以當作這是在告白嗎?」

「不可以。」

「喂,妳又在耍我嗎?」

「到出口了。」

和前天一模一樣的森林路口,這次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在原地閒聊,天空仍是星斗閃爍。

翠絲特的面容較之前輕鬆許多。

不知被傳送那時為何哭泣、亦不知為何對著空氣道歉。鎮魂姬仍有許多未解之謎,目前只能看見表象,翠絲特的口風很緊,總能夠自然地將話題錯開。就像在篩選話題,可以說的就回應,不能說的就隨意帶過。

「對了,維文在嗎?」

「維文?」

「別裝傻了,就是管理這座森林的精靈啊,他和我剛碰面時還說妳沒有把他介紹給我呢。」

玖樓月四處張望尋找水藍色髮絲的背影,翠絲特瞇起雙眼看著玖樓月。

「嗯……聽你的口氣,我應該要認識這個叫維文的精靈族,但我真的不知道啊。」

翠絲特的表情看起來不像在說謊,這件事亦無值得說謊的理由。

「什麼?呃……嗯……算了,當我沒說吧。」

維文本身亦是疑點重重的人,即使說謊也不足為奇。

如果維文能夠現身就輕鬆許多,但若他說謊的話,就不可能在這時候現身。

這是的,這個村莊怎麼盡是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怪人啊。

玖樓月悄悄的從後方輕輕環抱翠絲特纖細的身體,原本圍繞著單人的螢光擴散成足以圍繞雙人的暖流。

「……你在幹嘛?」

「補充正能量,不然我怕自己會爆炸。」

「你還真是相當大膽啊,從各種方面來看都是。這樣的舉動要是被誰看見了,你會再也無法和村民交流喔。」

「翠絲特真溫柔呢,不先考慮自己的貞操安危,反而替我擔心起來了。」

「貞、貞……你在亂說什麼啊!」

翠絲特突然用力扭動身子,玖樓月不打算死賴在少女後頭,翠絲特剛開始掙扎時便放開雙手。

剛才還一副穩重的樣子,這句話居然能讓翠絲特慌張起來,臉頰有些潮紅。

看著難得害羞的少女,玖樓月心情才剛好轉。

「月,該把這個撤掉了。」

翠絲特的聲音便令玖樓月的好心情有些冷卻,她伸出右手手指向下指著身上圍繞著的光芒,似乎想要將其撤除。

進入村莊之前的老人仍然坐在被砍斷的樹根上,眼神依舊毫無聚焦的飄著,看起來像是在發呆或打盹。

「嗯,說的也是,如果這個魔法能過關的話,不如直接把衣服修好比較實際。那個老人是負責確認鎮魂姬有沒有確實工作的看守嗎?感覺很嚴格呢。」

玖樓月打個響指,環繞的微光便消失無蹤。原本溫暖的四周灌入冷風,讓翠絲特的身子抖動一下,接著便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繼續往前。

「年……輕人,你、還沒……死、死、死、死、死嗎?」

抬起頭的老人,發出像壞掉唱盤般的沙啞聲音。尤其死字重複五次之多,讓玖樓月有些懷疑老人是不是故意的。

「呃,難道是艾拉的關係嗎?翠絲特妳給人的印象到底有多差啊?」

「真沒禮貌,那跟這是兩回事。」

翠絲特撇開視線,似乎又有什麼內心的小秘密不想讓人知道。

老人呼的一聲突然站起身,用混濁的眼神直直盯著玖樓月。

枯骨般的老手顫抖著,不斷抖動的掌心好不容易才抓住玖樓月的領口。

「年輕人!現、在……在還……不晚,快、快逃吧!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逃逃逃逃逃逃……」

老人的眼神依然無神,口中卻吐出莫名激動的語氣,玖樓月的臉頰再靠近一點可能會被口水噴得滿臉都是。

哇,最後那一串逃逃逃感覺說得都快斷氣了。

玖樓月緩緩將老人瘦弱的雙手撥離白袍,並攙扶他坐回原位。

「老爺爺,要你好好說話太勉強就算了,你想要我逃避什麼東西?離開這個村莊,或是……」

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翠絲特站到偏遠的牆角,正好讓玖樓月能和老人竊竊私語。

老人不再說話,用顫抖的右手食指指向空中,手指因為發抖而無法固定,但那個方向——

毫無疑問是指向翠絲特。

「果然啊……」

玖樓月將雙掌覆上老人枯瘦的右手掌,慢慢將手腕放回老人腿上。

「老爺爺,多謝你的忠告,我會銘記於心。」

說歸說,玖樓月心中倒完全沒有避開翠絲特的打算。

「但我不想投靠迫害無辜少女的那一邊呢。」

玖樓月說完話便轉身往翠絲特的方向走去,留下行動不便的老人獨自坐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等、等等等等……」

