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叔在不停地道歉后出了门。

走的时候他拿了一包烟,那幅失神的模样多少会让人在意。

不过比起他来,还有更让我担心的人在。

“Limit?”

我再次叫了叫旁边的少女,但直到自己手搭上她的肩膀之前,她都没给出什么反应。

“啊……抱歉,我走神了。”

“不值得难过,毕竟这不是你能左右的。”

“我明白的……我只是……”她应着我的话,脑袋却又低了下去,最后再次沉默。

即便没把话说出来,我想我也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如何。直接被否定的话说不定还能痛快一些,但从一开始,我们好像就在往错误的方向上做着心理准备,而越是这么做,就好像越是在不知不觉中多了很多期待,所以得知真相时骤然的起落难免让人沮丧。这么说来,自己好像也脱不了干系?

“对不起啊。”

“……为什么您要道歉呢?”

又成了这种称呼么,或许只是因为她现在心不在焉,所以我没有去纠正她的打算。

“如果我能考虑得周到一点的话,这本来也该成为一个可以接受的事实。”

“不是这样的,”她摇头,“我本来什么打算都做好了,但肯定是因为自己很希望那能成真吧,所以一切又突然变得无法接受了。”

“……”

我呆呆看着旁边的少女,这时的她说得很释然,刚才发愣时的失落好像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明明早就在期许一个答案,自己竟然还装傻似地套上一层迷惘,我想这应该是神明给我的惩罚吧。”

“你还信这个?”

“或许您还不知道,有时候我是会祈祷的,向着那个我不知名讳的神明。”

“……这还真是没想到。”

一个机器竟然还搞这种迷信,不过放在Limit身上的话,这事儿似乎也变得并没有那么让人意外了。

“有时候挺灵验的,说不定那位神明真的存在哦。”她说得若有其事,我都险些信以为真了。

“总之,你能振作的话比什么都好。”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没有抗拒。

“不过比起我来……能拜托您去安慰一下Z吗?”

“那家伙?”

“我想他也只是因为一时私心才这样做的,况且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是吗?啊……因为我暂时还不知道和他说些什么,所以只能拜托您了……”

她竟然难得地这么开朗。不过倒也是,这样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就当是为此庆祝一下顺带去安慰安慰那位大叔好了。

“那好吧……留你一个人没关系吧?”

“嗯,没事的,这里我会收拾好的,Z就拜托您了。”

我点点头,随即推开门走了出去,所以我这是被安排了一个关系调节师的工作吗?倒是给我点时薪啊!

现在的时刻点应该又到了晚上,那个模拟着太阳光线的球体只是在透着些毫不起眼的黯淡光线,充当着这里唯一的照明灯,白天夜晚的感觉都模拟得不错,说不定这里还真能生活一阵子。

只是,不论做得再怎么像,它也不会成为真的夜晚。

这个地方看上去的确是很大,但实际要找到一个人还是废不了多少功夫,瞎走一小会儿,我便在草场边缘处发现了那位大叔。

点燃卷烟的光亮在这个略暗的地方还算是比较明显,不过看地上零零散散的一两个烟头,他或许也是才到这里不久。

这个个子比我高出一截的男人正背对着我,放低的视线不知是看着什么,烟雾在这里缭绕升腾,最后被墙壁处的某个风机吸纳进去,所以我才闻不见什么呛鼻的烟味吧。

“虽然Limit叫我过来安慰一下你,但你都这么老个人了,也不会舍下面子让一个小姑娘来做这种事情吧对不对?还是说你真需要?”

我的话让他扭过头来。

“……抱歉让你们费心了。”

“明明连Limit都没你这么闹心的。”

“只是突然想起了些往事……”

“这样啊,那就回去了呗?让你该道歉的对象再为你担心是什么个事儿啊?”

“……嗯,我知道,再待一会儿就好。”这样说着的时候,他又转回了头,好像依旧是在看着什么。

“小孩子吗你,还闹什么脾气啊。”

我干脆地在身后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毕竟有句话叫坐着损人不劳神。

他没有回答。

这里又变得安静了,甚至听得清他深吸一口后烟草燃烧的声音。

“所以你叫Limit过来,是想着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来获得她的谅解?说实在话,没什么必要,本来你不出口的话谁都不会知道的,哪里轮得到你现在这么糟心啊。”

“……几年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结果是我失去了一切。”

“听上去是个悲伤的故事啊,”

我配合着感伤一下,但很快变了语气,“但我不感兴趣,所以别说了。”

他终于是再一次地看了过来,带着微笑:

“我答应过的啊,不会说的。”

“那就好。”

“只是,人好像必须得有一个理由才活得下去。”

“……理由?”

“是啊,不管那是什么,在被否定之前,再苦的日子都会坚持得下去不是吗。”

也许是吧。就像臭老鼠向往着高档餐厅的奶酪,所以吃着的垃圾也变香了。

“你找到的理由就是Limit?”

“嗯。”这次倒是很爽快地点头承认了,有些出乎意料,“这一切都是为她建的,思考着她的事,我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所以你想让她留在这儿。”

“嗯。”

我没有发问,他却点头,“正好也没有了去处不是吗,这样的话不如就留在这儿吧?”

“……她不是你圈养的观赏品。”

出口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够重,不过也无所谓了。

“嗯,我知道,”这次的点头停顿了一会儿,但即便这之后是一个问句,他也依旧没有看过来,“你会帮我吗?”

“我?”