和少女會合的白袍身影不一會便一同消失在遠處轉角。

「你誤會了……」

沙啞的聲音已傳不進青年耳中。

…………

…………

「我回來了。」

「……」

翠絲特打開的木門之後站著不發一語的艾拉。

「嗨。」

雖然氣氛有些僵硬,玖樓月姑且還是和金髮女僕打了聲招呼。

「翠絲特,這位是?」

艾拉露出燦爛微笑,同時將手中的長浴巾披在翠絲特身上。

這麼說話絕對是故意的,證據就是艾拉剛開門時動作明顯停頓了。

或許是為了緩解尷尬,才將發言權拋給了翠絲特。

「我准許他來的,雜務還是用男力比較好。」

「但是……」

「姊姊也知道吧,我的體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必擔心,真的發生什麼意外或許還比較好呢。」

體質是指森林裡看見的無限復活能力嗎?難怪翠絲特總是給人有恃無恐的感覺,因為不會死,不怕有什麼重大變故會傷到自己。

玖樓月靜靜思考,這個時機他沒有什麼話好說。

「唉。」艾拉嘆了口氣,接著說道:

「既然妳都這麼說了,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姑且看看他能撐到哪一天吧。」

「什、什麼撐到哪一天啊,說的好像我早晚會死於非命一樣。」

「嗯……」「唔……」

翠絲特和艾拉不約而同的閉口,又是奇妙的氛圍。

「我說,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妳們到底在怕什麼?王權不是崩潰了嗎?魔王軍也一直都在外圍打醬油吧?乍看之下我是很可疑啦,但有什麼理由要危害妳們嗎?為什麼話總是說一半呢?」

「說什麼蠢話,當然是因為告訴你就等於要你去死啦。」

「太誇張了吧!」

「相不相信都無所謂,在你的認知裡也有所謂的禁忌吧?你現在的行為就是在觸犯禁忌!」

知道了就會死的禁忌,很像是大人嚇唬小孩子的理由。

但這件事和村裡的大人無關。從翠絲特和艾拉的表情看來,應該只是她們本身不想解釋而已。

輕鬆的寄居生活漸漸變得複雜起來,森林裡的怪物令人在意、門口的老人也是疑點重重。

「我還是進去休息好了,剩下的明天再想也行。呃,我能進去吧?」

「可以的,月先生,請您小心。」

請您小心。

只是進入屋子需要小心什麼呢?

表面上看來艾拉恢復成前天的模樣,不再像傍晚那樣殺氣騰騰。

檯面下肯定還是在盤算著要怎麼處理掉我吧,玖樓月苦笑。

對於自己的實力有不小自信,玖樓月並沒有在牡丹花下死的打算。吃飯時注意一下裏頭有沒有加料,最差的情況也就整天黏在翠絲特屁股後方,艾拉在翠絲特面前確實是不會那麼衝動的樣子。

再更差的情況也就陪艾拉練練拳腳,就算艾拉在傍晚有留手也敵不過玖樓月。傍晚那次交手,玖樓月感覺到雙方的差距就如小孩子挑戰神明那樣壓倒性的絕望。

翠絲特自己也有著盤算的樣子,這個宅邸看起來並不單純,或許以前住宿過的客人曾經發生過什麼事件。

翠絲特先一步離開玄關往走廊深處走去,接著消失在轉角,前天大概也是這樣。

客廳裡只有玖樓月坐在沙發上,牆上和桌上的燭台皆有點燃,使得室內就像白天那樣光亮。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艾拉才端著放有茶具的圓盤走來,將茶具和圓盤一同放置在高度不高的矮桌上。

艾拉坐到玖樓月對面的沙發上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將冒著白霧的熱茶湊近嘴邊,呼呼啜飲。

「我說,從剛剛開始就說著意外啦、死啊之類不吉利的話。那個,到底……」

雖然不知道翠絲特離開的現在,艾拉會不會再度暴走,玖樓月還是說出了心裡的疑問。

「我是真的很討厭你。」

「呃,是喔……」

玖樓月抓抓頭皮,不知道該怎麼跟艾拉相處,為了避免碰觸到地雷,禁聲或許是比較好的做法。只是這樣又太浪費難得的獨處時間,他還有很多問題希望能夠獲得解答。

「該有疑問的人是我才對,我都那麼拚命了還是趕不走,你到底什麼構造啊?」

「哎?」

「哎什麼哎,難道我之前看起來像是在辦迎新會嗎?」

「難道那些想殺掉我的動作都是……演的?」

「不是。」

「嗯,我果然無法理解你們的生活方式。」

「雖然不是演的,但順水推舟會比較好喔。」

「意思是我離開會比較好嗎?既然如此就直說嘛,我也不用跟妳們又哭又鬧的多尷尬,真是抱歉啊,我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裡吧。」

艾拉又將茶壺裡的暗紅色液體倒入圓矮杯之中,接著將空著的杯子往前遞出。

「月要不要喝茶?」

「好啊,邊喝邊聊也不錯。」

玖樓月接過陶瓷材質的圓杯,起身將茶壺傾斜倒出裏頭的熱茶。

「可惜這是酒喔。」

「什麼!」

「開玩笑的,那只是紅茶而已。」

「呼,那就太好了,我不怎麼會喝酒呢。」

「我倒是不討厭喝,有些事情不藉助酒精的話,實在難以啟齒。」

「今天的艾拉感覺很健談耶……等等,這個刺鼻的味道,真的是酒啊!」

玖樓月聞到杯中的酒味便皺起眉頭,將杯子放回茶几。

「隨便啦,不想喝就還我。」

艾拉拿起酒杯湊近薄唇,發出簌簌的啜飲聲。

「妳在喝悶酒啊?」

玖樓月仔細盯著眼前的艾拉,臉頰看起來有些紅潤。是想藉著酒精沖淡之前的不愉快嗎?但翠絲特還沒休息,難以想像做事謹慎的艾拉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喝酒。

「名字有酒樓的人居然不敢喝酒,你是不是男人啊!」

暗紅色的酒飄著淡淡果香,盡管艾拉拿了名字開玩笑,玖樓月還是沒有舉起眼前的杯子。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一直保持清醒。」

「月,沒朋友對吧。」

「有啦,只是都……過去了。算了,就當作那樣吧。翠絲特怎麼還沒來,去睡覺了嗎?」

玖樓月突發奇想,舉起右手食指對準冒著熱氣的矮杯點觸,暗紅色的燒酒一下子變化成透明液體,也就是白開水。玖樓月見到淨化成功,總算舉起杯子朝向艾拉。

「去休息啦,今天跟前天不一樣,突發事件比較累嘛。」

這麼說的艾拉並沒有理會玖樓月的致敬,臉頰紅潤的她自顧自的喝完燒酒並把空杯放回桌面,玖樓月只能尷尬的慢慢將手收回去喝水。

「突發事件?」

「鎮魂姬的職務有分定期和突發型啊,你又不知道了。」

「真不好意思,那也就是說……現在只有艾拉和我醒著?」

艾拉甚至還喝著酒,萬一醉倒的話是不是很不妙啊。畢竟是艾拉,既然敢喝就表示不怕醉吧。

玖樓月有些後悔自己把酒淨化成開水的舉動,對於想找人陪酒的人來說應該很掃興吧。這壺燒酒還飄著濃濃果香,說不定喝起來就像果汁那樣。

「不想待在這裡的話月可以去睡覺,我無所謂。」

「嗯……妳對我的態度變化太大,老實說我還真有點不習慣。但如果艾拉願意和我多聊聊的話,我會很高興。」

玖樓月還是沒有勇氣再倒一杯酒,心中總有一股不太好的預感,令他堅持不讓酒精進入自己的腦門。

相較之下,艾拉的臉紅通通得像顆蘋果,嘴巴都呼出白霧了還是一杯接著一杯。薄唇帶著一抹微笑,感覺喝的挺盡興的。

儘管如此,艾拉的動作仍井然有序,毫無醉酒癡態,反而看起來還有些可愛。

「既然像蟑螂一樣趕都趕不跑,我想也是時候該跟月聊聊了。」

「願洗耳恭聽。」

蟑螂啊,原來我有這麼討人厭嗎?