“你知道,这里的话,她能够真正的平安无事,那些企图加害于她的东西是没办法触及的……”

或许是吧。为了隔绝信号而在弧形墙壁上涂抹的厚厚金属层,为了解决必要需求而新建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甚至是为了解闷而特地放上书架的一堆实体书。这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完成的工程,我明白,这家伙是精心地准备着这一切的,已经细致到了让人恶心的程度,哪怕是有个什么纰漏让我找找茬也好啊。

“从她决定离开那个地方之后,似乎确实就没睡过什么好觉,啊,前提是她真的需要睡觉的话。”

反正我睡着的时候她好像也是在靠着什么闭眼了,就假装是吧。

“那……”

他扭头看了过来。

我就知道,只要稍微合着他的意就可以了,可惜仅此而已。

“但更多的时候,我想她是在想着什么发呆,思考着究竟怎么样结束自己的性命。”

“……什么?”

那幅难以置信的表情并不出我所料,事实上我也是刚刚才发觉的。

“你不知道她究竟经历过什么,即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我也不知道。”

明明装作视而不见就可以不用困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遇上些没法撒手不管的事。

她是怎么想的呢?

我记得那时她哭了,在我毫不留情的一句话之后突然哭了,自己很慌张,所以急急忙忙地跑开。我明白自己也有错,一直在怪别人,一直在怪着什么都不懂的她。是思考过些什么?在又一次见面之后很高兴地跑过来,却是在战战兢兢地和我搭着话。明明没有错的她,为什么是那样让人心疼的神情?

“……不管她经历过什么,也是时候让这一切结束了,不是么。”

一切在这家伙嘴里就成了件可以说了就了的事?

“你说得倒是轻巧得很……”

可为什么这么奇怪呢?明明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自己竟也还是在期望着把一切划上句号,我明白的,即便一点也不清晰,它也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所以自己没办法反驳。

“让她留在这里吧,就当是补偿以往所受的苦难。”他继续这么说着。

或许是该这样做的。

我惊讶于这么快就变了主意的自己,明明先前是如此坚决地想否定他,到现在竟然也犹豫了起来。可为什么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给出的提案,会如此地合我心意……

还是说,我和他都企图在用相同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一想到这里,我也明白自己是该表什么态了。

“不。”

“可是——”

“这样算不上什么补偿。”

只是一厢情愿而已,期望着那位少女会照自己意愿活下去,“死了这条心吧。”

“不这么做的话,她会死,她现在是什么的处境,你我都很清楚。”现在听来,这声警告可一点也不像是警告,倒更像是他的挣扎。

“一开始我就说了,她早就在这么想着了。”

自己是不太想移开视线的,因为这会显得像是认了输一样,但现在我还是这么做了,毫不自觉地。

“……为什么不阻止她?”

阻止?这家伙还真当我没试过?

“如果一个人真的想死,再怎么阻止也没用不是吗?”

“也许那可能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如果是的话,她早该一边忏悔并一脸幸福地说“啊我是做了件多么蠢的事啊”“能活着真是太好了”之类的话了。

可我能从Limit的眼睛里找到的只有坚决,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明白,她会贯彻自己的意志,即便那是会让她丧命的东西。

“好了好了,别说了,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帮你的。”

我摆摆手打断他想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你还是自己试试看看吧,虽然我猜那也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

他是在问前言还是后语呢?

“自己猜,”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起来这身衣服也是该换换了,顺带还得好好去洗个澡,“玩够了没?差不多也该回去咯。”

Limit说不定也等得有些急了。

他没回复我的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很长很长,甚至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喂……你在哭?”

“不。”

声音还很平静,但我瞧不见他的脸,所以究竟如何也没办法确认……这事还是算了,再怎么说我也不会沦落到对一个老大叔感兴趣的程度。

不过既然都这样了,就再呆一会儿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是哪里来的风?吹出了些凉意,也撩动着这一片青草沙沙作响。地下的夜晚,比起地上似乎也差不了多少。于是干脆在原地晃了晃,犯傻似的转了个圈后才开口:

“其实我还挺意外的,Limit她反倒比你看得更开一点,至少从耗时上来讲,她那边可比你要少得多。”

“她……没怪我么?”

既然都这么问了,那我也肯定不能白白错过这个让他糟心的好机会。

“你指什么?你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她身上?还是你憋了这么久也没和她坦白?或者,明明骗骗她也没关系你却没那么做?”

“我那么想过,从那双眼睛里就看得出来,她希望的只是一个肯定。”

“那你倒是清楚得很嘛,所以……”

我的话被他打断了,Z只是稍稍提高了音量,依旧平静:

“但对她撒谎这件事,我做不到……我们有过一个约定,不能用任何方式欺骗对方。”

有这样的事吗?我也没昏过去多久,他就和Limit的关系好到互相约定的程度了?

“你和她恐怕是第一次见吧?”

“……”

他没吭声,如此一来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不知道和你下这个约定的究竟是谁,但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她们俩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只是忍不住地会这么想。”

“嘿?看着别的女人想着那个人的事啊?那你还真是……好吧我说得有点过了。”

改口是因为被他扭过来的头瞪了一眼。

“我们彼此遵循了这个约定很久,没有打破过,所以我不想。”

那视线又正了回去。

即便口口声声说着不感兴趣的我,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他究竟是在看什么了。走到他的旁边之后,也算是明白了他会在这里的原因。

两座坟墓。

吉娜.法尔维,米璱儿.法尔维。

放有白花的碑上刻着两个名字。

“是哪个?”我问。

“吉娜。”他答。

挺普通的名字,和李月一样。

不过这种程度就够了,我挺中意的。