艾拉和翠斯特在損人的時候總是處處不留情,一旦聊到稍微隱密的話題卻守口如瓶,這令玖樓月很難評估他和她們的關係究竟是好或不好。

艾拉單手倒酒,另一隻手的食指指向玖樓月。

「該從哪邊說起好呢,我想嘛,就從那個吧,受詛咒的宅邸……呦!如何?月沒有否決的權利!」

「好的,就這個吧。」

「那是什麼反應啊,真掃興。對了,月還沒吃飯對吧?」

或許是酒精的效果,艾拉的口氣相較之前輕快不少,紅潤的纖手對於酒壺的索求亦逐漸加快。

「沒關係,我不餓。」

「那就算了。」

「真是一點都不客氣耶……」

「從前從前在某個荒涼的村裡有座不太豪華的宅邸,裡頭住著一對姊妹相依為命。」

沒有理會玖樓月的牢騷,艾拉眼神有些迷離,自顧自地開始講述故事。

一聽就能發現,其實是輕身經歷過的現實。

…………

…………

精靈之森並沒有過濾人類的功能,如果人類在外界遭受魔物攻擊,只要躲進精靈主庇護的森林就能逃過一劫。

前提是森林之中沒有在進行儀式。

精靈之主會在夜晚吸收星月之華,星月籠罩的地氣能讓魔物造成的傷害化膿結疤,此時再讓鎮魂姬進行淨化儀式洗刷傷口是再好不過。

淨化儀式除了鎮魂姬本人以外,不允許第二個人闖入。若有他人擅闖,那個人的精力會被森林抽乾,讓精靈之主吸收成為養分。

不曉得外界的魔物是不是知道夜晚的精靈之森比白天更危險,逃進森林裡的旅人,全部都是在晚上闖入。

並且是進行淨化儀式的夜晚。

讓人都懷疑這該不會是魔王軍的休閒活動吧。

本來這種人都是進入森林不久就會死去,善良的鎮魂姬見無辜之人就這樣死的不明不白實在太過可憐。

於是少女利用能夠治癒傷口的能力,在淨化、安撫精靈之主期間,也拚命治療倒下的旅人。

失敗幾次之後,終於開始成功讓旅人活了下來。

但旅人身負重傷的結果並沒有改變,即使勉強苟活也活不過三天。

身為第一個發現旅人的目擊者,善良的鎮魂姬理所當然總是將旅人帶回家中療養。

不知情的旅人,外表就和一般人無異。精靈之主的淨化儀式期間是昏迷的,醒來也無法意識到曾經有過儀式存在。

村裡的村民第一次見到外地來的旅人非常高興,圍著他說了好多好多事。

旅人自身的故事、魔王軍的動向、王都的續存等等,故事真實又虛幻,帶給淳樸的村民不少樂趣。

那樣活躍的人物,卻總在三天之內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旅人究竟去了哪裡,除了鎮魂姬和她的姊姊。

直到第三次、第四次旅人皆離奇失蹤之後,開始有了奇怪的傳言。

「該不會被殺掉了?畢竟……是那樣造出來的啊。說不定吃了幾個人不夠,還要持續補充?」

村民漸漸將矛頭指向將旅人帶來的鎮魂姬,畢竟鎮魂姬是透過特殊儀式選拔出來的,無來由的將莫須有罪名按到鎮魂姬身上亦不出奇。

「殺人犯。」「本性就是那樣了。」「但是……」

不顧村民的謠言甚囂塵上,少女只是在宅邸後方獨自為旅人送行。

大樹底下有用竹籤交叉做成的簡易標記,鎮魂姬默默回想旅人臨終的面容。

有感謝她的,也有咒罵她的,或者痛哭流涕的人。

鎮魂姬的姊姊總嫌她多管閒事,沒有獲得應得的回報就算了,救助人的人還反而被謠言侵襲。

善良的鎮魂姬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確,勉強延續將死之命對那些旅人來說是好的嗎?

反正終將一死,或許放著不管才是對的。腦海裡這麼想,身體卻不那麼做。

鎮魂姬依然救治瀕死的旅人,讓他們多出兩三天的性命可用。

經過幾次接觸,村民對於這些外來客已不如過去那麼熱情。

鎮魂姬被懼怕著,和村民原本就很差的關係迅速惡化。

謠言毫無消退跡象,嚴重到被救治的外人開始受到影響。

果不其然,開始有旅人在臨終之前逃離鎮魂姬的宅邸,如果這麼做能讓他們心裡舒服些倒也無妨。

被精靈之主吸收靈氣的人類,裡面早就是空空如也的狀態。

抵達時限的旅人,身體會先潰爛、長出腥臭的水泡,接著承受不斷席捲全身的劇痛,意志不堅定的人會忍不住慘叫嘶吼。

最後啪的一聲炸開,化為粉末,被精靈之森吸收。終點沒有改變,就算多了三天壽命也只有當肥料的份。

親眼目睹幾次悽慘死狀的村民終於受不了了,不再靠近來路不明的旅人。

鎮魂姬也放棄了,不再出手救助混入儀式的外人。

到頭來只是一場空,不僅沒有實際幫助到誰,還徒增許多人的困擾。

經過幾次事件演變,鎮魂姬在村裡的定位變得微妙起來。

在無知的村民眼中,那些旅人都是因為和鎮魂姬有所接觸才死無善終,沒有人想要成為下一個被犧牲的祭品。

但鎮魂姬卻是安撫精靈之主不可或缺的使者,村民也害怕被外部的魔王軍屠殺。

不知不覺間,雙方已發展成互不相往來的地步,唯一的交流只剩偶爾會被丟在門口的糧食。

善良的鎮魂姬不想責怪村民,原本就沒打算和村民好好相處的姊姊更是樂得輕鬆,風平浪靜的生活就這麼持續三年之久。

——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久違的旅人竟然又出現了。

…………

…………

夜深人靜之時,如果肚子發出咕嚕咕嚕聲絕對會尷尬的想死吧。

玖樓月的肚子很爭氣,並沒有發出那種沒骨氣的聲音,擔當著稱職的聽眾靜靜將艾拉的話聽完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故事。」

「對吧,月覺得呢,怎麼突然又冒出個旅人呢?」

艾拉舉起空空的酒壺,接著輕輕放下。臉上紅潮似乎跟著蒸發的酒一起消失了,原本有些暖暖的氣氛隨著故事結束漸漸冰冷起來。

玖樓月體內魔力躁動不安,他強烈的感覺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或者正在發生。

這樣的預感在原本世界可說是百發百中,雖說這裡是異世界,但還是謹慎點好。

故事已告一段落,玖樓月決定去尋找造成不安的源頭。

「雖然很荒唐,但可能他是從異世界來的,而且還有不俗實力,所以這次不會那麼簡單就死了吧。」

自從聽過艾拉的故事就渾身不自在,該不會源頭就是這個?

玖樓月心中不好的預感又冒出來了,原本微笑的艾拉不知何時變成似笑非笑的冰冷表情。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好了呢。」

艾拉的碧綠色雙眼透著燭光閃爍。

玖樓月腦中的警報聲在此時升到最高點,他瞬間呼嘯起身、下意識地發動魔法。

回過神來,玖樓月已經站在朦朧月光之下。

臉頰有些濕濕的觸感,血腥味從上方滴落。

「這是……!」

艾拉表情凝重的打開金屬製的門把,從屋內走出。

「村民沒有錯,這個宅邸是真的被詛咒了呦。」

玖樓月沒有閒暇去理會艾拉,只是在原地睜大雙眼望向高掛著的弦月。

「翠絲特————————————!」

片瓦屋頂上有個人橫躺著,褐髮的美麗少女已不復見,帶著荷葉邊的洋裝胸前開了一口大洞。

洞口不斷泉湧的鮮血滴到玖樓月的臉頰,毫無疑問都是翠絲特的血。

翠絲特沒有任何氣息,一動也不動,就像屍體一樣只是躺著。

屍體上方有顆拖著管狀物的血紅球體飄在半空之中,上頭細管不斷跳動,乍看之下簡直就像……

「就是心臟喔。月先生,你前幾天倒是做的挺帥呀,又是提刀自桶又是自喝毒茶的,我如果是一般人或許就會心動吧。」

極為珍視翠絲特的艾拉,此時口氣卻異常冷靜。

金髮遮蓋的雙眼無光,那是放棄的眼神。

這樣的情景,在過去也不斷上演著嗎?

「你還問過要如何才能獲得我的信賴呢,其實在那之前我就給了答案囉,死了就是皆大歡喜的結局。說得一口好人經的你,到了生死關頭就真的會去死嗎?你願意為了我、或者為了翠絲特去死嗎?」

「……不能。」

在玖樓月回答那一剎那,艾拉瞳孔收縮,泫然欲泣的表情只出現一瞬。

「哈!看吧,用嘴巴說說大家都會嘛。我不怪你,懂得明哲保身才能活得長久,畢竟好人總是最早死的。勝利者(被成功包裝起來的好人)根本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好人,他們只是踩著無數被犧牲的屍體走上來的既得利益者。」

表情恢復的艾拉,像是想掩飾自己的心情起伏,話一下子多了起來。

「艾拉,不對呦。我不想死並不單只是為了我自己,以前一起奮鬥的許多同伴都為我而犧牲了,必須連同他們的分一起努力活下去。」

「可惜呀,月先生。你察覺的時候太晚了,已經把自保的機會給拍掉了,其實我對於你的生死並不在乎,我擔心的人至始至終只有翠絲特。但你卻強的莫名其妙,我居然連一點傷痕都做不出來。沒想到那天那口毒茶居然是唯一一次能夠確實殺掉你的機會,早知如此我就放最強的毒藥進去了。」

「別說廢話了!艾拉!想要我做什麼就直接說啊!」

「我知道我打不贏你,所以求求你,在這裡自殺吧。」

艾拉雙腳跪地,黑白相間的女僕整個上半身和膝蓋貼平,背面朝上顫抖著。

為了翠絲特,這點犧牲並不算什麼。

艾拉用力把頭撞向地面,這一下磕頭讓地上又多了點血跡。

「不然翠絲特……翠絲特真的會死啊!」

…………

…………

那樣高傲的艾拉居然下跪了,但真正令玖樓月感到震撼的是艾拉說出來的話。

「妳說……會死?那是什麼意思?」

「精靈之主負責斬殺魔族,鎮魂姬負責收拾人類。那是當初簽訂的契約,但是翠絲特完全不想傷害人類,反而還幫他們療傷。之前擅闖森林的人類,都還能經由精靈之主的能力順手收拾。」

艾拉維持著跪拜姿勢,即使看不見表情,玖樓月也感受的到。

艾拉在哭泣,地上除了血漬還多了透明的淚水。

「只有你……不知道為什麼只有你!完完全全不受精靈之主影響,總能大搖大擺的閒晃,今天是第三天,已經來到契約的極限了。你再不死的話,翠絲特的不死能力就會被回收,精靈之主的森林也會消失,這個村子將會回復到沒有鎮魂姬的狀態。啊啊啊啊啊啊……求求你了,月,快死吧,求求你了啊……」

不死能力被回收,就意味著過去的死亡體驗反噬,翠絲特必死無疑。

這也太不講理了,翠絲特不是自願變成那樣的吧!

「時、時間呢?總、總有個時限吧?哪有突然說死就死的啊!」

「……大概是,太陽升起之時。」

那不是快到了!媽的!

玖樓月彎腰撿了顆碎石,往右手猛劃一下。

血液瞬間像噴泉一般撒出,玖樓月瞬間發動中級治癒魔法將傷口堵住。

地上留著一小攤暗紅,翠絲特滴落的血液和玖樓月噴灑的血液混合。

「疾疾風、疾疾風,掌管空間與閃雷的大惡魔啊,我將魔與血獻與您之狂燄共舞,請求您聽取下人僅有之誠請——賜予吾等若死之奔騰。」

狂嵐燕迅雷疾走!

玖樓月身體被召出來的黑洞吞噬,黑洞接著往外噴射,穿透所有建築物。

猶如一道夜色雷光,眨眼瞬間,玖樓月到達了森林外圍。

弦月漸漸低垂,玖樓月彎腰做了一口深呼吸,接著像是宣洩全身力量般猛力大喊:

「維————————————文——————————————!」

…………

…………

自詡包容心大的月啊,遲早會碰上需要抉擇的時候。你會選擇拯救其中一邊,讓另一邊毀滅。或是都不拯救,讓情況繼續崩壞,雙方性命卻得以苟延殘喘呢?

「只不過不管選哪一邊,鎮魂姬都不可能得救就是。」

美麗的精靈出現在玖樓月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